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望橘思亲姐◇凤凰台观灯忆闺友
天高气清,有薄云几缕,风一吹就顿时散开,消失得无影无踪。楼台巍峨,那雕花飞檐下一色的水磨砖墙边,有几名小宫女正收拾起晌午时晒的橘干,好送去膳房制酱,见天枢来了,都笑道:“方才还有嬷嬷说起呢,‘这橘子皮得留着橘红,好拿去药房里入药,如今三公主虽去了,可十三公主那还是得用的’,您倒说来就来了。”
这些都是昭阳殿中宫人,天枢素来礼敬三分,忙谢道:“多亏姐姐们惦记我。”见她这样客气,她们一个个连声叫不敢。天枢一径往侧殿中去,方转过溪亭,见游廊下的紫菊开得沉甸甸,纷纷低着头,好似在列队行礼。又有宫女取过些橘子放在托盘里,同杏仁茶一同搁着,随她一齐入殿来。
天枢暗赞这宫女心细,晓得她易咳惧寒,也不上龙井普洱之流,只用这杏仁来润肺。她又见那盘里橘子个个滴溜滚圆,皮黄叶绿,遂取过一个来抓在手里把玩,心中却如失了神一样恍惚:又到了进贡橘子的季节,过两日准又有陈皮奉来,可桔、柑两位姐姐却已不在……人面不知何处去……本是同根生,天涯各一方……
这般边走边低头想,才踏入内殿,地上铺着一层大红毡毯,迎面便是触目惊心的赤金九龙图腾,张牙舞爪,几欲扑来,唬得她忙抬起头,又见妙玫正立在大理石案边,手里握着玉玲珑镇纸,冲她微微一笑:“垂着头走还能给绊住?留点子神,仔细真摔了。”
另一侧的清虚忙说:“可有吓着了?”
天枢放稳了声息,道:“不妨事。”说着,转身先跟妙玫行了礼,又向西墙边的越王道:“原来大哥哥也在。”越王难得遇她温言,亦颔首致意。天枢见他正站在紫檀漆架旁,便也跟过去看架上的汝窑花瓶,那瓶如玉般白净,又通透如水晶,瓶里还疏疏密密地插了几枝墨麒麟,这菊花色黛紫,几近墨色。
清虚因问她道:“我母亲可为难你了?”又见天枢攥着手里橘子不放,复奇道:“你拿那个作甚么?抓着又不吃的,你拿来,我替你剥。”
天枢叹道:“我正想着三姐姐跟六姐姐她们呢,忽然又见了你们,一时间倒不知是再出会子神的好,还是应该惜取眼前人了?”
越王扬眉,浮出一丝笑意:“这可不是同我们一样?方才还在说三丫头呢!八弟送她出了京,我那两个表兄表妹来迎了她。我与她说等我两日,待我料理完京中事后一同走,她归心急,反让我随后追她去,想来这会子已在往东郡的路上了。”
妙玫闻言,也是一笑:“你若不看着她,只怕她要惹事。你那两个越家的表兄妹未见过她本事,想来出了乱子时要招架不及。”
天枢不以为然,替妙桔不平道:“三姐姐最是知礼数,你们莫要浑说!”说罢,离了越王身侧,转到妙玫跟前,轻捶了他一记肩。妙玫正摊了一桌的颜料作画,天枢见他用石绿描叶点苔,那画上的山石树木深浅分明,笔法坚劲苍秀,极具神韵,不觉惊道:“这才没几日,连八哥哥的画儿也画得这样好了?”
妙玫道:“这哪里会是我画的?这是七哥出京前的未完之作,他既来不及画完,又得等四哥从南诏归来时一同回,回来了也不会再继续画,这才随手送了我。我这会子生闷,闲来无事就拿它来糟蹋罢了。你莫要笑,也别告诉七哥去,免得他回头要笑我。”
天枢只抿了抿嘴,便不再说话,低头见那大理石上云斑浓淡,墨绿赭石相间,触手摸来又是一片冰凉,不觉又出了神。半晌,方听妙玫搁下笔,取走她手中橘子,跟小宫女道:“你把橘子都浸到水晶缸里去,这会子谁也不吃,再将那杏仁酪搁在案上。”遂与天枢道:“你可是最喜欢这甜腻腻的吃食的,齐二公子说请你来,我就赶紧让她们做这个去。”
天枢回头见清虚跟越王在研究妙玫的琴,极是专注,遂放心道:“我几时说过爱吃甜腻的了?况且这杏酪不甜,看着就柔嫩爽口,吃着又香。”她一面抗议,一面轻轻拨开酪上的桂花蕊,先挑了樱桃子跟葡萄干吃着,又压低了声:“适才我听母妃说,这阵子朝里人都联名上书弹劾冯相呢?”
妙玫讶然:“你听贤娘娘说的?好端端的她与你说这个?”再瞥一眼清虚,方道:“我明白了,是齐夫人先提的?”
天枢点头,妙玫见她目含企盼,遂悄悄跟她解释了一遍,因说道:“你也知大前年立夏时,安王叔落叶城兵败的事?”
天枢又点一点头:“我醒得。那时候我虽小,可也已经懂事了,大略听过一些。只是个中紧要关系不明,又怕是听得前后缘由颠倒。”
妙玫再道:“那会子朝中局势就有过一番动荡,一时间主战、求和两派分庭抗礼,谁也不愿让着另一派。左右争执不下,冯相才主张说,以落叶城北五百里的天水河为界,南北划分,重定边境。那本是权宜之策,以图休养生息,我朝与北蛮也因此战火稍灭,却不料这几年日子才过得好了些,却又举国骂声一片,朝里那群腐儒倒像是才抓到他把柄似的,口诛笔伐,个个跳脚。”
天枢颦眉思索了片刻,道:“这样说来,倒也不全是冯相的过错?依我看,只怕还是有人居心不良,在背后指使操控?”说着,她冷笑了一声:“首当其冲,便是越家人!”她瞧一眼越王,又瞥过清虚,再轻声道:“还有齐家的……自然,我们文家也脱不了干系。”这几个字她缓缓道来,中有停顿,关键时刻又将那“楚家”两字咽入肚中。
妙玫惊惶不定,心道:这十三妹平日里就是个文思敏捷的,如今看来,恐怕还长于政见?这四大家里人中,旁的三家都说全了,连她自个儿的舅家都没留情脸。她又同清华、见君她们一贯交好,怕也是知道些我楚家的底细?遂问:“那依十三妹看,父皇与二哥会有何作为?”
天枢将这前因后果细细想了一番,又舀碗里的糯米吃了几勺子,叹道:“还能怎么说?关键不过是在笙二公子那里罢了。”
妙玫笑道:“我笙华表哥授了忠勇侯爵,父皇又命他总领北疆三州,正是如日中天没错。只是你说关键在他那,我却是不明白了。“
天枢一面挑开酪里的枸杞,一面道:“你是与我装糊涂呢?安王叔自断了一臂后,也将养了好些年了,该复出了。可这会子连落叶城的兵权也已落在笙二公子手里,他虽有心再出山,可总是寻不着机遇不是?更何况这些年来,笙二公子屡屡破敌,威信大增,便是父皇想再将北伐的重任交托给安王叔,朝里人也得要拼死劝谏的。”
妙玫取过筷箸来,帮她夹走不愿吃的枸杞子,笑道:“下回你还来,我准得要叮嘱她们,不许再放这个。”
天枢忙谢他,又见他神色凝重,面有虑色,不禁多嘴:“八哥哥先莫要愁在前头,冯相往后到底如何还是未知,父皇那也是天威难测,我不过是私下乱说罢了。”
妙玫摇头道:“我愁的不是父皇,而是……”他抬头看了越王一眼,见他与清虚说笑不绝,一看就是关系熟稔,交情不浅,更是愁上心头。
天枢也正瞅清虚,听他正跟越王谈论西域的羊羔鹿肉,还说得了空要一起去走一趟,亦是心头不悦,却又只得按捺着不发。这厢两人说得尽兴,那厢却是一并望着他们猛看,清虚方才领悟,过来笑道:“你这几日别了两个姐姐,又走了两个闺友,可是闷了?”
天枢冷眼看他,道:“宫里是寥落了些,可要说闷,你是将我这些兄弟置于何处了?”
清虚忙赔笑道:“你既是不闷,怎的一脸闷闷不乐样?”
天枢皱眉不答,妙玫接着说:“你别看她小,这些日子以来,她跟我一般的事多呢!那头二哥哥病着,我得陪父皇操理前朝事,她却日日守在东宫里,又是端汤又是送水,忙得跟个小丫头!”他笑着回过头,向天枢道:“适才我打外朝过来时,听皇后说要赏你,想来是要多分你们殿里冬衣的料子了。”
天枢不稀罕那些,只说:“这挨个儿轮过来,也得先谢翠小姐,没她,二哥哥能好得那样快?自然,也得谢大哥哥,没他,翠小姐能进宫来?”
越王咳嗽一声,道:“翠小姐倒还罢了,我可不愿再去领赏。上回入京时,皇后娘娘赏了我一堆的秦汉古玩,我全搁在清华小姐处;又有几大匣子的宋元山水画,我也都让七弟帮我收着。这些东西看着虽好,可真要一车一箱地搬回去,那还不连累我一连走上几个月?”一席话说得其余人皆笑了,他却仍是愁眉不展。
清虚赞同:“那些东西收在屋里看着好,可路上要防雨防盗的,几大车东西又极易招人眼。麻烦先不说,若真惹了贼来,丢了御物,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天枢只道:“该赏你的,就是你的,你还能辞了不成?”说罢,又蹙着眉向妙玫道:“刚说了三姐姐、六姐姐她们,你知道见君、新华小姐她们近况么?”
妙玫回:“按理说她俩先走,也已走了近一个月,新华却连个音讯都不传,我也不知见君她这会子怎样了。与她们同去的人虽每至一驿站皆有回报,却也只是上禀行程,说些‘到哪了,路上遇着什么官了,沿途民情如何了’,她二人究竟怎样,谁也不说。”
越王嗤笑一声:“想来是给月孛君皆封了口。”他这嗓子极轻,又说得隐晦,只清虚回望了他一眼,妙玫却是未听清,也未听明白了,天枢自是冷着脸,也不作理会的。
才说着,皇帝处有人来宣召妙玫,说驻跸关防需得再议。妙玫无奈一笑:“看了一整日的赈灾折子,才歇下没几刻,他们却还要烦我。”
天枢知他口中的“他们”是那帮老臣,奏事往往言语繁琐,又人人以忠君爱国之士自居,议起朝政来自个儿废寝忘食不说,也半点子都不放人懈怠,因劝道:“往日在太子哥哥宫中有见过,那折子多得跟雪花片一般,如今也真苦了你了。”再唤宫女去取来朝冠朝服,亲自替他换上,道:“南边这会子又要赈灾,又还打着仗,父皇已是应接不暇,你多担待些。”
这话说得妙玫连叹:“你可还能再贤惠一点?都赶上那几位娘娘的口气了,老气横秋的!”又向清虚笑道:“赶紧娶回去,决计不亏的。”一边说笑,一边急着去了。
天枢啐了他一口,因向清虚道:“我得回了,你可要同我一块走?”清虚自是应从,陪她一同出了昭阳殿,只留越王在殿中独座饮茶。交了秋分后,日头落得早,此时的天色一片蒙蒙灰,对面有一溜人提着宫灯过来,清虚问她可也要盏灯照着,天枢摇头道:“不用,你随我散散心,提着那个没的引人注意。”
于是一路闲步,宫门尚未下钥,他俩不知不觉就走到凤凰台边,再往前就是皇城城楼了。这时有巡夜侍卫过来盘查,见是天枢,也不再放行,只请他俩在凤凰台上坐了,又遣人去含凉殿中通报,让殿中派人来接。
天枢立在阙楼上远眺城外万家灯火,那连绵的光亮星星点点,又依稀能辨出炊烟几缕,可兴许只是暮霭下的雾气,到处迷蒙蒙的,天地连成了一线。清虚见她愁容不改,忙劝道:“可是在愁怀珠仙子她们?月孛君已遣了青鸟随行,那青鸟传书比寻常鸽子雁儿不知快上多少倍,想来再过几日,就能有回讯来了。”
天枢发愣不答,清虚再问:“你可知中秋那夜落叶斋中的一场无名大火?”
天枢想过一想,方答:“那夜兄弟姐妹都在上恭殿里吃酒,我退席又早,没听到什么传报。走了水,可伤了人不曾?”
清虚因说:“八殿下应是晓得的,只是其中首尾如何,我还猜不出。问月孛君,她又不愿答,只说静妃娘娘无大碍,不过是烧了片凤尾竹林子,又烫了一湖的鱼,正好炖来下酒吃。”他故意说得诙谐,天枢却是仍是愁眉深锁,城墙上的夜风逐渐大了些,刮得城头旗帜猎猎声响。
夜色清寒,楼外长逾数丈的大红绢纱宫灯一阵摇曳,身后一声响,却是侍卫来报:“齐夫人在城下等二公子,另有个含凉殿中的宫女。”
天枢跟他下楼去,那攸伶正提着一盏八角琉璃灯,又扶着文氏,后面再跟了文氏的两个婢女,一人臂上搭着件青狐裘大氅,一人捧了一只乌木镂金错银匣。攸伶见了天枢,喜得跟寻着宝贝似的,连声道:“奴婢先将含凉殿翻了个遍,后来又去昭阳殿问了,她们说您已回了,奴婢只得再回来找。幸好有侍卫大爷来传说,在这里得了您行踪,奴婢才过来的。”
天枢感其辛劳,忙道:“我未曾记得与你说一声,是我的不是。”又道:“再去提一盏灯来,将你手里那盏给齐夫人。”
文氏因笑道:“我眼神不好,光明透亮时看不清,黑灯瞎火的也看不分明,有灯无灯一个样。你苑里的灯还是你留着吧,给阿祈一盏纱灯就好,他自己照着亮,领我回去。”说着,已有人呈了灯上来,清虚接过手,道:“宫里头不好说话,公主请多保重。”
天枢只得点头,目送他母子二人相伴远去,天终于黑得透彻,群星也零零落落地显现出来,撒在夜幕上,围着一弯朦胧的上弦月,说不出的凄清。她怔怔地立了片刻,直到攸伶催了,才慢慢往含凉殿中来。
入殿内,先行定昏礼,贤妃正传膳,遂叫她也一并坐下来用了。桌上摆着酸笋清炒虾仁、莲子碧叶羹汤、如意芙蓉汤,皆是清爽可口珍馐。一来她二人皆口淡,二来贤妃病着,天枢这几日也时有咳嗽,遂一并免去惯常例用的烹烤蒸煎类油腻物。俩人就着清淡粳米粥略略吃了些,贤妃又说要上合欢酒,老嬷嬷忙上前来劝止,她见天枢也从旁劝着,只得作罢。
饭时不说话,饭终了文贤妃才问:“今儿个你大姨那意思,你怎样想?”
天枢回道:“女儿不知母妃在说什么。”
贤妃方笑道:“也不知你是害臊呢,还是不上心?她问你可愿去她们家当儿媳,问了我好一会子你的零碎事情。我念着你跟你二表哥向来要好,便觉着也挺不错,只是那小子素来狂妄,终归不及褚御史前途无量,这才犹豫不定,不敢随口应了她。”
天枢默不作声,贤妃见她低着头,大约是脸上红了,便又道:“不过官运这事一时也真不好说。齐家虽不领实职,可到底是有爵位的,比着寒门青衣有脸面。褚御史虽是冯相门里人,可如今冯相自顾尚不暇,能帮衬他到几时?”
她一句接一句地说,天枢却一遍又一遍拧夹衣边的珍珠玩,也不理会她,待她好不容易说停了,天枢才道:“母妃说的是,我理会的。”
贤妃顿时笑弯了眉眼:“晓得你贴心,那你说说,你自个儿觉着哪个好?”
天枢茫然不能答,暗思:若是随了真君,破绽小,麻烦少,我也省心省力;若是选了四弟,虽要尴尬些,可总比成日间担忧他跟朱姬旧情复燃的好,也不会如现今这般鞭长难及。这般思前虑后,顾得上这个,便顾不上那个,这头好了,那头就要不好,细细想来直觉世上无两全之事,心下情急,面上也泛出些微微窘涩的嫣红来。
那文贤妃见她这样为难,心头暗笑,也不苦苦相逼,只说来日方长,得从长计议。那天枢听了这话,又是如何考量,是依与不依?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