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三傻子的好老婆
这个人出身单薄。生于寒微的人何其多,有些人生于寒微死于寒微,有些人生于寒微后来闻达。这个人后来显达了,不过,他的显达却来得古怪。他是曹锟。
曹锟的父亲是个贫穷的造船工,在天津大沽一个船行经年累月造木船。家中虽无太多钱,但曹父还是坚持要他的孩子个个都去私塾读书。或许不能供孩子读太久,或许孩子书读得不好,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要尽可能多识得几个字。他真是个家贫心不贫的父亲。可惜,曹锟不是读书的料,混了几年私塾就不肯再去了。
富家子弟,从学校出来,眼前往往摆着千万条路,随便怎样去走都是花团锦簇。穷人家的孩子,不读书了,那么,好吧,请把自己扔到生活场里,去跑江湖,去混社会,去汗流浃背辛辛苦苦赚钱,仅此一条路,由不得你游手好闲,更无资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曹父要曹锟随他去造木船,曹锟不去,造船工没日没夜刨来凿去也不过就那么一点酬金,吃粗茶淡饭都还觉得奢侈。曹父又让曹锟去学农活,曹锟也不去,做农夫他也不认为好,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收获的谷粮却装不进自己的粮仓,到头来不过是破衣破衫借吃借穿,甚至无处可借。
这也不干那也不干,莫非曹锟心中有自己的打算?
曹锟要去集上贩布挣钱。千万桩生意里曹锟为何偏偏选了卖布?曹锟认为,人活着就要穿衣,哪怕是入土为安,入土前也还是要穿衣裳,做衣裳用布,世间那么多人,得需要多少布呀。他就去卖布。
那时候,走街串巷卖布的人大多推一辆手推车,布在车上,沿街叫卖。曹家贫寒,买不起手推车,曹锟便把布匹搭在肩上,四处叫卖。曹锟财运还不错,每趟出门多少都能赚一点回来,这对于一个小小少年来说,真不简单。
不过,曹锟性情豪爽,爱交朋友,男孩子聚在一起,好酒贪杯真是难免。曹锟能赚钱,他也为此深感骄傲,所以和朋友一起吃饭,每每都抢着结账。有时候喝醉了,踉踉跄跄撑不到家,就卧倒在路上,顽童见了,趁机翻他的口袋,有多少银钱就拿走多少。曹锟酒醒了,见钱没了,并不生气,只是一笑了之。按常情,丢了钱,应该暴跳如雷骂骂咧咧四处追问才是,曹锟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仿若没事人一般,人们以为奇怪,便为这个在家中排行老三的怪少年取了个绰号:曹三傻子。
曹父也认为儿子曹锟是个傻家伙。他真担心这个傻家伙。思来想去,不如早早为儿子娶妻,娶个贤惠勤劳的姑娘来照顾这个不成器的家伙。西大沽有户姓郑的人家,他家的女儿长曹锟两岁,曹父觉得好,长两岁肯定长不少见识呢,正好管管不懂事的曹锟,于是托人前去说媒。
郑家对曹锟倒还满意,只是,曹锟见那姑娘相貌平平,心中有所不满,但又想想自己的家境,长长地叹口气,没法子再挑剔了。穷家汉子,娶个丑老婆总好过娶不到老婆。
郑氏过门后,果然是个善理事的。她为人通情达理,上敬公婆,下疼小叔小姑,家里家外料理得井井有条。郑氏对曹锟更是十分体贴,小两口和和睦睦,很少口角。曹锟做的是布生意,身为女人,郑氏自然懂布,就给曹锟出主意,什么布好,什么布最讨女人喜欢,有销路能赚钱。在郑氏温柔指点下,曹锟的生意更红火了。
每次曹锟出门卖布,郑氏送到院门外,千叮咛万嘱咐,卖完布就早点归家,不要喝酒,即使朋友劝饮也要控制酒量,莫要喝得酩酊大醉。有时曹锟晚归,郑氏不放心,便去半路上接他。
和邻里相处,郑氏也是个好手,她聪明随和又乐善好施,谁家有什么困难,能帮助的她必鼎力相助。久而久之,先前与人交往不多的曹家,颇受邻里赞誉。
有此贤妇持家,曹家的光景日渐好转。
在最苦难的时候,郑氏为曹家带来转机,曹锟意识到女人的好,是从郑氏开始的。女人能够助他更出众,改变他的命运,他在郑氏那儿已得到了最好的验证。
体面的夫人不体面地散尽芳魂
有一天,曹锟外出贩布,到了保定城门,两个守城的士兵拦住他,不但不放他进城,还狠狠地对他谩骂嘲笑了一番。无端受辱,曹锟甭提有多窝火了。回家的路上,他细细想了自己多年来历尽艰辛,未能改变吃苦受累的命运,连守城小卒都要刁难他,真是灰心。他不想一辈子都这样窝窝囊囊地活在社会底层,譬如蚂蚁,死了都不足惜。
1881年,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麾下的淮军到天津大沽招募新兵,曹锟动心了,这或许是个机会,可使他跃出生活底层。没有和父母商量,也隐瞒了郑氏,曹锟自作主张报名参军。
报名可以不使家人知晓,到得入伍之日,家人又怎会不知?
当时,军人名声不好,有“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之说。曹父认为,他们曹家祖辈均系善良人家,他也以善良为本,他的儿子怎么可以去做素有恶名的兵丁呢?最不能接受的是郑氏,她和曹锟素来相敬如宾恩爱有加,她想不明白为何丈夫突然做这个决定,兵荒马乱的年月,曹锟这一走极有可能是永生诀别。郑氏哭哭啼啼。她的泪水并没能软化曹锟从戎的决心。
无奈,郑氏说:“你走吧,我拦不了你,但我决不改嫁,我要伺候陪伴公婆到老,支撑这个家。”
曹锟毫无顾念地走了。郑氏和曹锟尚无子女,年纪轻轻的她践行自己的承诺,后来的漫长日子,她孝敬曹家父母,终老曹家。
丢了卖布的营生,曹锟应募入伍,不久被选送到天津武备学堂学习,毕业后去毅军中做了一名哨官。后来,袁世凯筹建新军,曹锟投奔袁氏。因脑子灵活,善于逢迎,又肯吃苦,曹锟在军中颇受上司赏识,被任命为新军右翼部队第一营帮带。
曹锟听说袁世凯的叔祖父袁甲三有个拜把子兄弟叫曹克忠,在当地很有权势,人称“大帅”,于是备下厚礼前去拜谒。常言道,礼多人不怪。这曹克忠也是天津人,曾任广东水师提督,一看来了个姓曹的小老乡,很是开心。接着一查族谱,发现曹锟竟是自己的孙辈,自然更加高兴,便正式认曹锟为族孙。既然是亲人,自然要大力帮助,曹克忠派自己的姨太太去袁世凯那儿为曹锟通融,自此打开了曹锟在袁氏那儿扶摇直上的康庄大道,由帮带而帮统,由帮统而统领,由统领而统制,日益得到袁氏的器重。
人在贫贱之时,没谁肯多看一眼,一旦有了权势,众人瞩目。职衔一路小步快跑,官星冉冉的曹锟,有人来为他说亲了,这人是他当年的上司高某。当年高某丝毫不曾留意曹锟,现今却觉得曹锟相貌不俗,未来前途必无可限量,他主动将自己19岁的胞妹高氏许给曹锟。
高氏生在殷实人家,养得娇美高雅,又擅长吟诗作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况且是老上司高某的妹妹,曹锟怎会不愿意?这个出身寒苦的年轻人,需要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子为他撑面子。
再说高氏,她是个心比天高的姑娘,待字闺中时,一直刻意塑造完美的自己,她就是想着凭此来为自己换一份理想中的高层次的婚姻。
高氏听哥哥介绍了曹锟的情况,也觉得曹锟前途远大,正是自己所盼的人儿,当即同意这亲事。
真是再好不过的男情女愿,很快,曹锟就娶了高氏。第二年,高氏为曹锟产下一女。
婚后,曹锟出入官场,登堂入室,迎来送往,都会把高氏带上,因为高氏秀外慧中,说话做事都颇为不俗,有她作陪,曹锟更觉风光体面。于曹锟来说,高氏是他的一件最华贵的衣裳,也像是他金光闪闪的佩剑,他穿着或戴着,顿生辉煌。曹锟就像一个久贫乍富的人,他要让现在能看见他的人,都看清他脖子上明晃晃沉甸甸的金链子,又不想人们说他肤浅,就走到哪儿都带一本厚厚的书,高氏就是他的书。不过,高氏或许很享受做曹锟的华服、佩剑或书,于她来说,曹锟何尝不是她的华服、佩剑和书?
在待人接物甚至在官场应酬方面,高氏伴随曹锟左右,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平素曹锟所不能想到的事,高氏先他想到,然后指点他,调教他,使他更加如鱼得水左右逢源。
曹锟真是好福气,他的每个女人都能为他提供养料,使他机灵又茁壮。不是每个男人都能遇见这样的女人。有些男人生来一块好料子,可惜女人不佳,整天不是无理取闹就是卖泪撒娇,活生生地被耽搁了;有些男人质料一般,幸运的是他们的女人就像魔术师,魔术棒一挥一指点,男人就被化腐朽成神奇。曹锟好福气。
只可惜,曹、高二人的好日子并没能长久下去。
有一天,高氏突然发现,她不是曹锟的原配,在曹锟的家乡,还有一个郑氏。虽说曹锟远离了郑氏,但他们究竟存夫妻之名。高氏为自己不是原配而如鲠在喉。
高氏生性清高,又有许多清高资本,追求完美的她岂能容忍自己是个妾室?她怨恨曹锟欺骗她,也自责瞎了眼睛没看清真相就投入曹锟怀抱。她陷入无限痛苦中不能自拔,久而久之,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到后来,终日蓬头垢面,衣食无常。
曹锟不难过吗?他也难过。他难过自己失去了他最为骄傲的资本,再也无法风风光光地带着高氏应酬交际。他对高氏百般解释万般开导,极尽关心体贴,期望博得高氏原谅。但是,没用,高氏心结难解。
1908年,高氏郁闷而死。
闷,真的可以闷死人。心是敞放的,才可心花怒放。心关在门里,就会死掉。
一个人,活着,锦衣玉食或者高官厚禄,时时事事居于人上,有这些,要开心或许不难,但假若生活有不顺遂之处,也还是得有开心的能力。人活着,其实只活一颗心。心快活,居陋巷,粗衣布衫粗茶淡饭都是好的;心不快活,虽生犹死,苟延残喘,终要困在心结里一命呜呼。
高氏聪明吗?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又怎样,她终究是个傻子,竟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送了性命。她本可坐享荣华富贵岁月静好到老的呀。只可惜,她太脆弱了。一个陌生的于她毫无威胁的人要了她的命。
太脆弱的人,墙上浮出的幻想的影子都可以要了她的命。
他说女人是他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