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8 月间,北伐东路战事吃紧,北方军阀合力攻下徐州。作为总司令的蒋介石意气用事,不听李宗仁等人的劝告,硬要夺回徐州,并亲自指挥作战,结果恰中敌计,全军溃败,惨状空前。加之此前宁汉两派已有龃龉,蒋介石不得不宣布下野。谁知这一下,对蒋介石来说却是“因祸得福”——蒋介石早已认识宋氏三姐妹,对宋氏家族威望的崇拜以及对三公主宋美龄的垂青,使他常出入宋门,并渐渐讨得宋美龄的欢心。但蒋介石不仅比宋美龄大14 岁,而且先后已娶有毛福梅、姚冶诚和陈洁如三房妻室,膝下有了蒋经国、蒋纬国和蒋瑶光三个儿女。宋氏信奉基督教,虽然时下中国允许一夫多妻,但宋母却秉承一夫一妻的基督教信条。所以,蒋介石与宋美龄的婚事一直被宋母阻隔着。蒋介石下野之后,听说宋美龄和母亲在日本,便买棹东渡,去“探望”宋母。蒋介石在异国与宋氏母女相见,蜜语甜言,恭谦敬孝,使宋母动心三分;他又当着宋母和宋美龄的面,表示要与三位“非正式”的夫人脱离关系,让毛氏“下野”回丰镐房,姚氏移居苏州,陈氏出国游历,并表示个人皈依基督教,终于得到宋母点头应允。
11 月间,他和宋美龄从日本回到中国,匆匆处理与毛、姚、陈氏的关系,便准备在上海举行婚礼。
蒋介石与宋美龄举行婚礼的那天,李宗仁与郭德洁正在从武汉赴上海的江轮上。他们是到上海开会的,事前并不知道事情那么凑巧。船过芜湖,招待员送上一张头日上海出版的《国民日报》,打开一版,蒋介石与宋美龄的结婚启事赫然醒目。
“赶上时候了。”郭德洁靠在李宗仁怀里,兴奋地说,“自从长沙换帖后,你和蒋总司令虽说是把兄弟,除了公事,却没有什么人情来往。这次可趁机送他一宗厚礼。”“喜酒恐怕是赶不上了。”李宗仁淡淡一笑,说道,“喏,蒋总司令和宋女士婚礼是在今天,我们这船赶快也得明天上午才能到达上海。”“我们广西人兴‘前三后四’嘛,七天之内,总是礼节。”李宗仁没有再答,靠在椅子上,顺着那篇“结婚启事”的左栏,读蒋介石的那份与毛、姚、陈氏断绝一切关系,与宋女士结婚后才真正开始革命工作的“声明”。
船第二天中午抵上海,蒋介石闻讯果然送来请吃饭的帖子。郭德洁要趁赴宴之机送上一件价值昂贵的礼品,李宗仁却无论如何不依。饭,虽然去吃了,可进出蒋宅,两手空空,连一张小画片也没送。这在当时的“文武百官”中,确是独一无二。为这事,郭德洁气得哭了好一阵,直怨他不近人情。李宗仁也只是笑笑了事,没多加理会……
“德邻,元宵节晚上,我就要你陪我去,就要。”郭德洁扭了扭身肢,打开梳妆台上那盒“皇后牌”胭脂,用小扑团片在脸颊上淡淡地印了几下,然后眨巴了几下眼睛,流露出几分得意。
李宗仁留意到郭德洁的眼神,尽管如常一般,多是妻子在丈夫面前献上的娇媚,然瞳仁深处却蕴藏着几分余怨和心酸。结婚这些年来,凡她提出的事情、要求,十有九李宗仁是依了她的,偶尔有不依的,似乎也不了了之,妻子也没有重提。唯这件“不近人情”的事,她却耿耿于怀,难道真是那么不近人情吗?李宗仁不由得又回忆起当时的情况——那天,1927 年12 月2 日下午,他们刚下轮船在海格路融园的寓所歇息下来,蒋介石便挂来电话,说是晚上要来拜访。晚饭后,蒋介石和宋美龄果真乘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亲自登门,送来张烫金的大红请帖,请李宗仁夫妇明日下午七时到蒋宅吃餐便饭。那时,国民党四中全会的预备会正准备在上海召开,汪精卫下台已成定局,但蒋介石复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职的决议尚未获正式通过。蒋介石的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恭谦,左一声“德邻贤弟”,右一声“嫂夫人”,把郭德洁喊得舒爽极了。蒋介石和宋美龄走后,郭德洁就又提出要给他们送份厚礼。李宗仁却不赞同,说是蒋宋富豪,万物不缺;再说,也不愿去巴结这位即将复职的上司。至于长沙换帖的事,不过是出自应付,纯属儿戏,那张帖子上署的“蒋中正妻陈洁如”如今也名实不符,等于自动宣布作废。郭德洁知道丈夫的倔性子,不敢多言,只暗暗地怄了一夜气。第二天一早,她独自拿了钱,上街买回了一条法式金项链,一对嵌着宝石的金戒指,用一个大红色绒布面盒子装好,到下午临去赴宴时才拿出来,料想李宗仁也不会再阻止。谁知李宗仁硬是将那个装金器的盒子从郭德洁的小手提包上取了出来,才拉着妻子上了去蒋宅赴宴的汽车……
李宗仁从高靠椅上站起来,走到郭德洁的身边,双手扶着妻子的肩膀。
梳妆镜里,一个不着戎装也显得威武的男人和一个即使无表情也美似一尊玉雕的女人,凝固成一张静止的合影。然而,他们的脑海却都在翻腾。女人在期待男人的通融应允;男的却在深深地思考:是不是一年多以前的那件事,自己确实做得有些过分?这过分是对那位蒋总司令,还是对自己的妻子?
院墙外,有人燃响了一串爆竹,响得怪刺耳。一缕阳光从窗间透进来,玻璃上的乳雾,像帷幕般渐渐拉开。李宗仁反而感到身上一阵发冷。他走到壁炉前,暖了暖手,又围着壁炉缓缓踱步,心里叹道:世事纷纭复杂,常常事与愿违。照说,北伐胜利,自己本可以生活在八桂子弟袍泽的圈子里,或是返回广西建设家园。如今却为了免除中央的怀疑,违心地住到这南京来。真应了《红楼梦》里王熙凤那句话“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啊!
“去吧,德洁。元宵节晚上,我陪你到蒋主席的黄埔路官邸去。你跳舞,我在一旁喝喝咖啡茶,聊聊天儿。”李宗仁转身对仍在凝神静待的妻子说话。
他打算迁就妻子,因而语气很坚决,以至使郭德洁都感到有些反常。
“德邻……”郭德洁不知是激动还是难过,一俯身趴在梳妆台上,哭了。
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打破了房间里这痛苦的和谐。郭德洁赶紧起身拭干眼角上的泪水,从衣架上取下她那件羔皮呢大衣。
“总司令!总司令!”随着一阵轻捷的楼梯声,侍卫队长季雨农在门外呼喊。习惯,使他不将李宗仁称呼为“李院长”。
“什么事?”李宗仁开了门。
“陈绍宽司令来访,说有要事。”陈绍宽曾是李宗仁任西征军总指挥时的第二舰队司令,眼下是军政部海军署署长。
“客厅里见。”李宗仁转身披上那件黄呢军大衣,咚咚地下了楼。他脚步有些乱,心中猜度着,陈绍宽在这么严寒的早晨来见,想必确有要事,要不,挂个电话尽可以解决问题。
“德公。”李宗仁刚跨进厅门,陈绍宽便凑了过来,那双被海风擦得晶亮的眼睛,今天却惊惶不安,额头上浅浅的皱纹里含满了疑云。不待坐定下来,他便轻声问道:“你没听到武汉方面的消息吗?”“没有。”李宗仁摇摇头,见陈绍宽的神色,他猜测不幸的事已经发生——自“编遣会议”不欢而散,阎锡山、冯玉祥先后离开南京,蒋介石就拉拢李宗仁,想以他亲自指挥的第一集团军和李宗仁的第四集团军合而对付冯玉祥的第二集团军。不料李宗仁不肯附从,蒋介石则改“近交远攻”为“远交近攻”,想调转枪头对付第四集团军。他在秘密偷运武器弹药给湖南省主席鲁涤平及其所辖的第二军的同时,又秘密遣人到湖北,拉拢第四集团军中的鄂籍将领,向十八军军长陶钧、十九军军长胡宗铎游说,促使他们脱离“桂系”。而陶、胡二人均从李宗仁手下起家,李宗仁一向待他们不错,他们不肯对李宗仁反目,并暗中将蒋的活动告诉李宗仁。李宗仁则有意住进京畿,以示服从蒋介石为首的中央,想使蒋介石不生疑窦,进而免除一场灾难。但近来风闻鲁涤平蠢蠢欲动,难道湘鄂真动起干戈来了?
“据海军电台今天凌晨得悉,武汉方面已对湖南鲁涤平采取了行动。”陈绍宽把话说得很快,也许是心情太急,口里呼呼地吐着白气。
“坐下来,绍宽坐下来。”李宗仁此刻反而显得有些冷静起来。将军临阵,冷静与果断是决胜的前提。
“你这消息绝对可靠吗?”待绍宽坐定下来,李宗仁又问。
“不会有误。”陈绍宽语气坚定地说,“据我们海军电台收到的情况说,昨天下午武汉政治分会作出决议,因鲁涤平把持税收,剿匪不力,重征盐厘,有渎军纪,免去湖南省主席一职,遗缺以三十五军军长何键充任。此外,昨天晚上,夏威、陶钧两部已入湘占领长沙,鲁涤平猝不及防,率部仓皇退入江西……”听陈绍宽说得有鼻子有眼,李宗仁心里一阵紧缩。可是,陈绍宽又不是第四集团军里的人,眼下又与李宗仁无密切的利害关系,他能对他说些什么呢?短暂的静场,客厅里的那台大壁钟“滴答滴答”,每一响都在叩击着李宗仁的心。他在陈绍宽身旁那张沙发上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口里像对陈绍宽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夏威,还有胡宗铎、陶钧,也太鲁莽冒失。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通通气?”“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更何况眼下两湖间的局势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你我都不得而知。”李宗仁点点头,又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陈绍宽走后,李宗仁赶紧把季雨农唤来,叫他立刻到参议处去查询,有无今晨来的电讯。季雨农走后,李宗仁才在客厅里坐定下来,闭目思想,觉得若陈绍宽的消息准确,则大祸必将临头。眼下,国民政府已经成立,撤掉一省之主席,一军之长,居然不经过中央,这岂不是瞒上胡为?当此武汉与中央不协的传说正盛之时,此一举正好让中央拿住把柄。计较起来,胳膊怎扭得过大腿?再说,你李宗仁虽住在南京,实际还是武汉政治分会的主席、第四集团军的总司令,部属做了这么件大事,你能说不知道?无关系?更可怕的是,你李宗仁在南京,只有身边几个卫队,武汉方面先动手的事,若让架着锅头等豆子炒的蒋主席知道,等待着你的将是什么?想到此,他霍地站起来,大步咚咚冲出客厅——“赶快做应急准备!”一开门,他险些和季雨农撞了个满怀。
“总司令,参议处刚刚收到一封武汉给你的急电。我去的时候,正在译。
喏!”李宗仁接过季雨农手中那份电报,展开一看,内容与陈绍宽得悉的消息毫无二致。
“雨农,你准备一下,今天我们得马上行动,采取对策。”李宗仁将电报揣进军大衣的口袋,急步冲上楼去。
郭德洁穿着那件羔皮大衣,立在大衣柜的穿衣镜前,神色虽没有原先那么娇媚得意,却也还安详自在。刚才急响的门铃,虽然使她心头一惊,但丈夫会客,却是习以为常的事,所以李宗仁下楼之后,她又在穿衣镜前,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照起来。元宵节之夜,在黄埔路蒋氏官邸的舞会上,她将扮演个什么样的角色?与李宗仁结婚快五年了,官场酬酢,人前交际,她觉得自己已经入门,不再是桂平女子师范的那个不曾涉世的女学生了。
她甚至在庆幸自己刚才对丈夫所采取的软硬两手“攻势”,以至使他最后应诺了元宵之夜的舞会之行。
“德邻,”郭德洁见李宗仁匆匆走进屋来,凑上前去问道:“陈绍宽是来请示戎机,还是通知你去开会?”“不!”李宗仁拴上门,心情沉重地对郭德洁说,“武汉方面,夏、胡、陶三位军长昨夜已冒失对鲁涤平下手,海军电台得到的消息和我刚才收到的电报,证实无误。蒋主席是不会放过这事的,我得马上离开南京。”郭德洁那扑了淡淡胭脂的脸,顿时由红变紫,又由紫变青,以至腮边耳下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好一阵,她才像是从梦中醒来似地问道:“离开南京,到哪里去?”“往武汉,已赶不上今天的船。再说,逆水行舟,速度慢,目标也大。”李宗仁打开大衣柜拿出他那个至关重要的小公文包和那支勃朗宁手枪,又说,“看来先得避到上海去。”“我呢!”郭德洁使劲拉着李宗仁的大衣襟,像是生怕丈夫马上就要扔下她似的。
李宗仁深情地盯着妻子,好一阵,才说:“连我都得化装离开南京,一起走,目标更大。你就暂留在这里,侍卫队我也不带,只雨农一人跟着走。”郭德洁似乎很不情愿李宗仁作出这样的决定,她把丈夫的衣襟捏得更紧,牙咬着下嘴唇,那双乌黑溜圆的眼珠上泛起一层泪水。
“德洁,”李宗仁就势把妻子搂在怀里,抚着她那一头秀发,无可奈何地说:“不是我不愿带你走,是怕两人都走不成。我估摸他们也不会对你如何。你还是拿出北伐女子工作队那时的勇气来吧。待我在上海住定,就派人来接你。”郭德洁将头埋在李宗仁怀里,轻声抽泣。无可奈何的事,也只好无可奈何了。
这时,又响起一阵急促的登楼声。
“雨农来了。德洁,快把我那套西服和礼帽找出来。”李宗仁缓缓推开妻子。他心里像塞进了十担铅块。
郭德洁总算振作了起来,她从衣柜里找出了李宗仁的西服,又将李宗仁的公文包和手枪放进一只小皮箱里,还匆匆忙忙地从抽屉里取出一叠钞票和两枚金戒指,一齐塞进小皮箱盖背的贴袋里,才探头去开了门。
“总司令,怎么行动?”季雨农一进门,开口就问。
“先雇一辆马车把我们送到下关车站,见有南下上海的车,就上。”“李夫人一道去吧!”“不,她留下蒙人耳目。”“走吧,快走吧!”郭德洁脸一沉,鼻子发酸,险些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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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宗仁斜靠在居室侧厅的那张皮沙发上,半眯着眼睛,像是在养神,又像是在承受和抵抗着某种疼痛。沙发前的长条几上,散乱地放着十来张报纸。微黄纸上那些红红黑黑的油墨,尽是些令他忧忿的消息,他简直不愿细读。蒋介石趁武汉撤鲁涤平和进占长沙的事,把桂系——李宗仁和他的第四集团军整垮,已经是时下军政界尽人皆知的事了。
“唉!”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不住地用手按摩胸腹。他的胃病又犯了,广西人常说的“心胃气痛”。从南京易服化装逃到上海,已经一个月零三天了。这一个月零三天,对他来说,真比一年零三个月还要难过。前期担心妻子,唯恐她留在南京遇到意外。就在他离开南京的当天下午,蒋介石的亲信陈果夫和何应钦,曾五次按响成贤街“李公馆”的门铃,郭德洁佯说丈夫有事出去了;晚间,陈、何又来了,她无可奈何,才告之“德邻因公去沪”。那以后,一个二十出头的妇人,丈夫离去,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心里虚虚悬悬,惶惶不可终日。好在蒋主席还讲些假面子,没有拘下她当人质。本月初,德洁终于来沪相聚。可妻子刚住定下来,又来了个任潮(李济深,字任潮)。任潮是率领一批代表从广州赶到南京去参加国民党三大全会的。你任潮一向被人视为桂系密友,当此之时入京面朝,会有什么好处?他劝他不去南京,任潮也答应了。可蒋介石知道任潮在沪,特派人来劝任潮入京作中央与桂系矛盾的调停人,任潮无可奈何,离沪进京,一去又十余天了,音讯杳无。那刚愎自用、唯己独尊的蒋介石能不对任潮施加压力吗?还有,白健生呢?据说蒋先生翻云覆雨的本领特强,曾被他明令讨伐的唐生智经他派人抚慰了一番后,又被他密使对付正在平津整兵的白健生。健生可知道这信息?一个金戈铁马的将军,袍泽远隔,故友离散,苦痛与孤独之情能不催生出病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