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一进办公室就打开电脑搜索沈奇的联系方式。幸运的是他的个人主页出现在Google搜索结果的第一条。点击打开,沈奇穿着白大褂的照片立刻显示在网页的左上角。他看起来成熟睿智,眉眼轮廓依稀可以判断是沈辉的基因提供者。主页的内容是他在医学领域发表的各种论文和一些演讲内容,以及病人的在线咨询和回复。在“联系我”一栏中找到他的邮箱地址,苏浅立刻写了一封措辞诚恳的邮件。思考片刻,她又在英文之后附上了中文,标题也是一样。希望中文标题能在众多邮件中引起他的注意,而英文是为了防止出现乱码。最后她还附上了沈辉的照片证明自己并非信口开河,更希望能借此打动这位为了前途抛家弃子的父亲。可惜除了电子邮件外没有更直接的联系方式,苏浅只能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干等。
上了一天班,苏浅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度日如年归心似箭过。到了五点二十分,她终于忍不住走人,幸亏今天是星期五,像她一样耐不住的人也不是没有,所以她的早退并不显得突兀。
等电梯的时候手机响了。
“你昨晚去哪里了?”许桦的语调漫不经心里透着一股子烟火气,就像老上海弄堂口的老爷爷拿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煤球炉,不小心却被烟气呛到,徒然地焦躁。
“在沈辉家。”
下一秒电话就被挂断。
苏浅一出电梯,就被一只手狠狠拽过。许桦步子大,苏浅穿着尖头高跟鞋,自然跟不上,可大少爷头顶上都快冒烟了,哪里管得了这些,只一味头也不回拖着她走。
苏浅甩又甩不脱,这里往来都是熟面孔,嚷起来又太难看,她只能勉力加快步子。
幸亏一路走到外头,大少爷终于松了手。
苏浅抚了抚被拽疼了的手腕,没等许桦开口便道:“他得了胃癌。”
许桦整个人突然一滞,转过身看着她。
这么荒谬的事实,他是不愿意相信的。可是许桦知道苏浅绝不会拿沈辉开这样的玩笑。何况她的语气虽淡,却透着刻骨的心伤,就像这隆冬天气凉意浸人,不容错辨。
许桦终于镇定下来,道:“按他的脾气是死也不会告诉你的。是你自己发现的吧。”
苏浅点点头。
他整个人像是被浇熄了的炭球,一瞬间沉寂了下来,只剩下燃烧过后的灼痛。
片刻之后,许桦破口骂道:“这白痴谁都不告诉,准备一个人等死不成!”到底情深若何,才能亲手把至爱之人交给自己的情敌?他终究还是比不过。
许桦手上青筋暴起,一连说了两个“死”字,才意识到自己恐怕犯了苏浅的忌讳,忙道:“你放心,我绝不会任他胡来。我虽然不算什么人物,但到底姓许。”凭着许家在海外的关系,给沈辉找个好点的医生总是能做到的。现在的问题是一定要快。
稀薄的斜阳里,苏浅站在一排梧桐树下对他露出一抹笑。那漫漫十几年的如水时光追溯到最初的最初亦是见底的清澈。许桦永远是她十四岁时认识的那个男孩子,真诚率直,不掺一丝杂质。
记忆里的她从来都是笑得这般明媚。这一刻,许桦明白,梧桐还有来年枝头新绿时,他自己这十几年的心事却再也没有开花结果的机会,只能深埋入心。可是这苦苦压抑的情潮,一旦泛起,又岂是轻易能够平息的。
所幸,败给沈辉,他服气。
“浅浅,你现在去哪里?”这个称呼一出口,许桦就想苦笑。到底是跨出去了这一步,想要退回来,谈何容易。他对她,从来都不能收放自如。
“回家收拾东西,我想搬去他那里。”再也没有时间可供她挥霍的了。
“我送你去吧。今天正好开了辆SUV。”
“好。”
苏浅并不准备带太多东西,反正这里离律所近,要是需要什么,以后下班也可以顺便来取。
她在卧室里整理东西,许桦在客厅里打电话。
等收拾好了,许桦见苏浅拖着拉杆箱出来,连忙接过,轻道:“对不起,刚才弄疼你了吧。”他每每在她面前想要表现好些,却总是失控。
苏浅不在意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我刚才已经拜托美国那边了,一有消息就马上通知你。”
“嗯。谢谢。”
接下来一路沉默到了目的地。
苏浅打开指纹锁,让许桦先进。室内很安静,沈辉还没有回来。
“你这是强盗行为吧?”要是沈辉那家伙知道苏浅要搬进来,一定会去接她的。
“嗯。先斩后奏。”这段感情从来都是他坚持得多些,如今轮到她了。
“得,我今天当了一回共犯。你快打电话给他,我前两天挖地三尺觅到了一个好厨子,请你们尝鲜去。这位师傅做药膳可是一绝。”
苏浅微微一笑:“我先问问他。”
许桦知道若是从前,苏浅一定会替沈辉答应下来,如今她待沈辉却多了一份小心翼翼。这虽然无可厚非,但许桦想到她从前恣意张扬的样子,不由心中一痛。
“许桦说请我们吃饭。”能让大少爷花费心力找来的人,一定有些个门道。
“好啊。”电话那头自然是无悬念答应。
许桦接过手机,将地址报给了沈辉,又打电话给师傅,特别交代了食客里有一位胃癌病人。
这位师傅不愧经验老道,回复说没问题,从前做过类似的膳食。
苏浅原以为去的地方跟上次一样,是一家私人菜馆,谁知却是一户住家。淮海路上的小洋楼在解放初期都没收分给了普通住户,许家这一栋也不例外。前几年房子才还回来,却因为每层都住着不止一户人家,搬迁又耗了不少时日。再加上原来的格局早已面目全非,不得不花大力气重新修整,最近才算是大功告成。
走进铁栅栏围着的院子里,踩着雨花石铺就的小路,便有了曲径通幽的感觉。恰逢冬季,花园里除了几株茶梅便别无他色,却也正因为如此才更显得那几抹嫣红艳丽绝伦。
许桦见苏浅盯着那几株茶梅瞧,便道:“后花园现在开满了牡丹,一会儿我们坐在窗边就能看见。”花园虽然是环绕式的,但前院因为出入问题,还来不及修缮,后园反而已经面貌一新。
苏浅一边踩着石子路,一边庆幸自己刚才回家换了休闲鞋。她对许桦道:“不愧是资本家,奢侈也玩得够精致。这地上好些雨花石那么漂亮,你却把它们跟水泥镶在一起。人家是鱼目混珠,你倒好,反过来把珍珠当死鱼眼睛用。”许桦刚才拉开虚拴的铁门,动作熟门熟路,加上她以前也隐约听他说过关于这栋小楼的事,也就不难猜到这是他的地盘。再看外墙虽然有翻新的痕迹,但还是尽量保持住了老上海原汁原味的风貌,应该也出自于大少爷的品位。
许桦听她这样说,笑道:“那是,咱们玩的就是精致的淘气。”禽兽配合她开起了红楼腔,逗得苏浅一笑。不过说实话,许桦长得有型有款,跟贾宝玉那芙蓉春花一般的相貌实在是南辕北辙,何况他行事风格霸道,半点脂粉气都无。
这里地处淮海中路,毗邻宋庆龄故居,附近是老法租界的核心区域,地段可谓尊贵无比。禽兽独占了这样一栋四面临空的四层花园洋房,怎不叫人妒忌到眼红。
苏浅道:“其实我更喜欢淮海路原来的名字。”老上海到底是什么调调,苏浅其实是不知道的,只能从张爱玲精致斑驳的文字里窥见一二旧影。倒是外婆以前经常对她说“红头阿三”的事情。其实说起来上海人骨子里也挺有民族优越感,印度人由于英国殖民的关系,做公务员是要懂英语的,而他们喜欢在中国人面前摆谱,经常在说不流利中文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加一句“I say……”因为发音和“阿三”很接近,便有了这个创意十足的“阿三”称呼。
“嗯,霞飞路确实更有老上海情调。”许桦也喜欢资料片里透出来的属于老上海的俗世欢情,“淮海”这两个字倒是大气了些,却失了红尘意趣。
进去的时候,看见一个穿银灰色绸衫的五十岁左右中年男子站在门口,微笑看着他们。许桦恭恭敬敬叫了一声“林叔”。那男子笑道:“我原是到你这里来躲清静的,不想却被你小子抓来当监工,这房子是弄好了,我却闲得发慌,你有客人上门正是再好不过。”
“是苏浅吧,这一晃几年未见,长成大姑娘了。”林叔这一身衣带当风,很有几分儒雅之气。
“林叔好。这么多年过去,林叔您却一点没变。”苏浅也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眼前这个人是许家的大管家,她从前见过几次。早几年听说他跟随许桦的父母移居海外,不想今天却又碰上了。
“呵呵,进来吧。”明知苏浅这话说得讨巧,林志恒还是很高兴。
底楼大厅的家具都是老式样,看成色应该有些年头了,不是仿旧西贝货。许桦带苏浅往楼上走去,木质楼梯踏着吱呀吱呀的,瞬间像是留声机的唱针倒转了几十个年头。
茶端上来还未闻得香气,苏浅先笑道:“我猜猜,该不会是茉莉香片。”
许桦只是一笑。有什么好诧异的,他想什么,从来都让她猜个正着。
窗台边向阳的地方放着几盆重瓣水仙,散着一股清冷香气。水晶花盆里用来固定根须的玻璃弹子折射出斑斓彩光。
“还是中国人有情调。在美国的时候看到的水仙都是种在泥地里的,凌波仙子下凡尘不说,还长得五大三粗,简直可以跟大蒜称兄道弟。”
许桦微笑着看着她。也不知因为她说的话真的是妙趣横生,还是他就喜欢这个调调,反正苏浅说的他都爱听。
“大哥大姐吵得两个老的头疼,反倒便宜了我这个渔翁。”他环视四周,嘴边露出一个自嘲的笑。
苏浅明白他的意思,这栋房子少说也值五千万,估计是被当作物质奖励划到了许桦的名下。
“怕是没有这么简单吧,林叔都过来了,你还是小心些。”苏浅轻声道。
许桦一直很欣赏苏浅的敏锐,他不争不代表他就是傻子。“两位高堂把我养到这么大,如今替他们当一回把子也是应该的。”
被自己的双亲利用,来一招祸水东引,也只有他能笑得这么开心。“伯父伯母身体还好么?”如果二老还健朗,许眉和许昭就玩不出什么花样。
“还可以,但终究是老了,精力大不如前。听说大哥最近跟几个大股东来往很频繁。”
苏浅明了,许昭这是打算改朝换代。“有什么能帮忙的尽管说。”别的她帮不了,有关法律上的事务可以提供些意见给他参考。
“嗯。”她已经够烦心的了,他的事还是自己解决好。左不过是跟别家一样,手足相残的戏码,逼急了他也未必不是个好演员。
“对了,你不是喜欢雨花石么,沈辉还没来,咱们在这儿干等也无趣。我带你去看我的收藏,那才是珍品。”
“好啊。”苏浅一向对这些感兴趣。从前许桦收集古币,她虽然不懂但也看得津津有味。
许桦把她带到书房。清一色的鸡翅木家具,雕着四君子图,清雅得很。书架的中层放着一排排锦盒。一枚枚形态各异的雨花石安然躺在明黄色锦缎铺就的盒中。有的似江南烟雨迷离,有的似三月花红柳绿,有的则似一株红梅傲雪。
苏浅兴致勃勃一枚枚看过去,待看到其中一枚却再也移不开目光。只见琥珀色的玛瑙质地上,一只白色玉猫蜷卧其中,双目微睁惟妙惟肖。整块石头质色纯净浑然天成,彰显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许桦见她看得目不转睛,大方道:“喜欢就拿去玩吧。”
忽听一人插言道:“看什么呢?”却是沈辉来了。沈辉跟许桦自小玩到大,林叔当然也认识他,就让他自己上楼。沈辉发现客厅没有人,就一间一间挨个找了过来。
苏浅见他来了,笑着招手道:“你来看,像不像?”
沈辉走近一瞧,取笑道:“果然像某只四肢不勤的猫猫。”
苏浅闻言瞪了他一眼。沈辉侧身对许桦道:“怎么样,转手给我吧?”
“你们两人这是双剑合壁讹我呢。算了,便宜点割爱,就当折价上次对你挥拳头的医药费。”许桦知道不这么说的话苏浅是不会要的,因此他这句话说得极自然。沈辉却明白他是在道歉,两人对掌而笑,好似又回到了从前组队玩游戏的默契。
只不过,有些东西给出去也就一句话的事,有些执念却是怎么都割舍不去的。也许,爱上同一个人也是一种默契。
正好楼下传来林叔说开饭的声音。苏浅也不矫情,高兴地拿了盒子就下去。
沈辉也知道给钱的话许桦一定不会要,便道:“谢谢。”一顿,他又轻声道:“你对她好,不必顾忌我。其实我很感激。”
许桦一听他用这种清淡口吻说出这样的话就气不打一处来,强自压低了声音,道:“你小子别尽说些有的没有的,给我好好把命保住!”
沈辉微微一笑,如果可以,他当然想。
林叔看到苏浅手上拿的东西,笑道:“小桦对你倒是大方,这块‘玉猫’是全国奇石展上拍卖得来的,上次有个收藏家开价两百万他都不肯卖出去。”林叔是从小看着许桦长大的,他怎么会不知道许桦的心事,虽然沈辉在他眼里也是好孩子,但多少还是有些偏心,想替许桦争一争。
苏浅没想到这东西这么贵,便想还给许桦。不料沈辉却道:“刚才已经被他斩了一刀,这石头是你的了。”一顿,他又故意道:“所以某只贪心猫要是再想要新年礼物就没有了。”
“小气鬼。”嘴上是这么说,苏浅笑着走过去挽起他的胳膊落座。他什么时候对她吝啬过了。记得有一次放学,她不过说一句口渴,沈辉为了给她买一瓶绿茶,连坐公车回家的钱都没有,整整走了五站路才到家。苏浅后来知道了心疼之余就骂他笨,为什么不买两块钱的矿泉水,偏要买三块钱的绿茶。他只说了一句:“你喜欢。”从那时起,苏浅就明白,一个男孩儿是不是爱你不是看他给了你多少,而是看他肯不肯为你倾尽所有,哪怕只是三块钱的一瓶绿茶。
沈辉的菜单独摆在一边,用的餐具颜色也不一样。
林志恒微笑着对沈辉道:“先喝开胃汤,再喝粥。”他给沈辉准备的是海带香菇瘦肉粥。
苏浅对许桦道:“原来你请的大师傅就是林叔啊,真是受宠若惊。”她小时候去过许桦家那么多次,都没有尝过林叔的手艺。
“呵呵,我住在这里总要出点力。这几道菜对你都有好处,吃不下不要勉强,每道都尝一点。”林志恒刚才挖人墙角,现在却又心疼起沈辉来,不禁暗自感叹人老了就容易心软。
“林叔,你见多识广,有什么好的菜式,教教我。”苏浅尝了一口老鸭汤就知道林叔的功力非凡。
“一会儿我抄几个方子给你。不过有些菜挺费功夫的,就拿核桃枝煮鸡蛋来说吧,需要文火慢炖四个小时。”
“没关系,我不怕麻烦。谢谢林叔。”
沈辉的左手忽然伸过去轻轻握住了苏浅的手。她哪里是喜欢洗手做羹汤的人,更不用说要花这许多功夫。苏浅回以一笑,示意无妨。
众人用餐完毕,苏浅见沈辉果然比平时多吃了些,对林叔更是心怀感激。
林志恒道:“你们去花园散散步吧,我去楼上给你抄食谱。”
苏浅道了谢就挽着沈辉的手跟着许桦去了花园。
果然靠围墙的花圃里开满了各色牡丹,有白色、紫色、粉红,在这萧条的冬日里竟然姹紫嫣红绿意盎然,叫人望之欢欣。
许桦道:“林叔祖上是出过探花郎的,以前家里藏着许多古籍书画,可惜文1革的时候都没了。他自己还苦学过中医。”
苏浅点头道:“你们许家出来的都不简单。”这倒是真的,就是许昭、许眉两个也是常春藤大学出来的高才生。
“哈哈,就我一个不学无术。”
沈辉笑道:“你是不学有术才对。”其实许桦是极聪明的,只是心思没有用在一般人认为的所谓正途上。
赏了一会儿花,外头终究冷,三人便回到了客厅。林叔正好拿了食谱下来,递给苏浅。苏浅道谢接过,大略扫了一眼,“核桃枝煮鸡蛋:核桃青枝条250克,鸡蛋3个。将核桃枝清水洗净,切成约3厘米左右长条,和鸡蛋放入清水中,文火慢慢煮熬4小时,滤出液汁,取出鸡蛋,饮汤吃蛋。每日1次。……”大概十几道菜,都是极费功夫的。不过但凡有一丝效用,她都要试一试。
苏浅想早些回去,便跟沈辉一同告辞。许桦明白她是想让沈辉早点休息,也不挽留,跟林志恒一起送他们到门口。
回去的路上苏浅收到一条短信,是许桦发来的:“林叔十几岁的时候照顾过我爷爷。他老人家也是得的胃癌,虽然最终还是病故了,但好歹多留了五年。方子你看着用。”
苏浅回了一个笑脸给他,暗忖林叔得到许家的赏识估计就是从那时候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