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嗓音甜美的空姐轻声唤醒时我才知道三个小时的行程已经在一个睡梦中结束了。
从机场到家里还有两个小时的车程,飞机上那一时的松懈睡了三个小时,心里又想着妈妈的身体状况,现在想闭眼都难,只能精神抖擞地看着窗外的景致。
和离开时的模样有一点不同了,原来有个小山坡的地方被铲平了,看似要建什么避暑山庄,还有本来应该有个湖的,现在也被填上了一片崭新的黄土。
这里应该是有很多人的记忆的,只是人都是健忘的,以前还以为到了暮年可以回到这里睹物思人一番,现在连物也没能保住,这才感受到物非人非的悲凉。
车子盘山而上,从车窗往外看,一边的山壁,一边是陡崖,车子缓缓绕行,像一座行走的空中阁楼。离家里的距离越来越近,反而觉得当初那份盘旋在心中的焦虑慢慢散去,随之而来的是一份许久未曾触及的安宁。
下了车,已经可以看见那片葱郁的香樟里随着枝桠的摆动而若隐若现的一抹白墙红瓦小楼的熟悉身影。
住在山里的人家不比在城里,城里一年到头可能都见不到对门邻居一面,因为彼此的私人空间设防太严密,而家里的门,远远地就看见它是大大方方地敞开着的。
我紧了紧肩上的包,看样子应该是没有什么事,只是单纯想让我回来看看。
只是亲爱的二姨不知道,我一年回一次家并不全是因为工作繁忙,那大多是用来躲着不回去的面对妈妈的借口。真正的原因还我因为我从事的工作是妈妈绝对反对的,而我却反其道而行。都说知女莫若父,妈妈的对我的了解又岂会在爸爸之下,况且她的心脏又不好,所以只能少见点面好不被看出破绽。
还没进门,屋子里满当当地飘来一阵很久没闻到,却又熟悉的嫩笋溜肉段的味道。
我愣在门口咽了口口水。
那个围着麦兜围裙在厨房里挥刀弄勺,又不失平日风姿绰约的女人不是母亲大人又能是谁……虽然已经想到不会是身体上又有什么突发状况,可眼前这场景就有点儿……
正在挥汗的人给菜装盘时不经意地一个抬头,发现了我。
“女儿,回来的正好,”一只酱油瓶从隔着餐厅和厨房的小窗口递出来,“正好没酱油了,去你葛叔家打点酱油。”
我暗暗地抹去额头的汗,赶紧把包放下去接酱油瓶。
我有点怀疑正常人的思维方式,这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一个许久不见女儿一面的母亲该有的迎接方式吧,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啊……
正当我有点发愣的空当,妈妈从窗口探出头,“怎么了?没零钱吗?”
“不……不是……”是不是我不在家的时候有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人代替了我和我妈一起快乐幸福地生活过?所以二姨才会那么火急火燎地把我叫回来?这么想的话好像还有点合理。
“那还愣着做什么?我还等酱油做菜呢!”
“哦……”我下意识地四下望了一望,看看有没有什么陌生人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厨房里的锅勺翻动声停了一下,妈妈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
“对了,现在管那小店已经不是葛叔了,是他小女儿和女婿看着呢,葛叔早退休在家抱孙子了,他小女儿你应该还有印象吧,就是小时候你总强人家山楂糖的小黑猫……现在倒是白了一点……哎,我说你还愣着干什么?下一道菜就要入锅了……”
汗颜中已经找不到出去的门了。
我虽不是个什么逻辑推理家,但至少也算是个心思缜密善于分析情节发展的编者,而现在居然让自己的妈妈搞得弄不清方向。事情越脱离正常逻辑就越有什么,但是什么又说不上来。
摸到门出去前,隐约还听到妈妈一句:“……我也快了呀……”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离家里最近的便利店就是葛叔家的小杂货店。只是店主果然已经不是那个笑起来脸上的笑纹总会跟着抖三抖的葛叔,而是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男孩子。
见到生人很是腼腆的样子,年纪轻,做事却不含糊,我看他往瓶颈细长的酱油瓶里一勺一勺添酱油时认真的模样,有点黝黑的脸上可寻一丝屏息凝神的神情,眉头微拧,唇角抿得紧紧的,那副神气毫不输给一个世界级雕塑家在专注于自己作品时的模样。
我不觉得微微一笑,离开久了,一回来见到的第一顺眼景致便是他了吧。
小店的侧门微微一动,忽听呀的一声,我本能地循声看去,一道身影已经扑过来了。
“小冰!真的是你!”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我听声音有点耳熟,忽地想到妈妈好像说过现在看店的是葛叔的小女儿,那小女儿和我同岁,因为从小皮肤被太阳晒的黑了,人又小又瘦,还爱哭鼻子,而且每次哭之前的前奏总是很长很细的一声“喵呜——”,所以我就给她取了个小名叫小黑猫。
我干咳了一声,“小黑……”眼睛瞥到那个正在打酱油的大男孩,他显然是被眼前的这幕震慑到了,手上的酱油打了一半,眼睛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们……哦不,这视线应该是属于挂在我身上的小黑猫的。
看来妈妈那几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提醒关键时刻还是能派上用场的,我大致猜到这大男孩是小黑猫的什么人了。于是硬生生地吞下嘴边的那个猫字,给这位童年小玩伴一个面子,不叫闺名,叫正名,“杉露……你松开点儿,我快呼吸不过来了!”
杉露闻言赶紧松开点,喜色更甚。
“刚刚我在里面听着感觉声音就像你,没想到真的是你!你算算看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应该有十年了吧。
搬走的时候我才七岁,后来再搬回来,她已经出去打工了,如今一见面就给了我这么大一个惊喜——她结婚了,而我却毫不知情。
十年没见,彼此的变化自然是少不了的,感情却像深埋在底下的酒酿,时间越长越是香醇。短短几句了解了彼此的近况,杉露还想拉着我坐,像个太后一般指挥那个不善言辞而腼腆的小丈夫准备招待客人。
我拉住手舞足蹈的杉露,“我还是客人?”
杉露愣了一下回神来呸呸两声,“你当然不是客了,你可是我的上宾啊!”和小时候的杉露一模一样,急了便手舞足蹈方无已。
下颌往装好满满一瓶酱油的瓶子扬了扬,我说:“还要回去交差呢,刚刚聊了这么久,我妈估计连菜都烧好了。”
杉露吐了吐舌头,“嘿嘿,那还是干妈为大,你都好久没回来了,这次假期会长一点吧?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说呢!”
我想了想,关于假期,那应该不算是假期吧。
“现在还不确定,但你放心,我一定会来听你的好多好多话的,这几天好好组织,到时候让你说个够!”难得碰上这么话痨的小黑猫,而且职业因素,我对她怎么认识那小丈夫又是怎么到结婚的历程很感兴趣。
和杉露告别,斜阳已经西沉。
我想这时候回去会不会被妈妈用勺子拦在路口,一路上却相安无事。到底是我失忆了还是母亲大人提前更年,今天该正常的事怎么都不正常了?
“妈,酱油打回来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头探进厨房。
“啊!”这一探头,酱油瓶子差点脱手落地,这个叹词我很久没用了,最后一次用它的时候是在看日本恐怖片《午夜凶铃》的时候,被一个悚到人汗毛立起的画面惊吓到“啊”了一声,以后便与恐怖片画地为牢。
而此时这声“啊”毫不亚于当时。
我要是没看花的话,此时围着麦兜围裙的不是风姿依旧绰约不减当年的陆诗凝同志,而是一脸虚心求教且天真无邪的林思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