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了瞧,妈妈正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同我隔了大半个回廊。
我心无旁骛地往她站着的方向走去,丝毫没有注意到,楼下的那些欢场男子见到我,都停止了吃酒揩油,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
有人窃窃私语:“早些时候听锦娘说今天有个新娘子,却不想竟这般出挑。”
对面的公子亦是搭腔:“苏兄,这次我可不会再把这个美让与你了。”说完,便自顾自地大笑起来。
妈妈见我走得很不紧不慢,便迎上来拉过我的手,扯了嗓子道:“让各位客官久等了,这位便是我们弦歌坊的新娘子——妙双姑娘。
大家也都瞧见了,这妙双姑娘生得如此水灵,可谓是: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
妈妈天花乱坠地将我夸赞一番,便掩面而笑。楼下却早已按捺不住,齐刷刷地叫唤着:“那如何才能做得妙双姑娘的入幕之宾呢?”
妈妈见到此等架势,自是高兴得合不拢嘴,于是发话:“老规矩,先让妙双姑娘为大家抚琴一曲,然后各位大爷再竞个缠头,谁出的银两多,今夜就是咱们的新姑爷!”
她走下楼去,将舞台让给我,还依依用扇子尖扫了各位簇拥在一起的公子哥的额头,道:“俗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各位公子可不许吝惜银子!”
我扫视了一遍楼下,无非都是一些色胚。自己会落到谁的手里,还真真没什么差别。我闭了眼,坐到琴边,抬手抚起来。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易碎,绕天涯。身世飘零雨打萍,雨燕双飞孤倚楼,愁似夜雨难将息,滴到明。”
曲罢收拨,一室之内,寂静无声。良久,才有人回过神来,大声叫好。
我无奈一笑,来这销金窝里的,又有几个真正懂得乐理,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楼下已经开始叫价了,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今天闹腾了一天,委实有些累了。就撑了下巴,闭上眼睛,打算小憩一会儿。
正在半睡半醒间,却听得妈妈宣布:“哎呦呦……既如此,李员外您便是今儿个我们弦歌坊的新姑爷!您可以携着妙双姑娘去里间了!”
听到这里,我终是无奈地抬眼望瞭望这位妈妈给我安排的“好”恩客——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大叔!
他正急不可耐地朝我的方向奔来。当然,他跑得时候,浑身的赘肉正有节律地跳动着,看得我心下一抖一抖地。
忽然,一柄利剑悬空横在了这位李员外的跟前。而这位质量庞大的李员外亦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惊险地刹住了他狂奔的脚步,成了一樽草木皆兵的石像。
我抬了眼,艰难地越过了李员外幅员辽阔的身躯,把目光停驻在了他的身后——出手的竟是早先那位忙到腾不出手来的楚公子。
此时,他一双凤目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既然他看着我,我当然也要看着他,如此才够本啊!何况他长得那么祸国殃民,不看白不看嘛。
他的眼睛狭长水灵,闪着妖冶魅惑的光,却又叫人看不到底,仿若里面藏着极幽深隐晦的秘密一般,惹人忘魂失魄地想要去探寻。鼻梁高挺,轮廓坚毅得恰到好处,唇边勾起一抹浅笑,让人不禁想起妖娆危险的罂/粟花。整个人六分刚毅四分妖娆,很是妖孽。
只是可惜了,这么前途大好的一青年,干什么不好,偏偏当了嫖客;当嫖客还不算,早先还对我见死不救、冷嘲热讽,如今又摆出明晃晃的剑来威胁一位财大气粗的员外,要打劫也不是这么个打法的嘛。
哎……真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让人长太息以掩涕兮,哀表里之不一!
正在我扼腕叹息的时候,妈妈却悠闲地摇着扇子,扭着屁股,走到了这位妖孽身边。到底是见过大风浪的人,妈妈依旧是处变不惊,沉着自若:“楚公子啊,我们家妙双已被李员外以三百两黄金的高价给买下了。公子若是喜欢,改日再来亦是一样。”
什么?他要打劫的不是李员外,而是我?啊……苍天啊,长太息以掩涕兮,哀妙双之命舛!
他却依旧只是看着我,唇边忽然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良久,幽幽答道:“哦?既然如此,那本公子出价五百两。”语毕,从腰间掏出一沓银票。
我倒抽一口凉气,看来今晚凶多吉少啊。
本来这个李员外看上去傻愣愣的很是好骗,却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妈妈接了银票,翻来覆去地数,笑得合不拢嘴,应承着:“楚公子既如此大方,妙双今日定是归您所有!”
她一边说,还一边一个劲儿地冲我使眼色,大意是说:遇到如此好的金主,你如何还傻愣着跟根木头一样啊?
应该立即摆出风情万种、千娇百媚、任君采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姿态来呀!你丫是想让我下不了台面是吧!你若是今日不做楚公子的鱼肉,明儿个也会被我碎尸万段!
我还傻在那里,楚公子已经飞快地收了他横亘在李员外身前的剑,道了句“承让”,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这块木头扛到了醉芳阁。
我听到身后“碰——”地一声长响,估摸着这大概是李员外轰然倒地的声音。他纹丝不动地杵在那里半晌,如今解了禁锢,自然可以摆出最本能的反应了。呃……他可能大概或许被吓晕了。
楚妖孽将我安置在凳子上,他自己亦是不紧不慢地隔了圆桌,坐在了我的对面。他嘴角微勾,狭长漂亮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看我,然后看看桌上的茶杯,又看回我。
我明白了意思,谄笑道:“如此良辰美景,喝茶多不应景,不如妙双陪公子喝酒,如何?”
他扬唇一笑,唤了小厮,吩咐道:“上十盅上好的竹叶青,再炒几个拿手小菜来。”
我悬着的心这才落下半分。本姑娘其它的本领没有,喝酒倒是千杯不醉。只等将这楚公子灌得人事不省,然后胡乱摆出个春色旖旎的假像,如此便可暗度陈仓了。
他既应承了要喝酒,那么我已经胜了八分。
小厮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已经端上几碟精致的下酒菜。我替他斟了酒,道:“这第一杯,妙双先敬楚公子,‘酒者,天之美禄’,能与公子一齐品酒,实在是妙双的福分。”我仰头,一饮而尽,将酒杯倒扣亮与他看。
他优雅地端了杯子,却不喝,只是在手里把玩,道:“纵是有福之人,不择其香、不辨其味、不思其品、不探其趣、只顾牛饮,亦是对酒的一种糟蹋。”
早先才羞辱过我,现在又说我是牛!你才是牛呢,你全家都是牛!
算了,看在你手里那把宝剑的面子上,本小姐暂且不同你计较。
当然,我也是计较不过那把锃亮的宝剑的,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急忙敛了神色,继续谄笑:“妙双以为‘酒逢知己千杯少’,人身在世,自是难得胡涂。不探其趣、不思其品自是有失风雅。可是,李太白也是在醉酒之后,才写出‘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佳句来的。难道能说‘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是另一种豪迈?”
他不答话,只是原本散漫的目光有了焦点,定定地看着我,仰头便将杯中的酒喝尽了。我又为他斟了一杯,他问:“这杯酒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眼皮也未曾抬一下,又是一饮而尽。我得寸进尺,一连又成功地灌了他几十杯。到了最后,我敬酒的理由也都用完了,只说:“这一杯,为了你的这把宝剑。”
他有些迷糊了,只说:“今天早些时候倒是有个姑娘夸过我这把剑。莫说,她同你倒还有几分相似。”说完,又将酒喝了个干净。
我喃喃道:“当然相似,而且还是十二分的相似。”
他醉眼迷离地望着我,问了句:“十二分?”一个“分”字尚未完全脱口,就猛地一栽,头磕在了桌子上,不省人事了。我伸手去拍他,“楚公子——楚公子?”却没有半点反应。
我收回了手,哎……终于醉了。其实他亦算是个灌不满的无底洞,只是道行比起我来,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儿的。
我走到他身边,凑近他耳根,得意忘形地说:“楚公子,其实‘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这些鬼话都是本姑娘编来骗你的。只有把你灌醉,我才能脱身啊。偏偏你还都信。”
他的眼皮抬了抬,终又垂了下去,明天一觉醒来,该是什么都不会记得吧。
我艰难地抽出他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折腾了许久,才将他弄到了床上。呃,这样还不够,应该象征性地将他的衣衫褪下来半分。于是,我俯身去解他的衣带。刚一落手,却被他翻身压在了身下。
他凑近我的脸,挑眉:“怎么?姑娘想同我酒后乱性?”
我愣在那里,半晌才问:“你不是醉了吗?”
他弄得我动弹不得,凑近我的耳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脖子上,幽幽地说:“其实我也就是装装骗着你玩儿。因为只有装醉,才能抓住你的狐狸尾巴啊。偏偏你还就上当。”
他抬了头,好笑地看着我。我一时气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忽然觉得气氛尴尬,便问:“你要做什么?”
他眼波流转,邪魅一笑:“姑娘以为呢?”他禁锢了我的头,寻得一个角度,眼看就要吻下来了,看到我眼角的泪,又生生愣在那里。
就这样僵持了几秒,他忽地神色一转,拉了我起来,收了戏谑的神色,道:“这么快便寻到这里来了。看来我们要换个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