不消说,当钱氏写下这段话时,心中定有无限的感慨。世道交丧、大厦已倾,不就是因为有太多本当有为时却选择了明哲保身之路的人吗?但是,回到注《庄》之主题,澄之此说却有替庄子辨“诬”的意思在。这一点其实也是他“《庄》本于《易》”说的内在要求。传统上,庄子多被看作不关心世事的高人隐士,要么“放荡而不法”,要么“腾世而独游”。但在钱氏看来,庄子并非不关心世事,亦非不想为世所用,而只是“生非其时,落得无所可用” 而已。《人间世》中社树所谓“余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余大用”,正是庄子一生学问的象征。因此,“无所可用”不仅不是逃避,而且还是庄子深于易道的表征。圣人不也有云“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吗?所以,“当战国之时,既好放言,又思免祸,使人知其言有可用,而祸不免矣,故庄子以大言藏身者也”。
同一个“无所可用”,从“避世”到“知时”,随着解释角度的转换,意义发生根本的改变。原来的那位喜欢“剽剥儒墨”、“叛圣人者也”的庄周,一变而为“一旦而有臣子之事,其以义命自处也,审矣”的至性之人。庄子与圣贤之学的距离亦因此而拉近:那些批评仁义礼乐的话,只不过是“矫枉过正之言”;相反,过去常被当作寓言对待的孔颜对话,却处处透显出庄子对圣人用世之道的赞赏:
正己之道,夫子语颜回心斋之义尽矣。
颜回自博文约礼以来,无日不从事于仁义礼乐。而一旦尽忘之,以至于坐忘,“离形去智,同于大通”。人尽而天见,是殆“以其知之所知,养其知之所不知”者,圣人之徒也。
仲尼之徒,首推颜子,故于篇中再举之,尊颜子所以尊仲尼也。
这里,孔子既不是被讽刺和调侃的对象,也不是暂且引重之人,而成了庄子心目中的圣贤。“心斋”、“坐忘”这些庄书中的核心概念,在儒学的意义系统下,也都获得了新的解释。
不仅如此。庄子既无悖于圣人,庄学既一本于易道,那么儒家的其他文献如《中庸》、《大学》、《孟子》,全都可以拿来与庄书相发明:
《大学》云:“毋自歁也”,此即随而师之之说也。(注《齐物论》“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
庄子之《养生主》,即孟子之“顺受其正”,所谓“立命”是也。
“无假”者,《中庸》所谓诚也。“命物之化”,即知天地之化育也。“守其宗”,即立天下之大本也。(注《德充符》“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
圣人之治天下,未尝求之天下也,但治己而已。“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于礼乐刑政乎何有?“游心于谈,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即“致中和”之学也。(注《应帝王》“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顺自然”变成了“致中和”,“守其宗”变成了“立大本”,“无假”即“存诚”,“养生”即“立命”,凡是庄子刻意强调的概念,在儒典中差不多都能找到相应的说法。
问题是,如果依照这样的思路来解释,那么庄子与儒家还有什么区别呢?钱氏不满前人以佛理、丹道解庄,他自己是否也堕入到另外一种肆意攀援呢?《田间文集》中的一封信,《与俍亭禅师论庄子书》为我们透露了个中消息:
夫庄子言道德而訾仁义,毁礼乐,其言必称老子,庄子为老子嗣久矣。然其意中所尊服者,则惟一孔子。其言之涉于侮慢者,此诃佛骂祖之智也。尝以己说托为孔子而称之者,以为孔子必当有是说也。而又假托老子教孔子之说,以为孔老相见时,应作如是说也。一正一反,抑之扬之,以逼出孔子设教之所以然。若认作实语,便是痴人前说梦矣。
孔子于子夏“礼后”一语而深赏之,特不欲尽言之耳。庄子之源流实出子夏。子夏知其后而笃信谨守,不敢略其后焉,盖以非是后者无以治世也,此儒者之学也。庄子欲尽捐之,盖知当世之必不可以仁义礼乐治也。世不可治,而习其说者,徒以繁文长伪,而圣人之道不复见矣,固不如托诸老子,为天下无所可用之人,而徒存其大方,使万世而下庶几犹见圣人之道。杖人以为托孤于老子,岂不然乎?
依照此信,钱氏对以下两点深信不疑:一,庄子立言之宗旨,全是为了“圣人之道”。批评的话,属于呵佛骂祖;假托的话,也是为了逼出孔子言说背后的根据。那些形形色色的对话,纯属庄子有意的设计,均服务于同样的目的。甚至,庄子言必称老子,也是一种不得已的“狡计”:当后世儒学渐失其传的时候,在老子的传统中尚能保留一些圣人的真髓。二,庄子出于子夏一脉,本来就根源于儒家。子夏与夫子论诗,因绘事后素而悟“礼后”(朱子以“忠信为礼之本”释之)。但子夏之所以仍然固守礼教,是因为他相信,没有仁义礼乐,社会就不可能得到治理。此属于儒家之正途。庄子则知道,战国乱世,仁义礼乐之教不可能实现,夫子立言设教之本反而容易为繁文所遮蔽,倒不如托身于无用,更能保存圣人之学的真精神。
有了这两点做保证,钱氏自不必担心“肆意攀援”的指责。庄子既属儒家之别派,庄子之志既在发圣学之真精神,那么,以《易》释《庄》、进而把《庄》书与《大学》、《中庸》、《孟子》会通起来,难道不是合情合理的事吗?
不过,这两点都不是钱氏的创见。前说出于澄之的师友觉浪道盛,后者则可以追溯到昌黎韩愈。它们一起构成了庄学史中一个绵延不断的传统。
三、嫡子还是孤儿?
自司马迁作庄子传,称“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学者多老庄并称。其间虽有黄老、老庄之分,但大体上都同意老子和庄子属于同一个大的思想系统。魏晋时期,《道德经》和《庄子》书成玄谈之依据和素材,并被卷入当时的名教与自然之争。孔老优劣、庄圣之别成为话题。虽有激进者好老庄而薄周孔,但多数人仍奉孔子为圣人。王弼以“体无”定孔老高下,郭象《庄子序》以同一理由区别庄子和圣人:圣人“寂然不动,不得已而后起”,而庄子“虽未体之,言则至矣”。表面上,庄圣有别,但与那些激进者相比,这种说法无疑拉近了庄子和孔子的距离。
至中唐时期,昌黎韩愈始提出,庄子源于孔门。其言曰:
吾常以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门弟子不能遍观而尽识也,故学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后离散分处诸侯之国,又各以所能授弟子,原远而末益分。盖子夏之学,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流而为庄周,故周之书喜称子方之为人。
韩愈此文之主旨,并非想替庄子“正名”,而是要说明,唯有孟子才能代表儒家之道统。当他接着说“道于杨墨老庄佛之学,而欲之圣人之道,犹断港绝潢以望至于海也”时,源于子夏的庄周早被他当作害道的异端了。
比较吊诡的是,韩愈的批评常被人忽略,庄子源于孔门的说法倒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苏轼作《庄子祠堂记》,批评司马迁只得庄之粗迹,未了庄之微意。他认为,庄子实际上是“助孔子者”,这叫“实予而文不予,阳挤而阴助之”。苏东坡的根据在《天下》篇,诸子数家,孔子不与,正说明孔子地位之尊。另外,苏东坡也注意到《庄子》的文风,即所谓“正言无几”。其实,这两点也正是后来会通庄儒者最喜欢罗列的理由。
与苏东坡同时的王安石亦有《庄周论》两篇畅发此意:
昔先王之泽至庄子之时竭矣,天下之俗谲诈大作,质朴并散,虽世之学士大夫,未有知贵己贱物之道者也,于是弃绝乎礼义之绪,夺攘乎利害之际,趋利而不以为辱,殒身而不以为怨,渐渍陷溺以至乎不可救已。庄子病之,思其说以矫天下之弊,而归之于正也。其心过虑,以为仁义礼乐皆不足以正之,故同是非、齐彼我、一利害,则以足乎心为得,此其所以矫天下之弊者也。既以其说矫弊矣,又惧来世之遂实吾说,而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也,于是又伤其心于卒篇以自解。故其篇曰:“《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由此而观之,庄子岂不知圣人者哉?又曰:“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皆有所长,时有所用”,用是以明圣人之道,其全在彼而不在此,而亦自列其书于宋钘慎到墨翟老聃之徒,俱为不该不遍一曲之士,盖欲明吾之言有为而作,非大道之全云耳。然则庄子岂非有意于天下之弊而存圣人之道乎?
与苏东坡相比,王安石此论显得更为细致而有理据。其最大特点在“矫弊”说,这样,庄子那些批评的话语,就可以转换为针对时弊而不是孔子。王氏同样从《天下》篇体会到庄子的自谦,所不同的是,在王安石眼中,庄子对儒家已不是“阴助”,而且“有意”地“存圣人之道”了。
苏、王的说法影响很大,后来的注《庄》者多不能忽视庄子和儒家的关系问题。在庄学史上,开始形成一种“以儒解庄”的传统。著名者如林希逸、杨升庵、朱得之、觉浪道盛、方以智、钱澄之、林云铭、宣颖以及晚近的刘鸿典、钟泰等等,可谓代不乏人。诸家之说,各有千秋,其中,最富特色的当属道盛禅师的“托孤说”,此说对钱澄之和方以智的庄学作品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死节易,立孤难。立孤者必先忘身避仇,使彼无隙肆害,乃能转徙深渺,托可倚之家,易其名,变其状,以扶植之成人。成后乃可复其宗,而昌大其后。予读《庄子》,乃深知为儒宗别传。夫既为儒宗矣,何又欲别传之乎?深痛战国名相功利之习,窃道术以杀夺,仁义裂于杨墨,无为坠于田彭。即有一、二真儒,亦未深究性命之极,冥才识而复其初。遂使后世不复有穷神知化之事,而天下脊脊,不能安性命之情,则所学皆滞迹耳。此嫡血之正脉,孤而不存,庄生于是有托孤之惧矣。
道盛是明末清初著名的禅僧,方以智之师,曾被誉为“江南三宝”之一。道盛以禅师而好庄,著有《庄子提正》一书。他对庄子的看法可用“儒宗别传”四字来概括。“儒宗”是说庄子的真精神乃在儒学,“别传”是说庄子的外表却依托于老子。道盛把这种复杂关系比喻为:“非老聃之嫡嗣,乃尧孔之真孤。”
和王安石的说法相比,道盛此论更进一层。王安石称庄子意在“存圣人之道”,但同时又强调庄子知道自己“非大道之全”。可是,“托孤说”就不同了。“孤”乃仅存之血脉,唯此“孤”始能代表正统和真精神。说庄子为“尧孔真孤”,其意义不在于庄子之精神属于儒家,而在于儒家之正脉仅保存在《庄子》书中。这样一来,两千年的儒学史差不多被他一语推倒。无论如何,这一点大概是王安石所无法接受的。当然,这也是大多数“以儒释《庄》”者不可能走到的一步。道盛的说法显然受到了佛教内部判教论的启示。
对于尧孔之真髓、庄子之孤怀,道盛也有他的看法:
庄周隐战国,辞楚相,愤功利而别路救之,以神化移人心之天者也。世儒拘膠,不能知天立极。……内七篇已豁然矣,究不外于慎独致中和,而与人物冥声臭,归大宗师于孔颜,归应帝王于尧舜也。世人不知,以为诋毁圣人,孰知称赞尧舜孔颜,无有尚于庄生者乎?
夫论大易之精微,天人之妙密,性命之中和,位育之自然,孰有过于庄生者乎?予之表系,不得不亟推之,正惧儒者之心印太孤也。
世儒之不足既在“未深究性命之极”、“不能知天立极”,那么尧孔之真髓自然就是“天人性命”之学了。而庄子恰恰早把天人性命之学发挥到了极致,举凡《易》之精微、《中庸》之慎独中和等,庄书皆有之。因此,要想接续儒家日渐式微的“天人性命之学”,就必须到庄书中去寻找。惟有如此,儒者之“心印”才不会太孤。
道盛曾经透露过的,他何以提出看似如此怪诞的说法:
吾尝曰,道若不同,则不相为谋矣。是望人以道大同于天下,使天下之不同者,皆相谋于大同之道,必不使异端之终为异端也。即有谓予借庄子自托孤与自正孤,予又何辞!
由这番表白可知,道盛所谓有“托孤说”其实也是有所托的,其“自托孤与自正孤”容有异解,但会通三教、破除正统异端之别的目的还是比较清楚的。道盛“会通三教”的志向在弟子方以智的著作中得到贯彻,其“托孤说”亦为钱澄之所继承。
方以智和钱澄之为同里好友。两人在明末同入党社,在岭南一起抗清,事败后又同被僧服,返还乡里。所不同的是,方以智投身于道盛门下,并积极传承曹洞法统,钱氏则恢复儒生本色,恪守儒释界限。很可能是因为以智的关系,钱氏与道盛过往密切,其情谊当在师友之间。
道盛曾“全标庄子并付竹关”,十年后,方以智不负师托,著成《药地炮庄》。该书许多说法都属于对道盛宗旨的发挥:
游即息也,息即无息也。太极游于六十四,乾游于六龙,庄子之御六气,正抄此。(释“逍遥游”)
此篇发明慎独中节之学,以一善刀而藏,消尽善恶名刑,邵子最赏提刀四顾,有旨哉!(释“养生主”)
庄子虽称老子,而其学实不尽学老子,故此处特立一帽子自戴之。非芒昧也,何能滑疑?非滑疑也,何能稠适而上遂乎?万物皆罗,莫足以归,有捉败此老曼衍藏身处者否?(释《天下》篇)
以易道释逍遥,以中和解养生,以庄子不尽学老子,不过是把道盛的意思说得更具体而已。
钱澄之曾经评论《药地炮庄》说:“多禅语,而会通以《庄》、《易》之旨。”就会通《庄》、《易》之旨来讲,钱氏自己也是这样做的(详见上节)。他所不满的是“以禅解《庄》”,钱氏曾告诉俍亭禅师说,“释自释,儒自儒”,与其把庄子称为“释家教外别传”,不如把他看成“儒家教外别传”,因为释氏是“出世法”,而庄子则有“用世之学”。因此,钱氏可以接受道盛的托孤说,但不同意把三教会为一炉。这大概也正是钱氏虽有许多看法与道盛、以智相同或相近,但仍然自别于他们的原因所在。
四、小结
以上我们粗略地介绍了钱澄之对庄子的一些看法,以及这些看法与前人或时贤的关联。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究竟该如何判定钱氏在庄学史上的地位?
非常明显的是,“会通庄儒”并不是钱澄之的什么“孤明先发”,远的可以追溯到晋唐,近的可以联系到道盛。甚至,“以庄继《易》”也不是钱氏之专擅,其友方以智走的是同一条道路。在一些问题上,如庄子源于子夏,钱氏也只是因循旧说,并没有给我们提供什么新的像样的根据。
不过,钱氏之书仍有几点值得我们特别表彰:
第一,对庄学与易理关系之疏理。《易》之《经》成书虽早,但《传》却与《庄子》属于同一个时期的作品。除了庄书提到过《易》之外,双方还分享着一些共同的概念和问题,如阴阳、变易、时等等。庄子有否受到过《易经》的启示?庄书与《易传》是否有相互影响的痕迹?这都是早期思想史必须讨论的问题。钱氏以易学家之素养,探讨两者之关联,无论其结论能否成立,都不能说不是一种有益的尝试。
第二,“以意逆志”之解释原则。个人觉得,钱氏对“注书”有一个极富启示意义的说法,那就是“旁通发挥”仍然可以属于“无我”。“注书”不能借题发挥,否则,那就变成了“著书”。但“注书”亦非“训诂”,否则就会变成窜句博物。以无己之心追寻古人言外之意,那才是“注书”之正途。考虑到《庄子》书的性质,钱氏此说更为重要。“寓言十九,卮言曼衍”,如果借题发挥,可以上天下地,无所不通。但另一方面,如果只据守章句,停留在字面意义,那又变成了食古不化。如何在两者之间保持平衡,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儿。若说有一种接近的方法,“以意逆志”庶几得之。
第三,“辞达而止”的行文风格。《庄子》文理兼备,多“悠谬之词、诡憰之句”,读者经常“茫然不知所谓”。注《庄》者如果再益以玄解,那就是“以水益水,何解之有”。钱氏有此觉悟,所以在自己的庄诂中,决不故弄玄虚。他所不满于方以智的,也正在其《炮庄》充满禅机,句句让人不懂。在庄学史中,如钱氏这种风格者,实在不算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