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华情深牵姐妹◇端妙樱心善系手足
暂先不提妙桔携了惊鸿回宫后话,且说见君与新华恰巧同她前脚后脚,妙桔刚走,这里见君二人就给丫鬟们连拖带拽地请了来。妙柑依旧是蜷在绿萼怀里哭,妙椋同妙樱在旁劝,清华便站着出神,天枢也已没个主见。
新华因着丫鬟们禀说是妙柑身子不适便上前来诊脉,静静听过片刻后道:“应是无大碍,想是适才宴上的吃食少许油腻了,恐有些闹肚子。”
妙柑泣道:“烦劳君姐姐莫要将我今日之事告知太子哥哥与皇后娘娘听。”
见君不知首尾,只得道:“我醒得。既然阿姐说无碍,那就不劳动娘娘请太医再诊了。”说毕,又命绿萼跟人去抓些温补药来调服。妙柑给攸伶与桑琼一左一右搀着去房内小憩,妙椋与妙樱也跟去陪同。
天枢正欲跟清华再私语几句,妙樱临走时却低唤了她一声:“阿枢,这灯是我特意留给你的。刚你去哪晃了?连灯都能舍得不放一盏?”说着,从婉柔手里接过一朵燃上小烛的莲灯,那烛烟丝丝袅袅游离不定,有清风拂了过来,吹得那乳白烟丝飘荡开去,渐转透明。天枢错愕地许久未说话,接过那灯来时直觉触手极烫,烫得她颤抖着十指似是捧也捧不住了,掌心里酸酸的无一丝气力。
身后一直静默不语的清华突然道:“你这姐姐待你倒是真好。”
天枢不由点头道:“不止十二姐姐,其他姐姐也都是与我和善的。只是年长的那几个,就同三姐姐方才说的那般,岁数长了,心性儿也长了,有了自个儿的小算盘便不得安生了。”说着又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清华眼里似笑非笑,悠然道:“左右不过是为着你得佳婿我得体面之类的争辩罢了,就这点子事还用你愁成这样?”
天枢无奈苦笑道:“她们虽成日里就知道要争,心地却都是不坏的。”
清华倒是轻轻哼了一句:“也就你是个豆腐心肠。”
空气里有沁人心脾的青草香味,那幽幽的香气若是在燥热的暑日里必显不出来。这会子正巧月朗风清,楚府里为迎帝女花费了些功夫与银钱,置办了好些消暑用冰块,那些冰融化过后便凉爽得很。
天枢缓步到河边将莲灯漂上水面,怔怔地望着那一点红光悠悠荡荡飘向未知夜幕里,不禁叹道:“不知咱几时能再回去?日日旁观着她们你算计我我算计你的,好生心烦。想我北斗宫里那六个弟妹个个守礼省心,从未见过有这样闹法子的。六姐姐方才那一哭,哭得我心窝里也疼了。”
一旁的清华有些僵住了,四下里更静了些,树丛草丛里隐约有蝉鸣声响起来,响得天枢心烦意乱的,听清华不出声心下也十分疑惑,觑了她一眼道:“好端端的怎又闷住了?难怪清虚老是要跳脚,说你就是个闷葫芦!”
清华听了这话也怔了,想过一想才道:“原来你说的是阿祈。”清虚真君托生为齐府二公子,单名一个祈字。
天枢谢道:“多亏了月孛君,一直烦你为我二人递书信。”
清华仰面晙眼:“无妨,反正阿祈总爱跑我们家来骗吃骗喝的。”天枢抚着额头轻敲,心里头很是好笑,清华却又不再吭声了。
夜里暑气消退,河岸边有朦胧水汽蒸腾出来,清华的神色间有几分倦怠与萧索,让天枢瞧着了不免生疑,只是不便露出面来罢了。遂张望着夹路两边林立的翠竹,略略几点山石在前,闻得一阵香扑了脸来,因问:“是何香味?”
清华答非所问,道:“我不想回去。”停了停,复又加上一句,“一点儿都不想。”
天枢心里头咯噔一声,刹那间只觉这长路漫漫竟是无人可相携手,不禁气苦道:“你与我说甚的傻话呢?若是旁的玩笑话我怎样都不恼,可偏我才说要回去,你就赶着与我唱反调呢?”
她一时气急,止不住便咳了几回,清华见状忙命人去取些茶来,又问她:“他们说你前些日子被罚跪久了伤着了腿,可要紧?”
天枢阻拦了那丫鬟,一面又说:“不忙,只是站久了有点子累,你领我去探月轩里去坐会儿。”
俩人一径顺着青石子道,又引得一簇人,边走边说着往轩里来。上房内间居然是崇武陈设,刀剑自不消说,天枢稍稍觑得几眼已观之不尽,更有那一张犀角为臂、象牙为背的朱红长弓,上嵌铜箍,身缠金线,端的是气派非凡。天枢连声道:“这弓好,一见便知是新华小姐的宝器!”
清华正摆弄桌上的几盘细巧茶果,闻言回头道:“阿姐这张弓可是步战骑射俱佳,你有听说倒也不怪。”说罢,取了茶过来劝她用,又道:“这可是我家君儿亲自滴露的,你快尝尝。”天枢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漱了漱,方才抿上一口,只品出那茶甜丝丝的异香扑鼻,一时不晓得如何夸赞是好。
清华见她无语,也不以为杵,上来又替她诊视过一回双膝,安心说道:“已不妨事了,回头再与你一两帖药吃着散散内热好化瘀。”
天枢谢她几句,又捧过茶来再饮,细细琢磨过后不觉讶然:“可有青枫?”
清华点头:“说是摘了那果子,再另寻了木槿、桔梗,跟着玉川杜鹃一块儿兑了现世水蒸的,不知她跟阿姐怎生鼓捣出来。”
天枢连连叹道:“你们家姐妹倒是同心协力,干什么事儿都喜欢往一处扎堆的,真真是羡煞旁人呢!”
清华取过甑里露来点入茶汤,劝她再饮。天枢慢慢啜着,听屋外檐头铃铛乱响,丁丁当当的好不烦人,心里盘算着该怎样解劝清华改了主意,几番考量过后更觉心灰,突地又听她在书案前道:“总之我是能不回便不回的。我家兄弟姐妹几个亲近,即便是二哥哥已去了落叶城,那还有阿姐跟君儿她们呢。若是回了九曜宫里去,只怕又得成日间过那无人理会的日子。”可巧笔墨在案,她又研了墨提笔写下三个名字:
开阳、摇光、紫炁
天枢正摩挲着下摆上的粉荷绣花暗自心乱,听了这话,不禁深有感触地偷觑了一眼新华脸色。她素来知晓这位月孛星君在九曜宫中地位尴尬,尝受其余众曜星君的排挤。日、月、星皆为曜,日、月与火、水、木、金、土五星合称七曜,另加上计都、罗睺两位星君,则并称九曜。月孛与紫炁同为虚星,顺日月而行,因不是主星而始终不为众仙重视。就连九曜宫中的尊神十一大曜星君也始终待她不冷不热,自然要令她觉着宫中生活无趣了。
清华似是仍在一句接一句地说,天枢却只觉得那声音飘渺飞去了远处,怎样都传不入她耳中来,眼前又晃荡着那六个秀妩的墨字,出了好一会子神方才回转过来,不由歉然道:“你刚说什么了?适才我走了神,没听明白。”
清华见她神色有异,便也道:“不过是些没要紧的散话罢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天枢勉强按捺着胸口的纷繁思绪,因问道:“据我所知,这三位星君也是同我们一般,已是下凡尘来了。你可是正设法想寻他们三位?”
清华点头道:“如今下界来的仙友里只这三位至今未见,是以不免心里头好奇。”
天枢倒不妨她巴巴儿想起来提及,不觉想过一想,又奇道:“你可有漏下谁了?不单开阳小弟与摇光小妹,还有我天权四弟、玉衡五妹两个,也是尚未知晓身在何处呢!”
清华轻轻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玉衡君在何处我倒是晓得的,只是你这会子不便见她。天权君在朝中,我每日上朝时能遇着。”她代领其母的司天监监正之职,在朝里倒是个清闲的散官。
天枢心中糊涂,痴看了她半晌,方道:“为何不能告诉我玉衡妹在哪?”清华未作声,聚精会神地将那张书写过的笺纸置于烛火上燃着了,眼瞅着那晕黄火苗迅速扑上来将它吞噬舔尽,然后扑簌簌的灰烬掉落下来,覆在烛台托盘里,在凝固的烛油面上蒙了一层薄灰。
天枢见她不答,不免气道:“怎的连你也同我生分了?这会子问你几句,你就这般爱理不理的?现今我给困在那牢笼子里不得出去,见不着外头人,自是不比你讯息灵通。若我也能同你一样,好去外朝拜会拜会朝里人,没准也能有法子将那紫炁三君的消息都给探出来的……”
说到这里,她慌忙背过身去疾咳了几声,屋里的丫鬟已都给清华遣出去回避了,清华听她咳嗽不止,也生了三分怜意,亲自捧过唾盂来递给她。天枢喘红了眼,双目水汪汪地含着泪珠,面色却是更添惨白,她略略摇一摇头示意不用,又喝过一回清露凉爽心肺,方才缓缓止住咳嗽声。
清华瞧了瞧屋角铜漏,对她道:“亥时三刻了,你身子一直就不大好,今夜还在我府上挣扎了这些时辰,若是实在撑不住了,便回了吧。”
天枢听她如是说,不由哽咽道:“你我一损心肺,一失魂魄,皆是不得持久之身——”正欲再往下说,忽听外头有丫鬟来催,说是妙柑身子已安,要请天枢与众姐妹一同回去。
天枢见时已夜深,只好先与清华暂先停了话,跟着她急往正门口来,只见妙樱正侯在那里,天枢便问她:“五姐姐跟六姐姐呢?”
妙樱笑道:“六姐姐给新华小姐邀去看笙二公子的墨宝,这会子应是该来了。”正说着,后边长廊上有脚步声纷来沓至,十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妙柑、妙椋与新华三人而来,妙樱见妙柑手里小心翼翼地捧了只小匣子,不由笑得更欢,心道:这也可算是聊以***。这般想着,便向新华投以感激的一笑,新华也是含笑受了。
回去时,妙椋说有私语要同妙柑讲,天枢便去跟妙樱坐了一车。清华亲自过来扶她上车舆时又劝解了一句:“先得保重好身子,你才好再替往后作长久打算,莫再要随意为着些个不想干的事儿动气了。”天枢动了动口正要回她,她却已转身退过几步,随后便有司礼太监上前来指挥舆驾掉转方向。
因天晚了,东宫处另拨了火箭营将士来护送四位公主,每架舆前皆里里外外地围了几层,大队人马缓缓而行。耳畔有夜风吹得舆上金铃叮当作响,天枢回过头去再瞧清华时,她那身玄青道袍已被淹没在重重叠叠的人群中,天枢用力吸着空气里略有似无的青枫香,车驾行了老远,她仍在遥遥怔望。
同座的妙樱抿着嘴儿笑得无声,天枢瞧见她唇上抹了香浸胭脂,柔光婉转,那模样儿极是可爱动人,不觉也略掩了掩别过清华的失落,问她:“你手里攥着什么好物了?赶紧拿来给我瞧瞧!”她俩虽是姐妹,长幼有序,但只差了几个月份,故而私底下很是亲密随意。
妙樱见她问,却不急着答,反倒坏笑着也问她道:“窗外头有什么好瞧的人了?你让开些,给我也瞧瞧?”
天枢大窘,忙掩饰着过来夺她手里的东西,抢到眼前才发现,原来是方才宴上妙柑擎到的那根花签子。天枢颠来倒去地念着那句“人面不知何处去”,头里如雷鸣电掣一般轰然炸开,暗忖着道:这词于我,又何尝不是一样?虽说是时有见着天璇与天玑,但他们俱是不记得我了,连我心里的苦,他们也都是不会晓得的。
如此咀嚼再三,竟是愈发心沉烦闷,面色也更是郁郁寡欢。妙樱见状,好奇问道:“该不会是觉着今夜玩得还不乐?”
天枢见说,道:“哪会跟你说的那般?我好歹也都这般大了。”妙樱笑得更是娇俏:“可不是?这才一眨眼,连我家阿枢也已大了,回头让娘娘替你去说个俊俏的驸马去!”
天枢吓得忙辩道:“我不是要同你说这个!”
妙樱回得刁钻:“那你要同我说哪个?”
天枢心内又是生急又是好笑,焦躁如火炙,犹豫了半天方嘀咕出一句:“我原是想着今日中元,可有跟地藏菩萨许了什么愿?”
妙樱惊异地瞪大了眼:“哪有个大活人去跟地藏王求保佑的?”
天枢早已是悔之不及,心里暗骂了自个儿数回,支支吾吾地又道:“我不太懂这规矩,适才放灯时,只念着该许些话的,就求菩萨保佑父皇母后、各位母妃与阿哥阿姐们太平安康。”
妙樱听得这话顿觉亲近贴心,这会子又见她咽住了不往下说,心想这妮子定是害羞,不禁笑道:“你也是好心,我记心上了,谢阿枢妹子替我求了菩萨一回!”
妙樱的眉眼笑得如月初的弯钩,还极是俏皮地一闪一闪亮着光彩,天枢心中暗暗羞愧,自认非但未曾替他们许过任何愿想,她一个上位的星君也少有去求地藏的时刻,即便是要许,那也定是要求北斗宫中的众弟妹平安喜乐,早日团聚。
如此左思右想,五内更要如沸,七月里的夏夜虽不燥热但也仍有些暖意。宝舆中,天枢浑身火炙甚是不自在,丝毫不察的妙樱自顾自再道:“若要真求菩萨一件事,那我便求他多多保佑地下的九姐姐。咱们宫里兄弟姐妹旁的都齐全,唯独她最是苦命,不足月便夭折了。若她还在,那就真真是十全十美!阿弥陀佛!”
天枢怔忡不宁,她从不记挂这个未见一面的九姐,这会子听妙樱陡然提及,着实有些措不及防,当下青白了脸,又转过头去瞧天上那一轮月白清辉,映得远处护城河面的粼粼波光上泛起一层银白亮闪,水声潺潺,应是流往适才来处的楚府方向去了。
正是:昔日兄弟,当时姊妹。无可奈何情深意,不如归去孤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