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从今起,本公主亲自挂帅,迎战敌军,年轻者冲锋在前,老龄残弱尽数后撤掩护,逃兵一律斩首示众,此决定非为商议,而是命令。我以先帝的名义执剑起誓,若有人反对,结局如同此桌!”斩龙剑一尾荧光闪过,只听“空”的一声,青玉花岗岩被生生削下一角,也削掉了几个蠢蠢欲动的老朽心中的反抗。
泷月公主美若谪仙,气势如虹,俨然一尊驾临人家的王者。从众叛亲离的阴影中复活之后,她的心陡然变得坚不可摧,没有谁是可以入眼的,没有谁是敢与我作对的。天地之间,我才是规矩,我才是准则!
巾帼挂帅胜须眉,木兰疆场立功勋。然兮霸王虽骁勇,负了江东负了卿。
三载光阴,铁血飞溅。折戟沉沙,英烈裹尸。
梁军不可破,长驱入孟都。兵临孟城下,红颜泪城中。
这一年的光阴,是浴血奋战的肉搏谱写而成的,云奕的大军多半是孟国的将领带兵攻打,孟都周边的各个守城皆有心腹里应外合,孟军里那杀红了眼、奋勇抗战的公主却是每每铩羽而归,一败涂地。梁军凯歌高悬,步步逼近孟都,公主却是带着老弱病残节节败退,丢盔卸甲。自幼便只接受着他人艳羡目光的桀骜月霜于此刻怅然离魂,站在狼烟未散的城门楼上,俯瞰腐尸饿殍,血流成河,杆旗散倒,烽火奄息。突然心生万般的无力感。
若是从这里纵身跃下,所有使命与责任、权力与江山、爱恨与情仇,便都会像这肉身一样瞬间泯灭而不曾留下在世间走过、挣扎过的痕迹吧!苍白冰冷的手指抚摸过凹凸不平的千年城墙,其实是试图抚平心中的疤痕。也许为今之计,只能相信你们了。月霜拿起星晓还与她的匕首,心绪万千,但愿你是希望,我想起那些你对我的承诺;但愿这一切,都在这里走向圆满。
“公主,起风了,我们回去吧。”翠烟小心翼翼地把公主从层楼上呼啸的风中解救出来,知心的披上了一件斗篷。月霜回眸温柔的对她笑,在翡烟离开的这段日子里,翠烟是她唯一的依靠。
“扶我去书房吧。”月霜轻柔地语气再没有了这些时日的焦躁,仿佛大难过后重生的生命,有了一份百折不挠的坚强,也有了一份听天由命的淡然。翠烟撑着她的手臂扶她走远,鲜红色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
“将军,今天您今天非去刑场不可!”穆茗整个早晨都在劝说楚云奕,可是他却充耳不闻,伏在案上批改公文。
穆茗见虽知这样劝说不奏效,却还是不肯放弃,“将军,霍子虚的斩令是刑部亲批的,您不去,这死刑没法执行,你就不要再为难小的了!”眼前人说得这般详细,云奕却是头也没抬,继续写那手苍劲的毛笔字。
穆茗急了,猛地冲上前去夺过他手中的笔,生生折断,却没能撼动楚云奕分毫,无奈只得退回到臣位,面对楚将军长跪不起。楚云奕只是云淡风轻的缓缓放下空空的手,幽幽地自语,“他是我老师,我不能眼睁睁的看他死。我做不到……求求你们,别再逼我了……”
此刻,丁晏宏正从帐外走进,恰巧听到了两人的对答,竟自告奋勇,“楚将军念及旧恩,侠义心肠,如此这般定是不愿前去的,你怎么好逼他呢?末将愿为楚将军代劳,前去法场观刑。”
云奕突然懊恼不已,他明知道这次斩首只是做做样子,让霍子虚功成身退,摆脱梁国大臣的身份,同时恢复他孟国大将军的名号。自己是与他共事多年的战友,又是感情深厚的师徒,那么怎么说都要悲伤一点,不可能欣欣然去观斩首。如今这丁晏宏竟然不是来劝他前去刑场,而是来毛遂自荐的!如果此时再改口,岂不是着了他的道?为今之计,也只能再派个可靠的人跟着他了。
“丁将军果然知道本将的心意……也罢,就劳烦你代为观礼。可是,王后一向不耻我们偷懒渎职,徇私枉法,此次前去,就和夙筱公主同往吧。”云奕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只得让星晓好好看着他。
丁晏宏高头大马,英姿在前;而后紧跟紫红纱帐,一袭湖蓝若隐若现,随行的车队浩浩荡荡,放眼望去,那几近末尾的方向,重兵把守着一只小小的结实的牢笼,牢笼中一袭囚衣血迹斑斑,脚镣随着马车的晃动而铿铿作响,蓬乱的头发半遮着伤痕累累的面部,发丝间隐约闪烁的眼神是深不见底的绝望,难以想象这便是一生戎马的将军最后的结局。
烈日炎炎,刽子手袒露的胸膛之上汗流如注,滴滴落在刑台的木板上,模仿着即将流干的血液惨淡滴落的情形,一声一声,恐怖之极。而刑台上跪着的人却是丝毫没有畏惧,紧闭着嘴,只字不说。整个刑场被步兵、弓箭手、骑兵,三层关卡重重围住,纵使一只飞虫也是插翅难飞。星晓看得心惊,这兵将们该都是丁晏宏派来的,他这回多半是领了王后的命令,誓死不能放过霍子虚。午时已到,丁晏宏一道杀令狠狠甩下,刽子手大刀一挥,“呲”的一声,血液喷涌,片刻成河。如之前的千万次砍头一样,囚犯未说过一句话,不同的是,这人却为做过丝毫的挣扎。星晓别过头去,不看这残忍之至的画面,心里却是暗然松了一口气,终于,霍将军终于结束了他再梁国军营的使命,功成身退,回到孟国做将军了。然而,自己何时才能像他一样重回孟国当公主呢?快了……很快了……
刽子手将霍子虚的头颅装进了盒子里,恭敬的送到丁晏宏的手中。盒子已封装完好,只要丁将军下令,便即刻启程。可是丁晏宏却掏出腰间的匕首,轻轻撬开盒子,下一刻,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赫然呈现在眼前。透过打成细绺的乱发,星晓看到那张熟识的脸庞,虽然心中清楚那不是霍子虚,可是为何心就陡然凉了下来呢?正直这时,丁晏宏的手伸向了那颗头颅,慢慢的,沿着发际线摩挲,星晓突然汗毛直立,背上泛起层层冷汗,如雕塑一样定在地上。
“楚将军,公主回来了。”酿沉的声音终于止住了不断踱步的楚云奕,整整一个下午,他都这样六神无主,每隔一炷香就要问一句,夙筱公主回来了没。云奕大跨步地走到门口,却看到脸色惨白的苏星晓,一步又一步,缓缓的挪向这边,目光涣散,似是受了很大的打击。云奕奔到她身边,急忙将她揽进怀中,而终于找到了依靠的某颗心灵,也终于找到了倾诉的臂弯,顺势倚了上去,两行清泪随即落下。
“星晓?怎么了?”云奕的目光透着关切,很是担心。星晓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的,可是现在……自己的预感果然全都应验了。
“云奕……霍子虚,或老前辈……他可能,真的死了……”星晓的悲伤让她孱弱的身躯无法再承受更多,此刻只能一颗一颗将泪水滴在云奕的肩头。
云奕听到这等噩耗时,竟是牵起嘴角笑了一下,“你不会不知道这砍头的奥秘吧?都是带了人皮面具的替身啊……”
“不,不是的……那颗头,真的是霍老前辈的!”星晓哀伤的神色里透着毋庸置疑的笃定。云奕的心便开始慌了,握着星晓的手心里爬满了一层凉凉的薄汗,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在脸上,只能皱着眉发问,“怎么回事,你是怎么确定的?”
“原来丁晏宏一直都对我们有所怀疑,他应该更是领了王后的必杀令,要在你和霍子虚之间选一个弄死。所以,今天行刑完毕,刽子手捧上头颅时,他竟然在那颗头的发迹线上寻找什么……”
“你是说……他知道易容的事?”云奕狐疑地推测着。
“可能并不知道,但是他在寻找线索。说实话,死在我们刀下的战犯都是不能说话的,这一点着实可疑。况且这丁家上下,心思最缜密、最阴险的怕也只有丁晏宏一人。他注意到并不奇怪。我想,他是接了王后的必杀令,便一定要确定自己是否杀对了人。可是云奕……那颗头上没有面皮!那……那真的是霍老前辈的头颅啊!”星晓已然泣不成声,而云奕却是早已六神无主。这怎么可能?对别人屡试不爽的招数,为何偏偏到霍子虚自己身上却失灵了?鬼面娘不是霍子虚御用的易容师么?为什么不帮他易容?那天……那天……
……
“酿儿,你又变漂亮了!”霍子虚对着面前满面皱纹、白发盘落、黑纱裹面的妇人如是说道。一旁的楚云奕刚刚打开牢门,示意鬼面娘带着身后的丫头进去看霍子虚。
“婆婆,这是老房的钥匙,以后有需要,您便可以易容成牢头的模样进来。但是,千万别和那牢头同时出现,您要万事小心啊!”楚云奕叮咛再三,却未注意到婆婆的神情。那时的她,满眼就只注视着牢中的霍子虚,目光空洞而深邃,难以解读。
“多谢将军提醒,没什么别的事情,就请将军回避吧!”鬼面神医看都不看楚云奕一眼就下了逐客令。空气内只剩下两股强大的气场,是她与他的眼神碰撞。云奕便识相的退了出来。
……
云奕仔细的回想,那天之后便再也没去牢里看过霍子虚,可能是心下就信任了那位婆婆,那毕竟是霍子虚的御用易容师。可是现在,霍子虚什么都没有留下,噩耗却这么晴天霹雳的传来,这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思绪乱成一团麻,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最最开始的端点。云奕敲敲脑袋,恨恨地扶起怀中嘤嘤哭泣的星晓说,“走吧,我扶你回帐子!事已至此,太过伤心已经没有必要了。接受,才是你苏星晓一直都遵守的准则啊!”
星晓望着一脸认真的云奕,像是忽然被注入了某种力量,安定而欣慰。她从他怀中轻轻挣开,牵起他的手,柔声说道,“云奕,你又何尝不是忍得辛苦,这么多年来,你所承受的一切,都是那么让人揪心。星晓没有替你分担不说,还回头让你安慰我,实在不该这么软弱。云奕,我知道,明天你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并且对手就是你自己。你要有信心!楚云奕,有时不必那么坚强,当你也需要发泄,需要肩膀的时候,我的永远借你靠。”
此刻握住星晓的手,如同握住了一角未知的未来,云奕觉得心里踏实,牵起她走进了夕阳浸染的景色中。
明日,我的月霜,我的破碎梦。
随着车马而规律晃动的一草一木似乎都能撩拨起关于过去的点点回忆,叶露滴水,金乌反刍,绕过征战的沙场走向孟都的路竟然有这样的曲径通幽。眼前这一切太过熟悉,他看着看着就入了神,忽然,一颗石子打在马腿上,不轻不重,云奕身下的马不知所谓的停住脚步不敢前行,细细的芦苇自极目之处慢慢延伸着,若隐若现的看得到点点波光,原来,前面就是一座湖了。云奕这才回过神来,朝后面回望,却发现跟在身后的只有骑马的苏星晓,而为楚云奕带路的单骑将军翻下马背,正是穆茗。他冲云奕和星晓淡淡一笑,自己便游鱼一尾潜入草丛,瞬时之间,除了晃动的芦苇棒,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云奕心下觉得奇妙,这湖的气息太过熟悉,很像是……很像是离世城的忘尘湖!那时的忘尘湖畔的芦苇荡中,曾有一只窄窄的小舟,随着它飘湖而下,行至数里,就能看到一座小亭子,金漆红顶,美不胜收。跟着回忆里的斑斑驳驳,楚云奕开始向芦苇荡中摸索,果然,是一艘小船,他便鬼使神差的跨了上去,身后的星晓也快步跟了上来,与他一同跨进小船,突然容纳了两个人的船只吃水很深,飘飘摇摇的往湖中心荡去,云奕似乎很着急,并没有去注意细节种种,一直用力摇橹往前划。
快至湖心的时候,在水面迷蒙雾气中,昭彰可见一座红顶金漆的亭子,云奕不禁讶异的张开了嘴巴,这湖,果真是仿造离世城中的忘尘湖而健的。此刻,手中的船橹已是静止,而船却向亭子那边缓缓移动,似乎是鬼神助力,船缓缓地一步步接近着亭子。初秋的湖面,离岸越近却竟越是雾气迷蒙。只见庭中一块石头赫然而立,上面是红漆漆成的魏碑小楷:烟酿湖。果然是名副其实。正思量间,船终于在离岸边数步之遥的水面处停下,湖面上依旧静静的泛着涟漪,仿佛只有风经过。忽然,一个苍劲的男音在云雾最密处依稀传来:
“是谁闯入?”
云奕一向彬彬有礼,此刻抱拳施礼缓缓道来,“在下楚云奕,途径此地,见此处景物陈置甚是熟悉,让在下想起颇多往事,故而驻步以探究竟。”
“哦……哈哈哈哈!原来是离世城出来的少年啊!怎么,这里的一切是不是都很像忘尘湖呢?”
“不像。”楚云奕见这老人似乎对这湖畔的陈置都很是骄傲,竟语不惊人死不休,说这湖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