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是一早就到了的。
而萧存之也早就守在了王府门口。
萧衍乘着极简易的马车而来,一身行头也是最平民的样式,可见此行也是小心翼翼保密着的。
不惑之年的男子,眉目疏朗,体态清逸,就那么着一件简易布衫随意一站,自有一股不凡之态。
萧存之向他行完礼,两兄弟站在一道,眉宇间倒颇有些相似。
“存之你助我建立梁国后,就回到了这里。这几年都不曾上都城来瞧瞧我这个兄弟,还是我忍不住找你叙旧来啦!”萧衍开怀笑着,重重拍着萧存之的肩道。
萧存之神色淡淡:“或者是皇兄想念我这个弈棋对手了。”
“哈哈,哈哈!”萧衍笑得两撇胡子都动了起来,“还是我的好兄弟懂我啊!”
“那么,”萧存之轻勾唇角,“棋盘已备好,皇兄这边请。”
这一日,停芳居一丫鬟染病了,于是央了不能参加晚宴的岁喜去代她服侍下她小姐。萧墨离自是很乐意地放岁喜去了,本就还为自己忘了这事而小小自责呢。
不过,放岁喜出去前,萧墨离先让岁喜帮她梳了个丫鬟的发式并备了套丫鬟的衣裳。
然后早早地就去找住她后面的女子了。
这样做萧墨离只是怕稍晚一点就会有人守在楼道口不让她下楼了。为此,还特意用她那依稀能让人辨认出的字写了个“休养中,勿扰”贴在了楼道口的墙面上。
但其实,她做这些完全是瞎费劲了。因为萧存之可没费心思在她身上,也没有吩咐过什么人要看好她之类的。反正不管怎样,都已经警告过她,她若不想自己好好的,非弄出什么事,那也与萧存之无关。所以,他何必多费力。
于是,萧墨离在后面那小姐处混了大半时日后,又借机说着她的簪子不配她那身衣服后,携着另一丫鬟一同出了弱水居说是给她借个更衬的簪子时,守卫地看着换了身丫鬟装扮的萧墨离,只是暗觉奇怪,嘴上什么也没说。
而萧墨离,出了弱水居,想着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去原是这么轻而易举的事,不由自得起来。
打发了那丫鬟一个人去借簪子,萧墨离想着的是此刻该去往哪处。
离晚间的宴席开始可还有两三个时辰呢,萧墨离四处游荡也不是办法,最后还是决定先去停芳居找夏家姐妹玩一玩。
她人本已往临水长廊走去了,这下又章转回去,路过凤栖居时忽听得里面有笑声传出。
萧墨离好生奇怪,印象中这凤栖居一直是锁着的呀,怎么现在竟有人在其间还笑得这么欢?
忍不住走近瞧去,大门紧闭着,门上的锁倒是已被取了下来。她附耳谛听,没有失望的听到了男人间的对话:
“一晃又过了这么些时辰,每次同你下棋都会忘了时间啊!”
“皇兄棋艺精湛,存之甘拜下风了。”
这分明是萧存之在说话。
那么,他口中的皇兄?萧墨离心下一阵狂喜,这么不费工夫就能目睹到萧衍的龙颜了!
“诶,甘拜下风四个字竟从你口中说出来?”萧衍的声音中有些许调侃,“你也知晓我爱棋成癖,这些年可一直没闲着。倒是存之你,定觉得没有对手许久不曾碰过棋子了吧!今早一看到这棋盘,我便知是积了很久的灰方被你拾起擦拭干净的。”
“哦?”萧存之的唇角不易察觉地下沉继而扬起,“皇兄真是好眼力。我也确实好多年没碰过了,倒不是没对手,只是渊儿走了,我就莫名地失了对下棋的兴趣。”
听到渊儿的名字,萧衍的心不由一沉。
这里的梅花好得如初,就像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盛开在流渊闺房外的梅花一般美妙不可方物。
他还记得,依稀十七八岁的年纪里,他不很熟练地在表妹家拨弄琴弦,十二三岁的流渊在梅树下为他跳了第一支舞。
之后,表妹对表哥说:“表哥你弹奏的真好听,以后流渊也要好好学会它,弹更好听的给表哥听。”
所以,几年后,当纪流渊以清音一曲在士大夫间扬名的时候,萧衍并不惊讶,只是会心地笑了。
现在想来,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很美好的时光。
年少的日子,轻狂而幸福,却如流沙般不着痕迹地早早溜走了。
如今,纷扬梅树下,坐在他对面的弈棋对手仍然是自己欣赏的那个好弟弟——流渊的丈夫。
流渊、存之还有自己,三人同时浮现在脑海里,由不得萧衍不得不又想起了那件事情。
那件事情,就如一直横亘在心头的刺。所以,虽然自己本就很重视兄弟情的,但在旁人看来,自己对这个弟弟尤其照顾,萧衍明白有一部分是因了那件事吧。
如果没有那件事,是不是对这个帮过自己很多次的兄弟下了狠心,萧衍不知道,虽然除掉一个受诅咒的兄弟不是件复杂的事。
可是有了那件事,说到底也是自己由它发生的。
所以,即使这个兄弟再有让人嫉妒的惊世才华,即使不止有一个人让自己提防着他……只要他没有异心,或者、他有了异心但没铸大错的话……萧衍就一定会原谅萧存之!
萧墨离已奔进了停芳居,看着与凤栖居相连的那堵墙边没有可以让人上脚的地方,想她以前也不是没翻过墙的,但那好歹是有个踩脚点支撑下的,现在面前这堵墙平平整整地样子好不光滑,萧墨离可奈它不了。
正犯愁着不想就放弃这么个好机会时,忽见一小役扛着个梯子从楼下大堂内走了出来。
哈,萧墨离两眼放光,这般巧合,还不是天注定。急忙喊住那小役:“那位大哥等等,你扛着个梯子做什么?”
小役本没见过萧墨离,这下见了她只当她是个长得不错的丫鬟,被个漂亮姑娘喊大哥的感觉自是不错,笑呵呵地回答道:“是一位夫人的首饰被老鼠叼到房梁上了,这不我刚架个梯帮夫人取了下来。”
“哦——”萧墨离笑得谄媚,“可不可以麻烦你把梯子移到那边墙上,我要找个东西呢。”
“行啊,”小役答得爽快,“你找什么,我帮你!”
“不不,”萧墨离看着已经架好的梯子,就想让小役快些走人,“不用麻烦你的,我自己可以,你先忙别的去吧。”
“那……”小役犹豫着,“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做事的?”
“啊!”他这样是相当于现代的要电话号码么,萧墨离也不耗费时间了,简洁地在她刚那声“啊”后面加了个字道,“朱!”
“阿珠?”小役就叫小宝,自念着这珠宝还真配。
“恩,阿朱。”萧墨离想着的自然是萧峰的阿朱。
忙向小役做个再会的手势,小役憨憨笑着走开了。
兴奋地爬上长度恰好的梯子,萧墨离小心翼翼地探了小半个头出去。
满院红白的飞舞,几乎迷乱了她的眼;梅花的香气此刻酣甜地钻入她的心脾,差点就被它撩拨醉了。萧墨离定了定神,扫视过去,几米外,有两个男子坐在花下,中间摆着棋盘,似乎是白子占了半壁江山。
那么,那个有着两撇胡子的就是梁武帝了!
果然风姿飒爽,气度不凡。
恩,见着了、记下了、满意了。
萧墨离满足地笑了起来,静静地趴在墙头,望着不远处的两个人,根本没想过要挪开视线。
这满院的芳妍啊,似乎真能让人沉醉于其间了般。花瓣儿像是注意到又多了萧墨离这个来人,有一些开始驻留在她发梢上、脸颊上招惹她。
恩,这样就很好啦,萧墨离此刻趴在墙头就像是躺在最柔软的大床上一样舒服,这样就不用想着怎么在晚宴的时候混进去看啦。
忍不住将视线认真地移到萧存之身上,那个顾不得她死活的人啊。
三十有三的人,在上了四十的萧衍面前来看,到底还是年轻的,起码没蓄胡子。
“你在干什么?”身后大声叫唤的声音着实将神游着的萧墨离吓得心头一震,本能地回头,摩挲的动静使得花下坐着的两人朝萧墨离所在的方向看了去。
萧墨离还未看清下面唤她的人,就觉整个身子被人提了起来在空中起飞了一般,惊恐地都忘了叫喊。
最后,似乎又在地面站定了。
萧墨离不很确定地睁开眼,一下就看到了目光生寒盯着她的萧存之,另一边的萧衍似乎也在看着自己。而自己身边还站了个人,没错,就是把她拎下来的凉缺了。
其实,凉缺一直沉默地在院中的某角落,自萧墨离在墙上探出个头就发现了有人在偷窥,只是他没认出是萧墨离,以为只是个小丫鬟没有恶意的偷看,也就不去惊动皇上和王爷了。不过,刚既然他们发现了她,那凉缺自是迅即出手将她带了下来。
萧墨离脑中闪过的是向这两位人物行个大礼,可是身体却不听意识使唤般僵硬着。
“她是何人?”倒是萧衍很轻松地问了起来,他这样问也是因他看萧存之瞧她的目光,那里面分明写着他们是认识的。
“哦,她是……”萧存之回答着萧衍的问题,视线却是冷冷盯着萧墨离。
萧墨离惶恐,不知道萧存之会说出什么来,他这种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人落井下石也不稀奇吧。
“……是皇兄赐我的肃陵安小姐的丫鬟。”
心头大石落地,萧存之你还是会帮忙的。
紧接着萧墨离又听到了萧存之对她的呵斥,“你小姐不是染着病么,怎么不好好照顾!”
萧墨离看向他的眼神微妙加感激,心底有淡淡的欢喜漾开,萧存之、你到底是没有如你所说的不顾我死活啊。
所以,谢谢你了。
“王爷原谅。”萧墨离已经在很好地适应丫鬟的角色了,“小姐染着病不能见光,但是又非常想一睹皇上的龙颜,所以命奴婢一定要见着皇上,这样就像小姐也见到了般。方才奴婢路过凤栖居发现它的锁被取下了,出于好奇凑近听了下里面的情况,决计是无意偷听的!然后听出来是皇上同王爷在里面,就忍不住借来个梯子爬到墙头来偷看了。”说到后面,表情声音什么的都很到位。
萧衍当先没什么架子地笑开了,而萧存之似还没褪下眼底的愠怒。
“你这小丫头倒挺有趣。”
听萧衍这么说着自己,萧墨离不由一喜,忙把身子转向萧衍,却是有很多话都卡在喉咙口不知从那句说起。
最后,欠身微笑道:“皇上您不生气才好。”
“你叫什么名字?”
“墨离。”
“墨香的墨,游离的离。”
萧存之补充完,饶有兴味把玩着意料之中萧墨离会向他投来的诧异神色,是啊,萧存之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帮她补充一番,更别说萧墨离,她怎样都猜不透了。
萧衍听得萧存之的说话,心领神会道:“看来这名字是存之你取的。”
萧存之眉目带笑,神色淡若,并不作答。
就像……在默认了般。
“墨离……”萧衍又念叨了一遍他好兄弟给起的这名字,对着萧墨离笑言道,“忽然随口有了两句,不如就送给你这小丫头了。”
“真的?”萧墨离双眼透亮,“墨离知道皇上您可是极有才学的!而且……书法也是极好的!”
“呵呵,”萧衍伸出手指指着她,眉目有喜色,“你个丫头,可是我弟弟亲手调教的你?倒是厉害。”
萧墨离乖乖笑着不多言语,心里盘算着梁武帝的真迹应该是没有问题了。
萧存之此刻也像个局外人一般不出一言地看着他们两,渐渐敛去了表情。
“今日晚宴你就暂且作我丫鬟为我斟酒吧,也正遂了你小姐的愿。”萧衍说话随性着着实没有皇帝不与人亲的架子,“晚宴后,我且将那两句诗写下来赠与你吧。”
萧墨离满心欢喜地称谢,不禁些许得意地瞟向萧存之。
眉目沉静的男人,自是自动屏蔽掉了某个女人小人得志的表情。
于是,那日晚宴上,便可见伟大的萧衍帝身后站着个言笑晏晏的女子,端着个酒壶,随时为那晚的座上贵客斟满酒。
有一些人认出了她,也有一些人没有。
那个女子时不时会向陪坐在萧衍身旁的靖安王看过去几眼,那样微妙的神情不知心怀着怎样的情绪。
而靖安王,同他的皇兄尽兴吃喝调笑,不知是否真的没注意到身后女子的目光。
那日的最后,萧衍帝并未忘了对为他斟了一晚上酒的女子的许诺,借着酒意,蘸墨放纵快意,书下犹如龙游在霄又不失缱绻可爱的十个字:
墨笔未染香,游人勿自离。
萧墨离得了萧衍的真迹,那几日睡前定是看上好几十遍方才能睡下的。
那十个字,一直伴在自己枕边,轻易不许旁人触碰。
甚至在不久后萧衍帝已离开靖安王府的几日里,萧墨离可以说是还想念过他的。
谁让他是梁武帝呢,谁让萧墨离已经牢牢记下了他的模样呢。
可这到底,也只是莫名地敬佩与崇拜罢了。
若无人提起,过些时日,萧墨离也不会记得分明了。
不像有些人或事,真的记得分明地一直盘踞在心上,最怕有人提起。
而那样的怕,也只是不想让人看去了心思的小情绪吧。
某些情绪,该有人懂,将它细心摘下、妥善安放。
只是想让他懂得的那个人,不知需要多久的等待才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