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为魂,灵为魄。魂魄者,阴阳之精,有生之本也。及其死也,魂气上升于天为神,体魄下降于地为鬼,各反其所自出也。
——《大戴礼》注
我们正准备研究宇宙的本质,看它是怎样被创造或没有被创造而存在的,如果我们不是完全缺乏理智的话,就一定会恳求男女众神的帮助,祈求我们的话能为他们所接受,并跟他们保持一致。
——柏拉图
,而是父亲埋葬儿子。
——希罗多德
如果人类不去想象死后拥有一个同构的世界,人类就很蠢。就像我们看到照片,我们说这是世界;后来我们偶然又去看这张照片的底片,发现它跟世界是一样的,只是颠倒了黑白而已。这个想法如此地具有魅力,以致世界各民族无一例外都成了它的信徒。
每个古埃及人除了拥有自己的灵魂“巴”,他们在阳世活动的躯体中还有个“卡”,如果他们死了,卡会先到冥界去,并引导亡灵——克努姆神在创造人的时候,把每个人都做成了相同的两份,卡就是神预留的一份“拷贝”,以便于人在冥界的活动……
从三千多年前开始,秘鲁的印加人就在跟厄瓜多尔的印第安希瓦罗人打仗。照说希瓦罗部落根本就不是印加帝国的对手,但他们却使帝国士兵感到恐惧,原因是他们能禁锢敌人的灵魂!他们先割下敌人的头,从后脖子切一道口,取出头骨和眼珠扔进河里,然后将头皮放进沸水中煮;晾干之后,再灌进烧热的石子拼命摇动,尔后换热沙粒继续摇,直至整个头面缩到拳头大小。缝上他的眼皮——不让他的灵魂看到是谁在收拾他;用染料涂黑他的脸——使他的灵魂永远在黑夜中;用细藤丝仔细缝好口子——严防灵魂逃跑……
非洲希吉人不仅重视灵魂如何进入另一世界,甚至连肉体也要求不能有任何污点。所以他们在帮助死者灵魂的同时,还要帮助他洁净身体:下葬前剥掉他不洁的皮……
因为死后有一个同构的世界,这个“事实”安慰了许许多多将亡者,也震慑了许许多多将要或正在为恶的人。又因为这个黑夜中的世界是生者看不见的,且具有绝对支配力量,因而善类希望通过某种方式跟它取得联系,向它申告或祷祝,或是求得奥援;恶人则希望在为恶前预先得到它的谅解,或是向幽冥世界解释他的行为。
黑白两界,醉倒了生命。时空之外,定有另类存在……
面对死亡这么大的问题,从民俗中追溯到前文化如何表达,有着极大的价值。虽然宗教、哲学源于前文化,但它对每个曾经活着的死者来说,都是变了形的代言。比较可靠的方法是,看前文化时期人类在死亡面前的行为表达。
自上古以来,中国人安葬死者,多头朝西北。此表明人死后魂归西北方向。归西北方即是归祖先之地。这一意识的产生,依托于上古时期中华民族的大杀戮和大迁徙:其时黄河长江流域为三大族群分据——西北黄土高原的诸夏集团,这个集团沿黄河向东推进,创造了仰韶、龙山文化,其首见于历史的领袖是黄帝;再就是率先进入中原的、以炎帝为首的诸夷集团。诸夷中的东夷集团活动于黄河下游地区今山东、河南、安徽一带,其领袖人物是蚩尤、后羿,这个族群创造了大汶口、青莲冈文化;第三是南中国的苗夷集团,活动于两湖、江西、浙江一带,大溪、屈家岭、良渚、河姆渡诸文化就是这个族群创造的,苗夷的领袖人物相传是女娲和伏羲。涿鹿之战,炎黄二帝大败蚩尤,灭东夷。之后,再灭苗夷。其间,黄帝与炎帝内讧,阪泉一战,炎帝败走东南。自此之后,以黄帝为首的华夏集团统治了南北中国,华夏文化成为主流文化。丧葬仪规自然表达华夏观念。死者头朝西北,或西、或北,就是指向青藏高原的归祖意念。
当然,此外还有一个属于全人类共有的经验:太阳每天是陨落在西方的——这是太阳“死”于西方,人死后也应该去西方。
死后人是什么?《礼记·祭法》曰:“大凡生于天地之间者皆曰命。其万物死皆曰折。人死曰鬼。”所谓鬼,是脱离肉体独立存在的魂、魄:“魂,人阳神也。魄,人阴神也。”(《淮南子·说山》高诱注)又有说谓,魄驻于体,魂游于外。古人认为,鬼具有超人能力,并有善恶之分,能祸福于人:“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犹能凭依于人,以为淫厉。”(《左传·昭公七年》)
为全人类共有的另一个重要“经验”是,人、神、鬼所居住的世界,在空间分布为天上、地面及地下。神明在天,人居于地,鬼处幽冥,深及黄泉。三界壁垒森严,不可逾越,因而只能想象三个世界是同构的。
但从人界发生的祸殃灾害来看,幽冥世界的鬼魂,可能对阳世构成威胁,不光是恶鬼可能为祸,即使祖先,也可能对人作祟。而神界则秉有更大力量,可能指向幽冥惩恶,也可能干预人世儆戒。人世对上下两界都无从施加影响,唯一能做的只是,对神界恭从祷祝,对冥界敬事祈禳。
人对鬼魂的崇拜,以祖先崇拜为首要内容。刚开始时,崇拜范围局限在氏族的始祖,或那些对本族有功勋的鬼魂,所谓“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礼记·祭法》)随后,崇拜范围扩大至血亲的父祖之灵,以及家族的共同祖先。由于统治集团更换频仍,需要不断消除被统治群或战败方的血族复仇意念,因而官方需强力推出共同祖先加以祭祀,用以缓解矛盾,“有虞氏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夏后氏亦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殷人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周人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礼记·祭法》)
由于有了这么多需要祭祀的鬼魂,幽冥世界的鬼际关系、等级秩序日趋复杂。加之久祈不去的恶鬼厉鬼为祸作祟,所以中国自商周起,丧葬仪礼、祭鬼、驱鬼、避邪,成为社会生活中的大事,并发展出一整套以招魂、报丧、哭灵、殓尸、殡尸、奠祭、出葬、守孝等等为主要内容的丧葬仪礼,以及“傩”、“大傩”、“追傩”等驱逐镇压厉鬼的法术和以灵物符咒避邪的巫术。
从更为宏观的角度来看,华夏先民对鬼魂的崇拜,其背景是崇拜自然。这是人类最初的宗教感情,即认为万物有灵。山岳河川,日月星辰,风雷雨电,土地稼穑,动物植物,无不有灵。先民们因而崇拜万物,对自然报以感恩之心,克己庄敬,把自己置于天地间,谨守自然秩序。这是一种最为圣洁的情感,华夏文明当导源于此。
鬼之于人,并非异类,只是阴阳殊途而已。对于人鬼关系,华夏先民主张和睦相处,《礼记·檀弓上》认为,鬼魂“生有益于人,死不害于人”,故而中国历史上以“有鬼无害”论居主导地位。鬼与人的这种亲合性,来自灵魂观念。纵然活人,也会有灵魂出窍、暂离肉身的时候。鬼,无非就是脱离了肉身的魂灵。唐人陈玄佑著《离魂记》,脍炙人口——
天授三年,清河张镒,因官家于衡州。性简静,寡知友。无子,有女二人。其长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绝伦。镒外甥太原王宙,幼聪悟,美容范。镒常器重,每曰:“他时当以倩娘妻之。”后各长成。宙与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家人莫知其状。后有宾寮之选者求之,镒许焉。女闻而抑郁;宙亦深恚恨。托以当调,请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遗之。宙阴恨悲恸,诀别上船。日暮,至山廓数里。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泣曰:“君厚意如此,寝梦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宙非意所望,欣跃特甚。遂匿倩娘于船,连夜遁去。倍道兼行,数月至蜀。凡五年,生二子,与镒绝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负,弃大义而来奔君。向今五年,恩慈间阴。覆载之下,胡颜独存也!”宙哀之曰:“将归,无苦。”遂俱归衡州。既至,宙独身先至镒家,首谢其事。镒曰:“倩娘病在闺中数年,何其诡说也!”宙曰:“见在舟中。”镒大惊,促使人验之。果见倩娘在船中,颜色怡畅,讯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异之,疾走报镒。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正,秘之,唯亲戚间有潜知者。后四十年间,夫妻皆丧。二男并孝廉擢第,至丞、尉。
魂与魄相合,居肉身则为人;魂离魄,弃肉身而得灵,则为鬼。偕王宙入蜀的倩娘,是暂离了魄与肉身的精魂,是一种可去可留的“未决状态”。由此可说人鬼之间,界限本就模糊。古人认为神游天地,梦出柴门就是魂之出窍。但一出五年的情况实不多见。
据纪晓岚笔记,一书生夜遇美人,两情相悦,登榻与合,欢洽无比。书生惊喜之余,切望与美人续长久之约。美人自言邻家妇,不能轻许佳期,唯家人外出,方得潜来相会。自此后,七八天或一旬日一会;书生用情日浓,至于难舍难分。如此数年。书生因故必须远行,与美人话别,竟泣不成声,自度此去即是生离死别,无缘再见。美人亦颇伤感,乃对书生实言相告:我本厉鬼,为寻找替身转世,以色诱人,夺其阳气令死,我方得脱。未料与君欢爱,感悟君之情深意笃,不忍加害,所以必得数日才与君一会,以待君恢复精力。若遇其他厉鬼,必欲与君夜夜欢会,纵情淫冶,如此,君早入枯鱼之肆了!书生闻言错愕不已。美人进而言之:君远行之后,必罹相思之疾,请与我从此别——继而现出鬼形,状貌狰狞骇人。书生惊怖万分,大病,自此不敢近美艳之人……
这样的厉鬼,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鬼。为了一份真情,她竟放弃了转世的机会;为将书生救出相思苦海,可爱的女鬼自毁了美丽形象。可惜这样的好鬼太少。鬼魅之中,恶者居多。它们的恶主要表现在作祟,不仅骚扰活人,也骚扰死者。为此,活人可说是伤透了脑筋,对它们使尽了收买、贿赂、打压、欺骗、驱逐、讨好等各种手段,但往往收效甚微。厉鬼中为祸最烈者,是一些全然没有人性的魍魉类——
诗言“商人重利轻别离”,大抵晋人为然。其生也,发犹未燥,即从人商贩于外,辄数年不归。其父母亦不俟子之返,即为之纳妇于家,名之曰“娶空房”。习俗不改,未知于何人。孟县一民家,亦沿而为之。妇年二九,美姿容,性且倜傥。于归以后,径以中馈为己任,亲顺翁姑谐和里党,绝不作儿女态。第翁以书去,初犹望子遄归。既而鳞往鸿来,则言肆主将畀以重赀,使主会计,得利十分之三,固贪此不妨遽舍,故不能旋,归期亦未定何年。妇窃闻之,心志顿灰。然在乡人,则不以为异也。里中有李三念者,不知其所自来,踪迹诡异。佣于人,未尝力作,而成功反居人先。且饮食衣服,未见其经营,无小缺乏。然其貌甚粗鄙,城中女羞与为婚。以故求赘于乡,然亦无应之者。乃某家之妇,未嫁而既怨“梅”,至此又伤心“杨柳”,床头枕上,太息时时。翁姑因子弗归,遂不忍过责,蚤眠迟起,举不复诘,即妇亦习以为常。
一夕,挑灯独绩,夜已将半,忽闻人语曰:“寝乎?”其音甚低,惊顾之,户竟洞开,有人悄然入。妇大骇,先疑为盗;无何,立于榻前,则故布衣草履,状貌可憎,即所谓李念三者。熟识其人,瞿然而起,遽诘曰:“当汝来奚为?”答曰:“来就寝。”妇益大怖,几出声。强叱之曰:“此中无汝寝地,可亟归!”念三笑曰:“归固无难,但惜娘妇玉貌久虚花烛,徒担新妇之名,未误用蒿砧之面。愁云怨雨,渺渺无期,莺花老残,行将指日,殊令人为之长叹耳!”妇闻其言,适中隐衷,不觉潸然泣下。遂复坐,亦不挥斥令出。念三又言曰:“仆本陋貌,不堪陪侍房帷,然得识春风于荆棘之畔,犹胜抱枯蕊于空谷之中。娘子倘留意,仆愿竭尽其材,当亦无殊于两美之合也。”语次,竟逼近其身。乃妇终羞涩,情虽动而意尚游移;且系处子,无敢承迎,唯拈带微而已,念三知其易与,直前持妇,觉肢体顿软,遂任其缓带松裳,相与登榻。既合,念三之身如砺石,磷磷然着肌欲破,妇殊不可耐,推之使起曰:“去,去!予宁无夫,不敢与汝为好矣。”念三笑曰:“客既登堂,妨不醉饱而去?”强之竣事。妇益莫支,娇啼欲号。念三哂曰:“他山之石,犹可攻玉;汝真不可磨砻者,然亦太璞不完矣。”乃抽身而起,揽衣一振,渺也无踪,盖不独出不由户,亦无足音。妇更大惧,幸未甚至狼狈,晨起井臼如常,亦不敢泄,而则惴惴焉,恐其复来。向晦,间立门闾,见念三匆匆经过,绝不顾瞻,遂窃喜其忘情,自以为无患。
自夜将寝,有一人排闼直入,又不胜张皇。视之,则非念三,又易一人,年仅十五六,容甚秀美,被服风华。妇当惊弓之后,草木皆兵,不欲再经风雨,唯语曰:“若何人?昏夜过此,宁无瓜李嫌?请即旋返!”其人笑曰:“名花吐艳,通国皆知;卿犹为此饰说,岂李念三未尝同榻耶?”妇默然。其人又曰:“若既尝胆,宜乎不忘其苦也。虽然,予非莽男儿令人号泣求免者,幸勿推拒。”言讫,引身与妇并,温柔软款,偎倚多情。妇之欲心已动,然以创深痛钜,究不敢轻许其人。温存至再,始与之解衣为欢。其柔腻温婉,迥殊念三。唯蓝桥玉杵,尚仍前矛,而在情荡之余,迹遂不其艰楚。既喜其貌,兼乐其情,妇至此亦几无自主矣。欢娱达旦,其人辞去。甫下榻,粲然而笑,谓妇曰:“子姑视我,孰与念三美?”时妇已倦甚,强应曰:“念三何能及君也!”迨凝睇一观,则依然念三立于其前。妇益骇然,念三早穿窗而出,犹闻其声曰:“痴妮子枉拣精肥,彼乌知既已玉碎,不能瓦全耶!”妇犹不疑,而神思昏昏,伏枕眠,遂闭门高卧,直至日中方起。
及启户,其姑见之大惊曰:“新妇何所苦,而形神顿失?得无二竖为灾乎?”妇始心疑。已而觉私处暴痛,坟起如垆,其热炙乎;然犹不敢告人,臃肿以行。困益甚,且流毒泛溢,其出如浆,遂病不能起。翁姑惧,始告厥父母,咸来问视。妇始耻于言,仅私告其父母曰:“误儿至此,诚不敢怨。然儿已不贞,殁后请勿葬于某氏之茔。”母唯唯而不解其故。明日遂卒。比及殓于棺,则腹穿肤裂,黄水汪洋,益莫得其病由。
乃自妇死后,念三之毒始肆。凡遇巾帼者流行陇畔,即以重贿诱之与私,不从则强致之。遭之者恒病,病即死,与妇状略同。人始悟彼妇之疾以此,因戒其室外家不令出。如是旬余,念三忽不见。后值迅雷,有樵者归,告其里人,言某山震死一蟒,已生角,角端有赤字,曰“李念三”。好事者争从往视之,信然,而娶空房者,由犹不一而足也。
——长白浩歌子《萤窗异草·卷三》
李念三者,魍魉也。作祟于人,为祸一方。杀人不过头点地,岂能致人命丧尸腐,滥杀无度呢?面对如此恶鬼,人世毫无招架之功,只能听任其施虐。但朗朗乾坤,岂容魍魉肆虐!李念三玩过了头,就必定会招来天谴——于是雷神出来收拾了它。人鬼神三界,有着不可改变的隐结构;鬼闹得太不像话了,神就会出来干预。
此类故事,见于卜辞鼎铭、三坟五典、经史子集、笔记小说,真可谓汗牛充栋,数不胜数。足见鬼的“存在”,已属文化中不可或缺的应有之义。
殷墟书契中“贞祖辛祟我”,是先民对鬼无可奈何的控诉;关陇出土的云梦秦简中,则多有“人毋故鬼攻之为已”、“一宅中毋故而室人皆疫”的记载,可看到人对鬼的恶行已达于忍无可忍了。然而人鬼恩怨,毕竟黑白两界中事。神或无暇顾及,或时有怠惰,甚或渎职。人不得不奋而自卫,以抵御鬼的无理侵扰。
在这场有史以来即已发生的人鬼之战中,人无疑处于被动和守势。他们希望从神那里得到奥援,于是神授予人一种武器:符与咒术。据《龙鱼河图》,黄帝是最先得到神这一赐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