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再美的梦,总有要醒来的那一天。
张导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么多话,像一个父亲一样絮絮叨叨地从我的小时候讲起,两杯白酒下肚后,又停停顿顿地说起了林思宇的事。
讲他一个人在纽约街头流浪过,那时他还是个未满16周岁的少年,久了便和街头的一些艺人混的熟了,那时还不懂得圆滑处世,但人们看重的就是他真实坦率的一面,多少真心为他着想过,有合适的工作也会介绍一些。
本以为就这样混迹于世,结果那天就成了个转机。
有部科幻片在纽约街头有一个场景,那天也不知道男二号吃错了什么,临场出不了镜头,每个人的时间都是宝贵的,尤其是在资本家的眼中,大导演立刻决定临时再找一个人,下一场就要直奔曼哈顿,也就这时,林思宇一个背影引起剧组里某一个人的兴趣,男二号正好是个美籍华人,而林思宇的形象与之有过之而不及。
总总巧合之下,他就当了这个剧组的一个背影,尽管后来这部片子没给他带来什么现实性的利益,但它为他赢得了Jim的目光。
朋友们都为他高兴,因为这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而事实证明,他也没浪费这次机会,也没让任何人失望过。
成名后的林思宇和其他艺人差不多,要接受到公司的各种包装,不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的,包装前他总会问Jim一句,这样能让我赚到更多的钱吗?只要Jim说YES,他就会义无反顾。
起初Jim以为他只是本着人对金钱的本能欲望,慢慢地就发现不是了。他对金钱有着一种十分矛盾的态度,不顾一切赚到钱,疯狂地储存,就像一只要过冬的松鼠,忙着储备自己过冬的粮食一样,可是他好像一直就活在那个状态。
Jim曾经调笑说,你现在可是我们公司最有钱的艺人了,你的那些小金库都快超过Boss的了。
林思宇失神了一阵,只模模糊糊地说了句,“这样就够了么?”
他的心上似乎有着一个打不开的死结,这也是Jim为什么带他回中国来发展的原因。在美国,他只看到一个几近病态的狂人,他渐渐地,看不清那天在纽约街头那个少年冷寂的背影了。
“我可能知道他心里的那个死结是什么了……”张导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扣着食指敲敲桌面,“本来这是艺人们的隐私的……我,我也是在一次和他喝酒的时候听他说的……你知道那小子的酒品有多差……喝不到一杯就又哭又笑的……”
我知道张导还是清醒的,只是酒精的作用下,他的舌头一直在打颤。人在酒精的作用下,有时候会比没有酒精更清醒,而林思宇那时候应该也一样。
“……他跟我说那是他姐姐的忌日……就在他生日那一天。”
我倒水的手剧烈地颤了一下,水泼出来,烫了手却没觉得疼。
林思宇给我讲过的故事里,除了在那场火灾中去世的父母,还有一个带他远走他乡的姐姐,而后来的事却只字未提那个姐姐。
我静静地把水递给张导,坐下来听他说下去。
“小冰,我跟你说这些其实就是想告诉你,其实你们谁都不容易……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就怕伤着你,你有没有想过,在他笑的最开心的时候,他真正想着的是什么,他在害怕这一切又只是一个梦……他姐姐曾经也是这样给他一个梦的。”
“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孩子带着自己五岁的弟弟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那种感觉,你有过吧?”
是的,我有过。
当你处在一个深渊泥潭里,伸手呼救的时候却没有人伸手拉你一把,放眼望去,只有那黑色的绝望慢慢地吞噬你,那种无助,又不能一了百了的感觉,我真切地体会过。
“他被自己的姐姐安顿的很好,姐姐说他们正被爸爸妈妈的一个远房亲戚接济着,他当然信以为真,慢慢地,姐姐也会带一些他不敢奢望过的东西回来,生活也慢慢地好起来。”
“本来那几年应该过的是好好的,可是,时间久了,他也听到一些关于他姐姐不好的事。周围有人在议论她在做什么事,那些事就像长了毒疮的伤口搁在他心上,于是开始逃课去跟踪她。”
“跟了很长一段路,之后看她进了个公共卫生间,很久才出来,再出来时,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躲在暗处连自己的眼睛也不敢信了,更没有勇气冲出去确认。每次她回家是要经过怎样严谨的伪装才会骗了他这么多年?就在这个公共卫生间里,她从家里出发来到这里换了个人再去工作,再从那个地方回来时,这里又成了她伪装的中转站,她可以在这里洗去一切可疑痕迹,纠连发丝里的一点劣质烟味都不曾残留过,她要怎么严谨?”
“从那时候就开始不理会她,刚开始她以为是不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慢慢地也明白了什么,大家各自揣着自己的心事过着,谁也不愿挑明,也没用勇气挑明。只是他不肯再用她的钱,她以为他嫌脏,其实是他觉得愧疚,越是这样就越是他觉得自己是害了所有人的罪魁祸首。”
“事情也就到了生日那天结束的。”张导抿了口凉透了的水说,“她想先回去,趁这个机会弥补些什么,可是临时来了个难缠的客人,又刚好触在他霉头上,于是就有了所谓的意外。”
“所有人都不敢报警,送她去医院的还是一个她平日里比较好的一个姐妹,打了他的电话之后也就匆匆离开,等他来的时候,她就那么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血迹斑斑的床上。”
“大概撑了两天,所有的迹象就都没了,他原想醒不过来就行不过来,只要还活着他不是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就行,可是他的手探过她的鼻息,摸过她的脉搏,最后只触及到她的冰冷。”
“那里管事的怕他把事情闹到,早就有防备,所以没在那个地方酿成什么大的祸端,他当时被捆在一个房间里,管事的一根接一根地瞅着烟,最后一根烟还没抽完就撇了用脚碾灭,他看着像困兽般的他说,‘你还没成年,这些事也许你可以不用负责任,那你抵得了另外一边的‘责任’么?你还在上学吧,我送你去国外,别再回来了。’他们对视的那几秒钟里,他又说,‘你放心,我不为别的,就为你姐姐跟了我一场的份上,我也应该好好保护你这个弟弟。’”
“他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可笑,他到死得到的都是姐姐的保护,而他做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做,却什么都是错的。
张导放下空杯子,拍拍自己的头笑道:“你看看,我的酒品也好不到哪里去啊,才喝那么一点就开始胡言乱语了……晚了,我该回去了。”
站起来他又说:“小冰,我个人希望我今天跟你说的这些,你能把它记住。世界这么大,两个人能走到一起真的很不容易,我和你爸爸妈妈一样,希望你幸福!”
我不禁莞尔:“我已经很幸福了。”
而我是幸福,是从将来透支过来的!
送走张导,我已经来不及去卫生间了,捂住嘴巴俯身就吐,这次倒没吐出什么,只是更疼了,疼得我在地板上竭力地蜷缩着,半梦半醒的模样,我好像在哭,对,就是在哭!有个地方比身上的病痛更疼,疼得只有眼泪才能分担。
阵痛过去一点,我慢慢地面向天花板躺着,身上的冰冷让我觉得连地板都是温暖的,躺着不愿动,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我在透支着的,是谁的幸福?
我在编织这的,是谁的梦想?
我在弥补的遗憾里,是毁灭谁的希望?
叶凉冰,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你给不了的东西你为什么要装作你给的出来?
现在后悔了?
后悔有用还要后悔二字做什么!
……
等有了些力气,我已经坐起来了,手里紧紧握着的,不仅仅那个铂金的戒指,还有一个重要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