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车队浩荡,月色徜徉。归期虽至,心余针芒。
回首不见,耳鬓柔光。怎忘怎忘,几度夕阳。
归途颠簸的马车上,绝色容颜,为相思而一筹莫展,纨素纤裙,在月光照进时,涣散出道道柔波。葱根样雪白的手指捏着那对玉滴子耳坠,思绪不经意间穿越回留恋时光。“星晓……妹妹……”谁会想到,离世城相聚三载的莫逆之交,竟是自己的妹妹?谁能阻止,刚刚相认却要匆匆离别?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每一个与那夜相似的月色中,将回忆捞上心海,细细回味,悄悄绽放。
明日就是归期,太多往事割舍不下,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正直清醒之际,突然一阵轻盈的敲门声,应声而开,星晓冲进来跌进月霜怀里,那怀的热切与禁锢,直到此刻月霜感到肩上被抓得阵阵的疼痛。她一手轻拍着星晓的背,一手将门窗关好,歪过头打趣道,“怎么,舍不得我了吧,星晓?”肩头的人却是只顾着嘤嘤哭泣,如雨倾盆的泪水瞬间蔓延过雪白的罗绮,清晰的深入肌肤。“星晓?怎么了星晓?”这样莫名的哭泣一时间让月霜慌了阵脚,急急的追问。
良久,听到肩头传来幽幽的呼唤,月霜的身形瞬间定格在这月色铺就的房间。星晓字句清晰的喊她,“泷月,姐姐……我是泷星啊……”
泷星,那个素未谋面的亲生妹妹么?那个十岁就被送去梁国做质人的泷星公主?
“公主殿下,孟都到了,恭请移驾,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翡烟跪拜恭迎泷月下轿。还沉浸在往日光阴里的可人儿恍然回过神来,把那对玉滴子耳坠包裹好塞进袖口,莲步轻逸,飘然已至孟都这片故土。翠烟赶紧上来搀扶,时隔三年,主子又清瘦了许多。昨日听说主子今天就要到了,翡烟和翠烟彻夜没睡,着衣等在万圣殿的门口,此刻更是恨不得赶紧抓着泷月回闺阁叙旧,只是还顾忌这主仆之理,只是在一旁恭恭敬敬的搀扶。却不想,公主并没有像她们一样归心似箭,反而面色飘然,仿佛已经划过万载光阴而痴缠在另一端岁月里。
金顶碧瓦,玉阶红墙,万柳垂绦,日光旖旎。初见这万圣殿时,就是这样的感觉,那年的自己芳龄十一,不晓得心机阴谋,不明白世事万千,只是听闻霍夫人温柔的耳语,“月儿,喜欢么?这里就是你以后的家了!”
“娘,你会陪着月儿住在这里吗?”月儿的小脸蛋上写满了希冀,圆圆的大眼睛不时眨一下,却是要滴出水来一样。
“月儿?!”霍夫人一出口竟然是嗔怪的语气,“记住!你现在是公主了!我是霍姑姑,不是娘!”
“你是你是!你是我娘!”月儿的一双小手忽然攀上霍夫人的手,撒娇似的抗议,就是不答应,就是不答应。
忽然,一个浓烈的黑影背着日光罩在月儿的身上,一种震慑天地的威严感顷刻侵吞了周遭的空气,如泰山压顶般磅礴的气势控制着周身每一滴尘埃的动向,带来从未有过的恐怖,安逸与威慑。霍夫人委身作揖,“恭迎圣驾,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月儿小小的身体被霍夫人一拉就跪倒在地上,她还未回过神来,只是抬头妄图在逆光的影子里找到一个表情,然后,她看到了一个微笑,烙印在她心底的,慈父的微笑。这个拥有至尊权利的男子就是孟国的主人,白摹英。
“主子?我们要不要回落月宫休息一下?”翡烟见月霜半天不动一步,不禁上前提点。
月霜回过神来,看着翡烟和翠烟两个小丫头正眼巴巴的望着自己,不由得暗自唏嘘,看来今晚的睡眠又要被这两个鬼东西赶走了。
烛光摇曳,罗影叠生,几个女孩细细闹闹,叽叽喳喳的搅扰着本该静若死水的王宫内院。“哇哦!他好酷哦!三年之约……要是有个男子为了我而许下这个诺言,纵使不要公主的头衔,我也要和他长相厮守!”翠烟双眼桃花乱飞,揪着公主的一席被角咬在嘴里扭来扭去。一旁的翡烟眉毛横挑,不屑一顾她那花痴的模样,继而正色望着公主,“主子,那你是打算等他喽?”凛冽而睿智的眼神跌进月霜的心里,恍若一块石子破空入水,惊起心上层层涟漪。
等吗?不等吗?似乎也由不得我。千载光阴碾过阔野浮尘,铁腕政权自古便崇尚人定胜天。可是天书无字,天命之归,盛衰兴演的变幻莫测又岂是凡人能够揣测的?星晓,你真的能助我匡扶大业?真的能成为我与云奕的锦书鸿雁?袅袅香烟婆娑在镂空金雕炉子之上,飘渺了记忆里星晓一双灿若星辰的美目。
“姐姐,给我点时间,在你与云奕大婚之时,我将天下拱手奉上!”那样决绝而笃定的神情,让人过目不忘。无法求索得到答案,便不必过多思量。月霜浮现一丝笑意于唇边,“我乏了,改日再与你们叙旧。”
“什么嘛!还没问完呢……哎呦!掐我干什么?!”翠烟纤腰吃痛,顾不得嘴上八卦,一双美目冒着小火星,瞪着翡烟不肯移走。翡烟却没有半点儿道歉的意思,拎起小丫头塞在身后,膝盖一抬顶在翠烟的腿弯之处,翠烟吃痛蹲身,翡烟也顺势蹲身,二人倒是一副拘礼跪安的模样。
月霜抿嘴微笑,看着翠烟在翡烟手掌心里挣扎却无济于事的背影,目送她们离开,心上却是五味陈杂。墨空星逝,几重心思会在另一个国度降落,成全谁的容愿芳华。
另一片国度的夜空之下,身着白衣的男子伫立在轩窗之前,任凭晚风把白袍吹得猎猎作响,遥望空中转瞬流逝的星宿,呆呆出了神。一件袄衣与徐徐攀爬的月色一同环绕上云奕的肩膀,背后是轻微如蝶翼扇动的呼吸,良久终于出声,“夜深了,别着凉。”转身要走的那一刻却被一只温暖硬朗的大手拉住,那么轻巧地拽到身边,低低的唤,“星晓……对不起。”
刚刚想要挣扎的女子竟然因为这一句抱歉而定住了身形,木偶一样手足无措,转身也不是,不转也不是。云奕却自顾自的对着星晓的背影,“你该有你的苦衷的吧……知道了自己是谁又有什么好的呢……我在说什么……”微微混乱的语序,词不达意的表达,却让星晓瞬间湿了眼眶。
云奕,你不会懂得,有一种蛊最为蚀心,那就是,曾经的恩宠。越是回味,越是弥足深陷;越是重温,越是无法自拔。苏星晓,不过一介女流之辈,本就该及笄之年一过,便嫁个心爱的男人,相夫教子,安度一生。可这,是妄想。她的躯壳是就注定了她辗转在孟国与梁国之间,成为战争的牺牲品,想要苟且生还,必须步步为营,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不知名的黑手推下堕入万丈崖底,永生永世再难超生。云奕,你不会知道,在我的记忆中,孟主的恩宠在政治的面纱之下越发朦胧,那声父皇也变得如此轻盈飘渺。本以为距离可以筛出最纯的父爱,不曾想过,只是离乡一年,孟主就接回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公主,比我更娉婷,比我更耀眼。就像名字那样,她是月,而我,只是星。虽然梁王将我视如己出,可是,他那样的眉眼笑容,打量着我时,分明只是在寻找苏嫣那个女子的影子。而更重要的是,自己根本无法坦然的接受那份父爱,因为,我有秘密,不可言说。云奕,你不会明白,君王的爱,带来多少荣耀,就招来多少嫉妒。梁王大去,祁光王后更加肆无忌惮的对她欺侮凌辱。多少个深夜里,拖着几近残破的呼吸与累累伤痕的躯体,她独自蜷缩在墙角,凭泪水在脸颊肆虐。哭累了,倦了,就靠着冰冷的墙丫昏死过去。第二天早晨,自会有酿沉的一盆冷水灌顶而落。无数次,酿沉都是一记狠狠的耳光打在我脸上,冷冷丢出一句,“哭有什么用!”就是这样的历练,成就了那颗血红色跳动着却是钢铁打造的心灵。就算是嘴里含着鲜血,也要笑着咽下去;别人笑着折磨我,我就抬起头的瞪回去;没有人爱我,我就爱自己;总会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给我的仇恨陪葬!
“小星星……我还是想这样叫你……无论你有多难,记住云奕哥哥一直都在你身边,好么?”云奕轻轻地柔柔地述说,两只手抚着星晓的肩膀,似乎要将力量源源不断的输入她的身体中去。再也抑制不住的泪水,于温度蛮横的挤进肌肤时汹涌留下。自始至终,星晓都没有转身,对云奕的感激与信任,全部化作黑暗里出声的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