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田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无意识地落掉了自己已婚的情况,那阵的政策允许工人子弟接父亲的班,但针对农村青年有一个政策就是已婚的不能接班。大田第二次到邝坚同学的家里时,邝坚仍然不在。邝坚的父亲说,小雷啊!你上次怎么没说你已经成家的事,按规定已婚农村青年是不能农转非的,既然不能农转非,就不能接父亲的班招工呀!小雷呀!看来我帮不上你的忙哪!满怀着有好的结果而来的大田真的是六月间的菜秧突遭霜打了般,这次瘦脸上蠕动着的蚯蚓样的眼流水同样是激动,只不过激动的内容却不是喜悦而是悲伤。大田蔫梭梭往回走时,仍不忘礼貌地说了句谢谢伯父的话!邝坚的父亲关门时说,除非你公安局有关系,农转非,把你的户口转为城镇户口。大田的事情到了这个火候上,老同学邝坚也不好再袖手旁观,他县公安局当然是有熟人的,去一打听,熟人说,这种情况很特殊,按政策是已婚后不能再接班再农转非的,县里没有这个权力,可以去找一下市里,市里或许有。
说来也蹊跷,回到青牛沱山里无限悲伤的大田想起了一个远房的亲戚表舅来,此人是当兵立功后转业到市公安局工作的,是周总理逝世的那一年吧!岁娃家的大田和哥哥由妈带着去走亲戚。那年月,人穷就想往亲戚家走,来了客,白干饭总要多吃几顿。实际上亲戚的心里是不安逸的,尤其见不得夹着几把挂面一封白糖上门的亲戚。耍了两三天还不走的话,亲戚就要拿脸色看了。恰好那次运气好,表舅当兵回来探亲,全家沉浸在喜悦的气氛里。亲戚没有拿脸色给大田和妈看,那阵子家里有个当兵的可不得了,全生产队的人都会对这家人另眼相看。但后来表婆婆还是带话过来的,说是大田和妈三十晚上脚板洗得干净,儿子好不容易从边疆回来探亲还硬是叫你们几娘母赶上了。以后母亲也就再不好意思到表舅家去了。大田与帮容商量,去不去找这位在市公安局工作的表舅?帮容说事情已到了这个分上,咽不下这口气,去找一下总比不去找的好。帮容是山外坝区的人,想男人出息了,自己在父母和亲戚面前也长得起嘴来。小娃儿才两岁多呢!正是吃奶粉油荤需要营养的时候,帮容都节省着,实在是挪不出钱,只好带着娃儿与大田一起回娘家,说清楚了借钱的用途,岳父岳母家里很支持的。回想起去市公安局办农转非户口的经历,大田后来回想起来堪称曲折和辛酸,可以说是在他人生履历上最铭心刻骨的一段。大田前前后后跑了半年,自己记得非常清楚,总共二十一趟。
一张薄薄的盖着农转非三个字的纸呀!一个人的一生就在那三个方正的字上卡着,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就被那张手掌大小的一撕就烂的泛黄的纸束缚着。
最先是中午问到表舅家去的。大田手里提着帮容喂了近一年的大红鸡公,两瓶春沙酒,一头汗水的敲开了表舅家的门。现在的表舅已经是五十好几的人啰!接近退休的年龄。看见风尘仆仆的大田双手不空,特别是大田手中那闪动着大红冠子、绿尾巴的大红鸡公吸引了他的视线。细心的大田先是用尼龙网兜将不安分的它装着的,待走拢了表舅公安局宿舍里的家,他就将它提出来。好家伙!坐了那么远的车,拉了几巴屎,一点都不显疲倦。你要为我农转非脱农皮,为我们一家人走出深山成为街上人出力作贡献呢!笑容满面的表舅在将大田让进门前并不知道大田是他的远房亲戚。待将咯咯叫着的大红鸡公和两瓶青光亮色的春沙酒放在光滑的客厅里后,爬了六层楼,气喘吁吁的大田才缓过气来喊了声表舅。表舅就有些摸不着头地看着他,大田就说出了青牛沱,说出了自己的妈和爸。表舅眼珠子眨巴了几下,嘴里终于发出了呵呵声,点着头说晓得晓得!我那年回家探亲,你妈带着你来耍过。大田的脸一下子红了,因为那次表婆婆带话过来的事自己知道的,那是明显地下了不认这个亲戚的绝交令哩!表舅是公家人,自然知道乡下人提重礼来不是那么好收的。就问了大田有啥需要帮忙的事,大田也就和盘托出。表舅说,这个事情待我问问再说,我虽在户籍科,可农转非的政策管得紧,批示是要经过局长的。大田临出门,表舅将他提的东西如数给他提了起来,说山里人不容易,没必要花些钱。大田先前在路上就想好了的,如果表舅不收礼,多半这个事情就搞不成。所以大田就坚决地将咯咯叫着的大红鸡公和春沙酒按在了地上,并很坚决地说,表舅,你就是不帮我办这件事,我也要来认你的,我们毕竟是亲戚。表舅的手劲没有大田大,东西就算硬塞在表舅家了,大田快步走出了表舅家的门。过了几天,估谙表舅该办得差不多了,大田再去。山里没有啥贵重的礼物,帮容说,把火塘上那腿野山羊肉带去吧!大田有些舍不得地取了下来。大田说,是老汉儿送来给你补充营养的。帮容说,也莫得啥子吃头,你总不能空手到表舅家里去,城里人,狗眼看人低呢!大田去了。表舅双手接过野山羊肉,板着的脸上有了些微的笑意说,你太讲礼了。然后告诉大田,这事情不好办,户政科研究了下说你结了婚的,不能农转非的。大田满抱着成功的希望一下子冰凉了,眼流水不由自主地就流了出来。见他这样,表舅说,活人不能给尿逼死了,我再想想办法,适当的时候我去找找局长,他是我的战友,当兵时就是我的首长。大田终于没有哭出声,说表舅你真是恩人哪!这辈子不知该怎样报答你!表舅扰着手说,不谈报答,八字还没有一撇哩。
回到山里跟帮容一摆,帮容说,人家去找局长,难道还要自己买东西去送人情,给你垫背。大田想是呢!婆娘比自己有头脑。可为了自己农转非的事儿,家里早已八方欠债,拉粮卖米了。帮容说咋办呢?大田说只有找队长借。帮容抱着娃儿没吱声。先是找队长批条子,后去保管家,保管数给大田的是一把五元面额的票子,总共两百元,队长只有批两百元借条的权力,两百元以上要村长或支书批。
在地级市琳琅满目的商场里转悠,大田想,买什么好呢?当时最流行的就是喝寡妇酒,就是文君酒。那刻了卓文君飘飘欲仙图案的酒瓶在灯光下晶莹剔透,透明的液体真的是像玉液琼浆呢!难怪喝的人那么多哟!大田就决定买这个寡妇酒了,因卓文君弹琴招引司马相如时的身份是寡妇,吃酒的人往桌子上一坐,大喊拿寡妇酒来!店老板就知道是文君酒了。大田提着四瓶寡妇酒和两只本地最著名的印月井板鸭走进表舅家的时候,表舅热情地招呼他坐下,说大田你太讲礼了,都是亲戚家门的。大田没有提一句户口的事,表舅主动开了口说,难呢!你这事情难就难在你是结了婚的,又结在农村,政策规定原有的城镇工人的子女农村结了婚的不再农转非招工。你这问题县公安局没有办法解决才推到了市里,市里集体研究不在政策范围内,肯定就不好解决。我去找了局长,局长说集体研究了的,不好办呢!我一时半刻当真是没有办法了,真的是帮不了你呢!大田眼眨眨的,眼圈就又红了。表舅唉地叹了口气说,要想当城里人,难呢!大田悻悻地走出表舅家门时,泪花儿就再也忍不住啪嗒啪嗒地滴下来,表舅在后面叫他把提来的东西带上回去孝敬孝敬家里人他也没听见。回到青牛沱家里,大田在帮容面前是强装笑脸的,每当帮容问起城里农转非招工的事,他总是支支吾吾的,说该走的都走了,该送的都送了,也不晓得是咋的,这么久了,连一点音信儿也没有?我想再去趟城里。帮容说,有那个必要吗?你前前后后已经去了二十来趟城里,借下的账都要几年才还得清,没必要再去的,如果有结果的话,人家自然晓得通知你的。
日子真是走得慢,慢得如簸箕里数芝麻。一家人几个月连一片肉都没有沾,大人倒没啥,实在痨肠寡肚时可以忍一忍的,可亏了两岁多的娃儿了。一天夜里大田去偷了山洼里一家山人的一只鸡,帮容虽骂大田经受不住熬炼,毕竟已偷回来不可能再还回去,还是乘着夜色烧水烫毛,一番手忙脚乱,满屋子飘出了久违了的鸡肉香。
这样到了大年边上,是灶王爷的生日,打扫卫生收拾过年的那一天上午,山路上响起了呜呜的警车声。大田心里发慌。警车直朝着家门前开来,他的心里更发慌。帮容说,你以为好吃哇!这下遭起了哇!来抓你来了呢!大田声音颤抖着说,帮容,因小失大,一失足铸成千古恨,我对不起你们两娘母!这下你们要受苦啰!帮容的眼圈儿也红了,抬起衣袖在脸上揩着泪花儿。多丢人现眼啊!警车后面跟着鸡刨刨跑来看闹热的村人。警车在家门前停下了。警车上走出了乡派出所的袁所长。大田木愣地站着。警车上走下了同学邝坚的爸——县乡镇局的邝局长。邝局长手里扬着一张白花花的纸,大声说,小雷啊!批下来了,批下来了,搞快去派出所开手续,到县公安局办农转非户口手续,然后填招工表。大田的眼泪水一下子滚出来了,包也包不到地滚出来了,帮容手捂着脸小声地抽泣起来。村人脸上本是涎笑的表情顷刻复杂起来。从这天起,大田到了邝局长管辖的乡镇企业——大力神饮料厂上班。大田当时没有搞懂表舅当时说得悬吊吊的,没有板眼了,又是咋样农转非了的呢!事隔三年以后,退休走亲戚吃春酒的表舅才在一次酒桌上对大田说,为了你的事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冒天下之大不韪,在退休的前几天,我趁盖其他正常农转非手续的各种公章私章的时候多盖了一份,添了你的相关材料,然后存了档,传给了县局。我心里也没有定准呀!要是遭发现或检举了,是要负责任的呀!我当时想的是,管他三七二十一,自己革命工作了一辈子,那些县长局长们都可以把自己球莫能力的子女安排在单位的权力部门上,自己为亲戚谋一个农转非的户口那又算得了啥子呢?违规就违规,翻船就翻船,老子已经退了休了,看你把老子咋样!
可不久城镇户口就放开了,给几千元都可以办城镇户口了,因为撤县建市,原来城镇户口的人太少,不够建市的城市人口要求,县里紧急开会下文件,大会小会做动员,新建了三个开发区,动员想到城里居住的农民都可以到城关派出所办手续,到开发区修房子。到后来只给几百元的手续费,就农转非了,只是政策讲明了的,自谋出路,政府不安排工作。
饮料厂当时很红火,所生产的产品是当时夺得世界冠军的中国女排的指定饮品。厂里在城里买地集资修房,大田是厂里的销售人员,业务也做得不错,就有集资分房的名额。楼层虽在顶楼,但总算有了个窝,这在乡下人是眼红得很的,说还是大田操得好,家都要安到县城里去了。娃儿两岁多的时候,房子建好了,在山里辛苦了两年的帮容和儿子就搬到了县城里来。邝同学的父亲很够意思的,他派了辆卡车帮大田搬家。那是七月,青牛沱山里正是好光景,嫁过去的帮容刚刚适应了山里的生活,看着自留山里栽下的半人高的青青的树苗,漫坡漫地的出天花的玉米林,真的有些恋恋不舍的。一阵鞭炮炸响,贴着喜字的卡车驶出村外,村人说人家大田就是有出息,怪只怪二黄父母太势利,没有这个福气。
山垭口上,一个淡绿的身影望着载着大田一家的车子走了很远很远,直到转过山坳看不见。大田猜想是二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