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哎呀,我完了!毁灭了!再也看不到阳光了!哎呀……
这就是英雄之死。
那么普通人的死呢?痛苦吗?如果目睹他人之死呢?如果亲手杀死他人呢?阿喀琉斯因为朋友帕特洛克罗斯被杀而伤心欲绝。可是他自己不但很快就杀死了赫克托尔,而且当众侮辱赫克托尔的尸体。太阳神阿波罗是人类理想男子的标本,可是如此俊逸的美男,却能毫不手软地剥掉敌人的皮!罗马的圆形竞技场内,成千上万酷爱自由、礼赞生命的漂亮公民们,会一致对胜利在握的角斗士大喊:“杀死他!杀死他!”他们渴望看到血,看到格斗中失败的一方被残酷地杀死,而且死得越痛苦越好!直到今天,人们仍能够从西班牙的斗牛场中,看到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或高智前卫的时髦男女们嗜血的本性。
对于古希腊罗马人的民族性格,大多数哲学家有一种共识:他们是发育健全的儿童:纯真、质朴,充满活力。这看法也许是对的。不过这儿童却有着孩子的残忍——他们会亲手撕碎一只蝴蝶,或将一只小鸟吊死。他们也许还很倔犟,一定要把伙伴摁到地上才肯罢休——这种天性被称为“勇敢”,或者更斯文的说法是“尚武”。这就是特洛伊战争能打起来的原因;这也是亚历山大能够席卷欧亚非三大洲、斯巴达人能够抗击波斯的原因……
怕死,然而好斗;珍视生命,却并不设计彼岸;爱美,但却可能作恶。希腊人也许是世界上最具创造力的民族,同时也是最早意识到人性恶的民族。关于这一点,不妨听听他们的哲学家怎么说……
当今一切被称为“现代”的文化,都跟希腊有关。因为眼下是欧风美雨的季节——西方文明在领导着全球现代化。毫无疑问的是,希腊文化是全部西方文明的母本,哲学与科学都诞育在那里。
然而在论及死亡这样沉重的课题时,得天独厚的希腊哲学家,却未必能有他们的东方同行那么从容睿智,那么高蹈空灵。希腊太自由了,哲学家太幸福了。爱琴海西岸有取用不竭的国家财富,爱琴海东岸有工蜂一样的亚细亚奴隶。神给哲学家分配的工作就是沉思、辩论、演说,以及晒太阳和用锡杯喝葡萄美酒……
安纳托尼亚沿海的米利都,就是这样一个喝酒晒太阳的好地方,因而从这个小小的城邦里产生了世界绝对一流的学者,如泰勒士、阿那克西曼德、毕达哥拉斯之类精英人物。
泰勒士(Thales,前624~前547)被人们誉为世界第一哲学家,因为比他还要早的职业哲学家似乎没有见诸史册。人们容易记住泰勒士是因为两件事:他让那些嘲笑哲学无用的人亲眼看到,只要哲学家愿意,就能凭借知识赚很多钱——他根据气象观察,在橄榄油生意中狠赚了一大笔;第二是,他只用几个字就树起了一面旗帜,引来无数天才的思想家奉献出毕生智能。这几个字就是刻在科林斯神庙中那句不朽的格言——“认识自己!”泰勒士认为,世界的本原是水。这很容易理解,对于生活在海边并且命运与航海有着密切关联的人来说,水乃是他们肉体与精神两方面的依托。在泰勒士看来,人的灵魂也是由水构成的某种具备运动能力的东西。
这样,泰勒士就提出了一个粗线条的理论框架:水是万物的本原,万物终将归复为水。跟泰勒士基本上同时代的米利都另一位哲学家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ros,前610~前546),则提出了“气本原”论,认为世界本原是气,人的灵魂由气所派生、构成。爱非斯学派的领袖人物赫拉克利特(Herakleitos,前540~前480)却认为,灵魂是一种由湿气里蒸发出来的火性物质,渗透弥漫在人的全身,没有边界,有思想感觉,甚至有认识能力……
与此不同的是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前580~前500),这位向世界贡献了a2+b2=c2的“真理发现者”坚持认为,数才是世界的本原。“一”可以产生“二”、“三”、“四”……这些数产生点,点产生面,面组成体,体产生火、水、土、气四大元素。四大元素结合生成太阳月亮及万物。而日、月所分离出来的冷、热两种元素,就凝成了灵魂。
毕达哥拉斯学派集合了众多学者,论证了灵魂的构成:灵魂有表象、生气(即生命或精气)和心灵三个部分。动物只有表象和生气,唯有人类三者俱全。生气在人身上居于心;表象与心灵居于脑。后来这个学派的菲罗劳斯又发展出三魂说:第一为生长灵魂,在人的脐部;第二为动物灵魂,位在心脏;第三为理性灵魂,在脑中——这是人所独有的。毕达哥拉斯学派同时还认为,人死后仍能存在并可转世的,只是灵魂中的心灵和理性部分。灵魂与肉体的结合乃是一个悲剧:肉体是灵魂的囚笼,灵魂在肉体中得不到自由;更糟的是肉体死后灵魂受命运支配,还会寄居于新的肉体继续被囚禁折磨,永无了期!
从上面那些哲学家的论述看,有个较明显的共同点:他们都关注自然和物质世界,力图从物质范畴抽象出灵魂学说。至于毕达哥拉斯的灵魂不死论,则明显来源于他游学埃及时,从祭司老师那里获得的启示。在这种侧重于物质世界的思辨中,已经闪耀着科学因子的光芒,所以,现代科学产生于希腊是毫不足怪的。
把哲学家的注意力从自然转向人自身的智者,是苏格拉底(Sokratesl,前469~前399)。他重新提出了泰勒士“认识自己”的口号,并把它解释为“关心和改善自己的灵魂”。苏格拉底根据巴门尼德“一”的哲学观,对灵魂的本质、结构以及作用提出了一套系统深入的论证。他认为,灵魂乃是单一的本原,所以不朽,也不可分解;灵魂是无形无影的,是自由和自动的,它永不寂灭。同时,灵魂是运动的本始,“一切无灵魂的物体由外力而动,但有灵魂的则自己动,因为这是灵魂的本性。”(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在苏格拉底看来,灵魂中居住着心灵和理智,因而人的灵魂各有高低不同:肉体欲望越重灵魂越轻;反之灵魂越高。灵魂最高级的人是哲学家,因为他们直接面对真理,摆脱了感性世界的羁绊。苏格拉底是灵魂、肉体二元论者,他的灵魂解脱之道是牺牲肉体。由此出发,他主张哲学应当帮助人学习如何死;哲学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学习死亡。苏格拉底最终因政治缘故而被处死,死前非常安宁,就刑之前还在跟学生探讨学问,颇像中国圣哲孔子……
苏格拉底死后,他最出色的学生柏拉图(Platon,前427~前347)继续对灵魂问题进行探讨。柏拉图把灵魂分为理性、激情、欲望三个部分:理性在脑,激情在胸,欲望在腹。三者始终处在斗争与倾轧中,和谐的时候极少。灵魂须与肉体结合,只有理智部分是独立在形体之外的。因为灵魂先于形体存在,它具备某些先验的东西,当它回忆那些东西时,也就形成了人对理念的认识,“灵魂在取得人形之前,就已在肉体之外存在着,并且具有知识。”(《斐多篇》)同时,灵魂受自身好、坏两种力量控制:当灵魂被坏的力量控制时,人变成卑鄙小人,成为受肉体欲望摆布的“自己的奴仆”。所以人必须发扬灵魂中好的一面,即理智的一面,抑制欲望,为灵魂获得自由而“当自己的主人”。
据柏拉图自己说,他曾受到东方神秘宗教的影响,因而坚信灵魂不死,并会因生前行为而于死后在冥界接受审判。在其所著《理想国·卷十》中,通过战士沙尔死而复活,柏拉图描写了肉体死后灵魂的去向:沙尔说,灵魂游离后,在冥界他看到地上有两个洞,天上也有两个洞,中间是审判席。亡魂逐个通过其间,主审者根据其生前行为的善恶,在它们背上贴上标记。善者从右孔升入天堂,恶者由左孔坠下地狱。沙尔在那里看到,希腊的英雄们通过拈阄选择再生之体。比如,生前为女人所害,深怀怨恨的弗沃斯灵魂,不愿再进女人的肚子,因而选择了做一只雁。沃狄塞斯的灵魂回忆起生前太劳累,所以选了一位懒散的闲人过下辈子……
看来,古希腊的哲人们都很关注灵魂。但他们在论证灵魂的时候,方法未免太“科学”了。在构建灵魂的“彼岸”时,他们的建树远逊于他们在其他领域内的创造。然而,对灵魂的探讨,却使希腊的哲人们充分认识了人性:他们认为人性是恶的——赫拉克利特在论证世界本原的过程中,不忘指出人性的本质:“世界由火组成,一切皆变,多数人是邪恶的”;苏格拉底警告人要“关心和改善自己的灵魂”;柏拉图基于人性恶的认识,提出:“没有法律,人无法将自己区别于野蛮人”;亚里士多德说:“人更近野兽而远离神灵,多数人生来愚昧、懒惰、贪婪、残忍。”
幸运的是,西方人并未止于这一认识,而是以此为出发点,孕育出了极为强势的伦理道德文化和理性的社会、法治思想。沿着这一思路,西方产生了一连串的思想家,试图重塑“人”的形象。西方文明,就是在这样的人文精神指引下走向现代的。跟希腊先哲们同时的东方哲学家,也曾产生过恶的观念,但其人文精神却没有因此而得到拓展。波斯占星家查拉图斯特拉(Zarthustra,前628~前551)率先提出,善与恶是宇宙中的两大基本力量。可惜这个观点却仅止于附丽在远古的光明(Light)与黑暗(Darkness)二元对立论基础上,没有发展出新意。倒是东正教、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从查拉图斯特拉那里吸收了道德世界善恶对立的思想成果,补充了各自的教义……
当霍布斯说“人与狼相似”的时候,他是否想到了罗马人?不得而知。但罗马人自己却欣然承认,他们是母狼哺育的后代。
甚至奥古斯都(Augustus,前63~前14)还在位时,罗马人的军事光荣就开始退潮了。原先隐藏在尚武精神后面的“狼性”,有时候就会龇牙咧嘴地闪现出来。
提比略(Tibreius,前42~37)派到巴勒斯坦去的总督彼拉多(Pilate),是个名副其实的“帝国主义分子”。他上任时居然命令军队高举着画有罗马皇帝肖像的旗帜,浩浩荡荡开进犹太人当中。第二天,全巴勒斯坦就出现了骚乱。接着他又动用犹太教圣殿的库银,用来修一条水沟,结果导致愤怒的教徒包围了他的官邸……
如果彼拉多稍许有点政治头脑,他就会注意到:巴勒斯坦人早已在暗中酝酿着反对罗马了;在犹太教各派中,最激进的是法利赛人(Pharisees),相对说来耶稣的教派还算是较为温和的。法利赛人曾问过耶稣,该不该向罗马交税?耶稣握着一枚有恺撒头像的银币说:“恺撒的物当归给恺撒,神的物当归给神。”(Render to Caesar the things that are Caesar’s,and to God the things that are God’s.)可见基督教派对罗马当局是抱合作态度的。彼拉多要瓦解反对罗马的敌对力量,就应该拉拢耶稣,搞点统战工作。但他没有那样做,因为他的狼性其时正处于活跃状态——他逮捕了耶稣,做了一点审讯的表面文章,就把耶稣钉上了十字架。这样一来,彼拉多就等于把犹太教内一个叫基督教的小派别,推上了世界舞台;也把他用来行刑的十字架,点化成了人类救赎的崇高旗帜。耶稣之死,自此成为这个世界上人类学习死亡的最经典的几本教材之一。据《新约全书》中最近于原始材料的《马太福音》载,耶稣死得很从容——
到了早晨,众祭司长和民间的长老大家商议,要治死耶稣,就把他捆绑解去交给巡抚彼拉多。
这时候,出卖耶稣的犹大,看见耶稣已经定了罪,就后悔,把那三十块钱,拿回来给祭司长和长老说:“我卖了无辜之人的血,是有罪了。”他们说:“那与我们有什么相干?你自己承当罢!”犹大就把那银钱丢在殿里,出去吊死了。祭司长拾起银钱来说:“这是血价,不可放在库里。”他们商议,就用那银钱,买了窑户的一块田,为要埋葬外乡人。所以那块田,直到今日还叫做血田。这就应了先知耶利米的话,说:“他们用那三十块钱,就是被估定之人的价钱,是以色列人中估定的,买了窑户的一块田。这是照着主吩咐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