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做完了小口有点早,回到郊区的出租屋天还没有黑。王小兰边削土豆边做饭,心里却是惶惶的,总觉得眼前缺个什么东西。福来已放学回来了,坐在小凳上看书,老公还没有回来,等一会儿是要回来的。王小兰心里牵挂的不是老公,老公是车间里出力扎夯的,每天都要七点钟才回来。这时,娃儿轻轻地喊妈妈,王小兰抬起头来,儿子紧张地盯着床上,嘴里轻微地嗫嚅着。床上有一只小松鼠大小的耗子,尖嘴上的胡须正闪动,毛茸茸的小脑袋东张西望。王小兰手一扬,耗子棕黄的身子一闪,钻进床下就不见了。王小兰一下想起了,已有几天没有看见家里的白纹母猫了。自从年前将家里唯一的猫娃娃送给邓姐后,母猫就病恹恹的,与邓姐那边的小猫一样,不吃不喝的。王小兰问娃儿,福来,你这几天看见我们家的猫没有?福来说,没有。当真猫不见了,耗子又猖狂起来了。唉!这猫会跑哪儿去了?八成是成野猫了,或者是吃了药耗子被闹死了。
第二天到厂里,王小兰问邓姐,你的小猫呢?邓姐说病衰衰的,还在屋里喵喵地叫唤,这几天连影子都没有看见了,怪呢,不晓得跑到那儿去了。大秀说,你们的猫八成是死了,动物死时,都走得远远的,它们怕主人伤心。王小兰心里想也许是吧,自古以来,猫和狗就是最通人性的。
刘胖子这段时间比往日还要忙乎些了,听老公向明说他好像在两路口与人合伙做了个什么生意。他问向明想不想到那边去做,去当个车间里的头儿,工资比这边略高一些。向明有些心痒痒的,想去,回来与婆娘王小兰商量。王小兰说,哪个不晓得两路口是生产假烟的窝子,能有啥子正当生意。你自己考虑,不要弄来绑起了,到时说我没有打你的破锣。向明侧身向着墙壁,嘴上没有说心里却想的是,即使是造假,关我做活路的啥子事,到时最多拿不了当月的工资拍屁股走人就是啰!
又一个夜晚,向明躺在床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唤。王小兰没有理他,他再呻唤时,王小兰就骂,屄嘴好吃,八辈子没喝过酒,明晓得自己胃上有问题,还闷起喝。向明的呻唤又小了些。星期天,他和赵老乡几个喝酒,四个人喝了三斤,咋个不喝醉嘛,你不背时谁背时。男人家只要一聚在一起不是打牌就是喝酒,啥子事情都搞忘了,屋里屋外婆娘娃娃都搞忘了。老公有胃病,犯过几回,还不忌嘴,他呻唤的目的是叫老婆给他拿钱,他去弄点药。他要钱弄药是有方式的,他不好意思明说要钱,因为以前酒喝多了胃痛是挨过骂的。王小兰不给他拿钱去弄药的目的就是叫他忌嘴,不要有酒喝就连自己姓啥子都搞忘了。王小兰在车间和大秀几个折糊纸袋谈起时,就非常生气,脸涨红着,扬着白净的脖子骂,你要钱,你想要你妈的屄钱。声音扯得长抻抻的,大秀她们几个女工都抬起头来哧哧地笑。王小兰涨红了脸也忍不住自顾自地笑了下。王小兰是刀子嘴豆腐心,女人大多这样,嘴上越骂得凶,心里越是难受得很。她长声声骂的时候,眼睛瞟着和邓姐的男人站在一起打杂的男人向明。向明虽然胃痛,活路还是没落下一天,硬撑着的。农村人说的是打是心痛骂是爱,不打不骂不自在。下午下班,王小兰去药店里包了点药,回去叭嗒一声甩给男人说,赶快倒开水吃啰!二天又去喝,喝死你!
天气说热就热了,车间里坐着,汗都直冒。大车间房是铁皮顶,五黄六月的太阳一照,将热能全部传了下来,你说热不热。对面的机床切割磨锉的声音,大秀她们晾纸袋熬黄胶的气味,乘着炙热的空气一浪一浪地漫过来,女工们捂着嘴一阵一阵地咳嗽。邓姐叫鲁哥和向明把车间的两道大铁门全部打开,可是空气里没有风,杨树的叶子根本就没有动的迹象。中午吃了饭,邓姐就叫王小兰和大秀帮着熬金钱草和车前草汤,大盆小盆地端出去。一声吆喝,女工们都拥上来,用自己的瓷盅和饭盒争着舀。金钱草、车前草熬的水喝下去,从嘴巴到肚子里真的就有那么一点点凉幽呢,肚子里火坛子样的热气恍若减弱了些,被热得惶惶的心有了一丝丝安定,像卷曲的树叶沐浴着夜里的些微湿气。老天爷已有一个多两个月没有下雨了,中江那边正遭旱灾,老家射洪也一样,望不见边的丘陵平时就靠堰塘和沉井里沉积的雨水浇灌。干旱了,又哪来的水呢?农民这几天恼火啊!印月井城大小单位都在捐款捐物,到中江、罗江旱灾严重的地区慰问,每个单位都联系了帮扶的村舍呢!
王小兰下了班忙着回去做饭,向明买了两朵莲花白和几根窝笋回来,说菜价又涨了,昨天的莲花白八角,窝笋一元三,今天的莲花白已经是一元,窝笋一元五了,天山路菜市场的菜通涨了两三角,买几斤菜都要七八元,要吃不起了。王小兰说,要是我们在家里种菜多好,我们家门前有条小河,从来没有干过,风筝必须风来飘,蔬菜全靠水来浇,绿油油的蔬菜今年该卖个好价钱。向明知道老婆又要往回乡的话上说,便没有吱声。祖祖辈辈都在农田里摸爬滚打,向明已经厌倦了,这几年政策好,双金早减免了,全社会都在关心农民,农民的日子像是好过了些。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土巴里到底能找多少钱,能挖出金娃娃来么?向明是一点也不相信。城里不管好恼火,没有面朝黄土背朝天恼火,城里啥子都方便,就是找钱不方便,但只要肯出力气,城里人不愿做的恼火活路还是有乡下人做的。
王小兰去上厕所,出来碰见赵老乡了。赵老乡在一个民营机械加工厂里当焊工,也在这个破产的国有企业的阔大的地盘上,都是早上来晚上才回去,中午在厂里吃饭。厕所离车间有点远,大秀她们几个为了撵活路,骑着自行车去上厕所。前天,从厕所出来车子却不见了。女工们一个人上厕所就不骑车了,要骑车都是两个人一路,一个进去,一个在外面守着,轮流进去。
王小兰和赵老乡一路走着。赵老乡说,我都不想在城里做了,玲玲也不想。王小兰心里一惊说,咋个呢?你们家小会同意你们回去呀?赵老乡唉地叹了一口气,说她现在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就不回来,给我两个拉伸舌头顶牙齿,不对。玲玲又小,两口子拌起筋来,娃儿心里受伤。
王小兰不好搭白,清官难断家务事,床头拌筋床尾和,两口子拌筋是常事,别人来劝是多事。王小兰听大秀她们谈过,小会是学坏了,经常与那些开小车的男人出双入对的,人是打扮得愈来愈妖冶。看那行头,灰巴笼耸的赵老乡哪里配得上。这人呢,就是这样的。赵老乡与自己是同村,当初托人来小兰家提过亲,赵老乡家倒是好,在村里先修起了楼房,啥子都好,人也忠厚老实,可就是岁数大了点,也大不了多少,七八岁,小兰就没有同意,怕别人笑话。后来就找了向明,向明比自己还小两岁,他父母亲三十八九岁才带的他,岁数大了带的娃儿体质硬是不行,体现在夫妻那方面,他是没有给自己一次好的感觉。别的几个女工谈起这方面,面红耳赤的,眼里闪动着湿润的光,自己在心里嘀咕,那玩意儿也不是她们说的那么油爆爆的。见她不掺和,大秀开玩笑说,兰姐,你脸色灰扑扑的,绝对是性生活没有过好。她在木台上折纸袋的底,没有吭声,几个女工哈哈哈哈地笑。
立秋过了十来天,炎热一下就退了。祖老先人发明的时令节气灵得很呢。立秋一天不到,那天气一天就热得像火坛子一样;立秋了,早晚就有些凉幽幽的了。大秀不再做大口了,被安排来做小口,在王小兰对面的木台。听说她是刘胖子直接给邓姐说了后调换工种的。车间只有这么大,管理人员的卧室就在车间的对面,几间小红砖房子,砖墙上有白玻璃窗子,挂了灰色的窗帘。最近一段时间,大秀来得早,去得迟,有人看见她从负责销售的刘胖子的卧室里披头散发地出来。王小兰在心里骂,狗日的大秀,说老子性生活没过好,你该过好了,你过好了,还在外面偷嘴。王小兰也挺同情大秀的,她这样做也是没办法,去年冬天她做大口的那双手,被黄胶和硬编织袋豁裂一条条口子,怪吓人的,屋里男人晚上都不要她摸。秋天一过,冬天就又要到了,大秀终于逃脱了做大口的苦力。小口是小纸袋,用的力气小,冷着了可以戴手套,折底叠边只蘸一点点白胶,比做大口自然是松活得多了。两个人面对面,话就多了。
大秀说,我的头发也在掉。小兰说,我都掉得差不多了,你才在掉,往天还认为与做袋子没有多大关系,这下晓得了吧?大秀说,可能与用的聚乙烯白胶有些关系,聚乙烯有毒呢!去年松花江上一轮船的化学品发生泄漏,听说就是聚乙烯。王小兰看过电视新闻,说可能不是吧,好像是聚乙烯苯,向明说完全是两种东西,比我们用的毒重多了。
刘胖子因是浙江老板的舅老倌,不仅管销售上的事情,纸版的印刷、编织袋黄胶聚乙烯、营销接待、外交等他也管。而邓姐呢,前面已经说过,负责车间里的工人如何保质保量地将钛白粉袋子生产出来。车间里的工人刚开始时叫刘胖子为刘厂长,后来就不这样叫了。邓姐和鲁哥当着面也扯长声气喊他死胖子,背地里和女工们一样则称他死胖子,从叫法的改变上透露出对他态度的转变。车间与他和邓姐住的红砖房正对着。他每天都是半晌午才起床,显然晚上熬夜了,听说是好赌,染上了麻将瘾,天天晚上都在打麻将,只有白天睡大觉了。女工们背地里叫他死胖子,对他的恨是有原因的,他不仅把工资压得很低,还没有一点人情味儿。去年的春节,邓姐先给王小兰吹了风,说是浙江那边逢年过节老板要给每个工人发红包,老板拨了笔款过来,准备给一年到头辛苦了的工人多少表示一下,慰问慰问。王小兰就给女工们吹了风,那无疑是寒冷枯燥的车间里的一股有些暖意的春风,大家高兴的气氛弥漫着,人人招呼应酬时,脸上都多了一丝笑意,话也多了起来,谈的都是些高兴的事情,车间里不时弥漫出嘻嘻的笑声。
可这高兴无疑是太早了,大家的高兴不几天就像霜冻的豌豆尖样蔫了,到了腊月二十八放春节大假领工资,却没有看见红包的影子。邓姐私下里悄悄对王小兰几个女工说,还不是大秀多嘴,她给死胖子说我们川西这边不兴发红包。大家问这笔钱钻到哪儿去了,邓姐不开腔,她和胖子都是厂里的管理人员,她不敢乱说的。后来就听说,胖子向姐哥汇报,说是用在了招待工商税务等方面,已经报了账。但女工们说八成是胖子和大秀两个分了。女工们的恨又多了个内容,不仅是对刘胖子,还有对大秀的。她凡是说什么,女工们都啄着脑壳做自己的事情,不搭理,不开腔,愣起眼睛恨她两眼。她说得没趣,就与王小兰呱嗒,王小兰天生一副不争强好胜不得罪任何人的性子,就与她呱嗒,不冷不热的。久了,大秀就觉得王小兰对,啥子都要与王小兰摆。她说刘胖子与邓姐矛盾大得很,邓姐是管车间的,手伸得太长了,不该管的都要管,不该问的都要问,比方说胖子在纸业公司买的纸板,人家卖货方送货到厂里来,她问人家的价格,想套出胖子高报价吃了钱了。啥子意思嘛!这个企业都是人家一家人的,肉烂到锅里头,人家想咋搞就咋搞,关你啥子事嘛!还有工人的工资,用工工资调配和人事上的事情,她都攥在手里,胖子都插不上手。哼——你说她是不是心操得太多了嘛!
王小兰不好搭白,这里面复杂着呢。卖苦力做活路的,哪敢去瞎掺和,随时都可以把你的饭碗端了。王小兰回家去与向明谈,人家邓姐咋个不操心嘛,总厂每月都是把钱拨够的,到了该买材料的时候,死胖子却拿不出钱来了,钱到哪里去了呢?从这个角度理解,邓姐还真的是在对企业老板负责的。向明唉地叹息了声说,管他们咋个争权夺利,不关我们一分钱事,我这个月做满就到两路口胖子合伙的烟厂里去啰!王小兰挡开他伸向自己胸部的手问,当真是造歪烟呢!不过也没什么,现在这个世道,什么歪不歪的,歪的都行得通,正的反而行不通呢!哪次上面的来突袭两路口造中华、芙蓉、云烟、娇子和白壳壳纸烟的窝子不是扑了个空?你要去就去吧,免得天天在厂里钎我的眼睛。向明听她的话是想开了同意了,有些出乎自己意料,心里升起股很久没有过的安逸。他又把手伸过去,这次老婆没有打开,只说了句你虾子每个月拿了工资只能留两百元在身上,其余的规规矩矩地给老娘交回来,不然休怪老娘无情。而向明这里已经是很感动了,老婆给了自己一定的闲钱,这个政策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