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回到自己的“鸟巢”,没想到看见夏薇站在她门口徘徊,一副踌躇不定要不要敲门的样子。
“来找我的么?进来吧。”苏浅打开门,拿过酒店提供的简易拖鞋给夏薇,叫她在藤椅上坐了,又从冰箱里取了两罐椰汁西米露,将其中一罐递给她。
灯光下夏薇的脸上泛着动人的光彩,就像打了柔光的镜头,朦胧而美好。
苏浅在鸟笼一般的吊椅上盘腿坐了,道:“怎么不去约会?”看夏薇欲言又止的样子,就替她起个头好了。
夏薇略略低下头去,很快又扬起头泛起一个羞涩的笑,道:“刚从海边回来。”
方才苏浅一路走回来都没碰到她跟叶茂,那他们一定在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
“苏姐,我这几天好像在做梦一样。”
苏浅既不喜欢被年轻女孩儿叫姐姐,也不喜欢被小孩子叫做阿姨。不过她明白夏薇此刻需要一个知心姐姐,所以才没有像在办公室里一样叫她,也就没有对这个称呼表示异议。
她大约能猜到夏薇指什么。被叶茂这样的人追求,对她这样涉世未深的女孩儿来说确实可能很有梦幻效果。难怪夏薇最近常常离下班还有十分钟就走了。
苏浅微笑地看着她。
夏薇显然受到了鼓励,便道:“可我总是心不定,总觉得没有真实感。”
“看得出你很喜欢他。”
“当然。”一顿,她又道:“他条件太好了,很难不动心。”夏薇仿佛怕苏浅误会什么,忙又补充道:“而且他人很好的。”
苏浅点点头,表示理解。她倒是喜欢夏薇的坦白。有人嫁给凤凰男同甘共苦,也有人嫁入豪门当少奶奶。或许确实是价值取向的不同造成了不同的选择,但更多的时候是因为人生际遇强求不来。大家都在太阳底下辛苦讨生活,没必要刻意在“清高”这两个字上争个眉眼高低。只要不触犯道德底线,谁都可以各出奇谋为自己拼一个将来。男人拼事业,女人搏爱情,很难说哪一个工种行业风险更高。少数两手抓的人,像她自己这样的,很可能顾此失彼,最终落得两手空空。
“苏姐,我只是觉得这样发展是不是太快了?我认识他还不到一个月,就……”她答应跟他来海南岛,未尝不是做好了发生关系的准备,只是事情真的到了这一步,她又免不了犹豫不决。
苏浅明白她说的太快了是指什么。原来叶茂所谓叶家的家教也只是对女子适用。
“虽然现在还没有。可是,他今天……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最后关头她退缩了,叶茂倒是很有绅士风度,替她整理衣衫,一副绝不勉强的样子,却令她更加患得患失。
苏浅不能替她回答。虽然叶茂这种家庭出身的男人见多识广,什么样的燕瘦环肥没有见过。但吃多了鲍参鱼翅未必不可能换换口味。倒不是说夏薇一定是清粥小菜,但青涩果实一枚是肯定的。只是她明白夏薇此刻必定是想求一个长久,但于叶茂来说即使这顿还合他的口味,下顿也未必。先不说一辈子,就是眼下能否修成正果夏薇都没信心。
“你们怎么认识的?”苏浅倒不是不相信一见钟情,只是她始终觉得“一见钟情”这四个字里面包含太多皮相的吸引和荷尔蒙的引诱。这两种东西,前者时效性太差,后者则太过多元化。既然不是因为叶宜的关系认识的,那多半是巧遇。
“是我在打保龄球的时候碰巧认识的。他在隔壁一条道上,一上来就triple strike,我就注意到他了。”一顿,她不好意思地道:“我注意他的时候把球投到沟里去了。他见了非但没笑话我,还主动过来教我。”
“我倒不知道你喜欢打保龄球。经常在哪里打?”
“呵呵。平时随便玩玩。就在我家附近,一般周末早上去会有特价的。”
夏薇家附近的那个保龄球馆苏浅碰巧是知道的,以前跟高中同学还一起去过。她本以为叶茂跟许桦一样,只会去那种俱乐部会员制的场所玩乐,没想到他走的是亲民路线。
苏浅也知道夏薇并不是真的要她拿主意,只是想找个人倾诉,而此时此地她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你觉得他是认真的么?”这才是关键。
“一开始我也是犹豫的,但是拒绝他这样的人真的很难。后来相处下来,他对我温柔体贴,几乎有求必应,我才慢慢相信他是认真的。”
怪不得她前一阵一直收到荷兰空运过来的郁金香,看样子还是稀有品种。苏浅可以想象夏薇说的很难是什么状况。大家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物质能给人带来愉悦感是人类的天性。何况如今和尚都不讲究清心寡欲了。从前许桦对她说送一朵玫瑰和送九十九朵玫瑰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效果会一样,那就是天天送一朵,持之以恒。吃路边摊和上五星级大酒店给人的心理感受是不可能一样的。许桦跟叶茂这样的人在情场上的确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苏姐,你觉得他家里会接受我么?”夏薇问这句的时候皱紧了眉,认真懊恼到了十分。
苏浅心中暗自叹息一声。按照夏薇现在的情况,考虑谈婚论嫁还为时尚早,当务之急应该是确定对方到底有几分诚意吧。不过,若真论起来,夏薇跟沈辉的状况又不一样。沈辉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叶家招他做乘龙快婿再正常没有。但夏薇是女孩子,身家清白,叶家未必会有门第之见,不一定就会反对。问题的核心还是在叶茂身上,如果将来真的遇到阻碍,就看他到底能有几分坚持了。
“女孩子是需要谨慎些,适当的矜持也是必要的。但是一味怕受伤,不敢付出可能也就不会得到。我说的付出并不一定是身体上的。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会把握好的。”苏浅觉得自己说话的口气就像一个江湖算命术士。难怪美国人嘲讽律师说:他们说的话句句是真,但句句无用。夏薇来找她应该还有一个原因,在夏薇眼中许桦跟她是一对,而许桦跟叶茂表面上看起来是同一种类型的case,夏薇是来向她讨教经验的。想到这一层,苏浅颇有些啼笑皆非。她自己的感情生活目前完全是一团糟,实在不是个合格的咨询师,更谈不上耳提面命。
“谢谢你,苏姐。”一顿,夏薇咬了咬唇,期期艾艾地道:“苏姐,你跟许先生倒是令人羡慕。”
“我跟他从小就认识了。”果然话题绕到了这上面,只是苏浅无意解释太多。
“这样啊。那你跟他在一起有没有压力?比如两人差距太大什么的?苏姐,你很优秀,我不是说你的个人条件配不上他,我是说你们的成长环境不同。”苏浅毕竟是她上司,夏薇想尽量表达得委婉些。
“可能是太熟悉了吧,反倒不觉得。”以前倒是真的没有压力的,只是这次回来之后什么都变了。若说成长环境,许桦那个冷冰冰的家跟她自己从小受尽爸妈宠爱,确实大相径庭。
话题深入到这个程度,夏薇觉得自己对苏浅已经毫无保留,而苏浅却是全然敷衍的态度,便有些不满。
“苏姐,谢谢你今晚开导我。我先回去了,不影响你休息。”既然问不出什么,只能告辞了。
苏浅替夏薇开门,刚想道晚安,便看到许桦站在门口,他好像被开门声突然惊动,抬头看她的目光带着一丝迷惘。
苏浅并不知道这一幕让夏薇得出了一个结论——男人吃到嘴以后不一定就会失去新鲜感。如果苏浅知道的话,大约会补充一句话,前提是这个男人不把嚼在嘴里的当作口香糖处理。
夏薇出于礼貌跟许桦打招呼,后者的注意力都在苏浅身上,因此只微微点了点头。
待夏薇离开后,许桦才轻声道:“浅浅,对不起。”他说完这句便不知道再说什么,只能等着她的反应。
苏浅摇摇头,轻声道:“我们还是朋友。”她知道这一句不是他想听的,但她非说不可。
“我不会放弃。”许桦的声音并不大,却很坚定。这么多年,他并没有在等她,他其实也不是那么玩世不恭,许多时候他是真的想要找到一个足够分量的人,可以让他彻底忘记她。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他却始终都没有找到。是执念也好,是鬼迷心窍也好,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所有令他退让压抑的因素都已经不复存在,他为什么不能争取。
许桦说完转身就走。拒绝的话他不想听。让她听到他的决心就够了。
当晚苏浅少有地失眠了。几乎是睁着眼睛,听着窗外松涛一般的沙沙声,直到凌晨三点多才朦胧睡去。
第二天苏浅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打开手机一看,只有一条夏薇的短信:“叶姐说今天自由活动。”看来她跟叶宜相处得不错。
竟是可以自行玩乐的一天。叶宜如此慷慨,苏浅当然无从反对,否则就是不识好歹了。
她刷牙洗脸后,抹上资生堂的防晒霜,换了T恤和七分裤,穿上沙滩鞋,准备出门。
没想到有人却是打着守株待兔的主意。苏浅一开门就看到许桦坐在台阶上,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
他没事人一样地站起来,道:“终于起来了,我都饿扁了。”语气有抱怨也有雀跃。
“那走吧,我请你吃早饭。”
许桦努力分辨着她脸上的表情。阳光下的她看起来像这漫山遍野的绿一样,沉静而不动声色。
她从小就可以把情绪藏得滴水不漏。就像冰冻的湖面,不管底下的河流如何汹涌湍急,面上都是一派宁静安然。
还记得那是放学后的物理提高班,许桦在教室门口等沈辉。已经快五点了,别的同学都迅速收拾东西走人,唯独苏浅慢吞吞地一一合上书册,一派气定神闲。许桦那时正迷“四国”,跟邹玉他们在棋牌室下军旗,谁知正杀得兴起,小谢却坚持要早点回家。三缺一,没奈何许桦只能回学校来找沈辉补上。谁知沈辉却被苏浅叫了去,还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不知嘀嘀咕咕说了什么,才两三句话沈辉的耳根都红了,却仍是点点头。他急匆匆背了书包下楼,许桦喊他也毫不理会。谁知不到三分钟,沈辉又折了回来,偷偷摸摸将书包里用楼下超市购物袋装着的不知什么东西塞给了苏浅,又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递给她。
苏浅一边感激地道谢,一边将他的外套环在腰上,将两只袖管打了个结固定。正要撕开包装袋,却被早已候在一旁不耐烦的许桦一把劫了去。待看清了是什么东西,大少爷的表情像是吞下了一整个生鸡蛋,咽不下吐不出。苏浅尴尬之下一把夺回手中。物理提高班女生本来就不多,跟她相熟的更是一个都没有,她只能硬着头皮向沈辉求救。本来已经够要命的了,这位大少爷也不知抽的什么风,偏还不让她好过。苏浅心中恼恨,便道:“怎么,你想试试?我可以分你一片。”反正已经撞破,她又正是气血两亏的时候,自然不会有好声气。大少爷就这样稀里糊涂得罪了苏姑娘,从此算是结下了梁子,每每碰到总免不了被她牙尖嘴利地讨伐,久而久之他也练就了一套毒舌功。
也许她情绪上的波动只愿意让沈辉看到。
许桦自嘲地一笑,跟上她的脚步,很快与她并肩。
两人各点了一碗抱罗粉,据说是当地有名的一种米粉,又叫“粗粉汤。”
上来的时候发现跟想象中的大碗不同,是用一只中等大小的薄瓷胎碗盛的,当早点正好。
抱罗粉颜色呈半透明状。苏浅尝了一口,软而韧,很有嚼劲。靓汤是用猪骨和牛骨熬的,却极清澈,配以花生、芝麻、笋丝、牛肉丝、香菜和葱花,又鲜又香。
吃完了早餐,两人也不知要做什么。许桦道:“既然来了,就去‘天涯海角’吧。”
凡是第一次来这里的游客必要去看过那几块石头才甘心,苏浅没有异议。
从出租车上下来,两人路过卖椰子的摊贩,许桦叫苏浅等一等。他买了一只青椰子,对苏浅道:“这种椰子一般是只喝椰子汁不吃肉的,因为椰肉太嫩,吃起来口感不好。”
摊主一边赞他识货,一边手法熟练地用一把劈柴刀顺着纤维将椰子外面那层厚厚的壳全数削去。然后将一个小孔表面用刀刮了一下,插入两根吸管,递给苏浅。
苏浅却对许桦道:“这个给你。”她又转头对摊主道:“老板,再来一个。”
等她捧着另一只处理好的椰子,猛吸一口,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才又对许桦道:“一人捧一个,喝起来才带劲。”
许桦知道她是不想跟他共享一个椰子,以免靠太近,不由苦笑,却也不揭穿她。
两人捧着椰子一路走到海滩上坐下来。因为是著名的景点,游客挺多。
阳光下的海面晶莹蔚蓝,脚下则是融融白沙。
许桦侧过头看苏浅。她今天穿的T恤是Marc Jacobs风靡全球的 “丑娃”系列。身着比基尼的Miss Marc手上捧着一个菠萝,嘴里歪歪斜斜地衔着一根脉管在吸,表情是惯有的天然呆加没心没肺。十分应景的图案。许桦这才注意到苏浅今天背的包也是同一系列的。他忽然觉得身边这名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的女子很可爱,一瞬间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还哼起了歌。
他的声音不大,被海风一吹显得若有若无。苏浅却听清楚了。“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李宗盛的《鬼迷心窍》。
苏浅记得里面有句歌词,“我愿意随你到天涯海角。”心道:怪不得他要带我来这里。
“我们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好么?”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他,而是望着海。
“浅浅,也许你的以前是把我当朋友。可是我的以前从来都不是。”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桃花岛,将自己困在汹涌情潮。
如果用十四年的时间去爱一个人,那也许需要另一个十四年去遗忘。遗忘的本质是抹杀,而抹杀往往等于否定自己。
没有人愿意轻易否定自己。
当晚,苏浅回到度假村,隔着吊桥的距离就看到夏薇穿着一条复古式样的印花连衣裙倚在门口的粗木栏杆上等她。D&G当季新款,VOGUE最新一期的封面女郎穿在身上的就是这一件。人靠衣装这句话真是颠簸不变的真理,这条裙子华丽中带着一丝俏皮,套在夏薇身上倒也相得益彰。
暮色夕阳里她看上去朝气蓬勃,一张脸灿烂过身后云霞满天。
苏浅不得不感叹,爱情果然能让人上天入地。至于是冲上云霄还是跌入尘埃,全凭个人修行造化。
“苏姐,能不能借你的电脑上网收一下邮件?”
“当然可以。”苏浅还在念法学院的时候就养成了每次旅行都带电脑的习惯。
她让夏薇进去,把电脑拿到客厅,开机验证指纹后,道:“你自己随便用。”
“苏姐,想不到你喜欢这一款。许多女生嫌它难看。” 夏薇显然对ThinkPad特有的小红帽指点杆设计不太适应,因为不得要领显得有些毛躁。
“用习惯了。”苏浅是ThinkPad x轻薄系列商务机的忠实拥护者。她很喜欢指点杆、读书灯和屏幕的屋檐式设计。这台X220不知道在机场安检的时候被她摔过几次,却每每都有惊无险。
“苏姐,你今天出去玩应该出了不少汗吧,你去洗澡好了,不用特意招呼我。”
“那也好。冰箱里有喝的,自己随便拿。”收发邮件这样隐私的事她在旁边确实不太方便。
苏浅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夏薇已经用好了,向她道了谢便告辞离去。苏浅决定早早上床睡觉,明日好有精力干些正经事。
谁知第二天一早叶茂就代为转告,叶宜因为临时有事先回上海。他这个主人倒是极力挽留苏浅跟许桦再多玩几天。但原本苏浅此行就是以出差为由,现在客户走了,她没有再逗留下去的道理。何况她不走,许桦也不会走。因此原定的五天由于叶宜的中途离开而缩短成了两天。
一行人除了夏薇,都在当天就改了机票返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