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好似不那么冷了,有温暖的感觉。
微风吹过的声音,好似就近在耳畔,连她说话的声音,好似都清晰起来。
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睁开眼,一片迷茫。
这是哪里?他为什么会在这?
他的记性,好像开始不好,很多事转身即忘,连自己是怎么摔下马的,他也记不起来。
屋内的门“吱呀——”
开了。
“啊!你终于醒了!”苏紫桥一进门,就看见呆坐在床榻,茫然四顾的林墨琰。
他真是死了吗?为什么连她的样子,都看的那么清晰。
是梦?还是幻想?
“喂,你傻掉了!怎么一副蠢呆呆的样子!”苏紫桥将手中的药碗放下,两只手不停在他眼前晃悠。
他眨着眼睛,墨黑的眼眸,终于凝聚起一丝光亮,比星辰还要美丽。
她暗暗叹息,这个祸害精,狼狈成这个样子了,竟然还美得不可思议。
“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她见他回了神,将桌上的药端过来,递给他:“喏,这是驱寒的药,喝了吧。”
他伸手端过,让并不是很大的碗沿遮住他泛起雾气的双眸:“对不起……”
对不起?
她先是一愣,后而呵呵笑起来:“干什么一开口说话就道歉啊,这不像是你的为人。”
他苦笑,原来,在她的心中,他永远都是那么的不可原谅。
可,他似乎错了。
她笑得那么酣畅,那么痛快,她的眼里,没有惊痛。
是因为,她已经将他放下了吗?
还是因为,她已经完全将他看做陌生人?
或是因为,她根本没有在乎过,曾经的一切,仅仅只是他的幻觉?
“你这人怎么回事,药都凉了,还在发呆。”她一手覆住他的额头,自语道:“是不是烧坏了脑子?”还好,手心里不是很烫。
他微微震了一下。
那个月夜里,她也是这样,问:“难道是鬼上身了?”
也许吧,他若不是鬼迷了心窍,怎么做出那样的事来。
“喂,你再这个样子,我可要生气了!”苏紫桥急得大喊,恨不得将他捧在手里的那碗药,直接给他灌下肚去。
他却还是不喝,只看着她,问:“可有恨我?”
她微怔,惊讶于他会问出这样的话。
“为什么要恨?我才不想给自己多加痛苦。”她闷闷道。
他笑起来,点点头,然后一仰脖子,将药碗中的药尽数喝尽。
不知是不是喝得太急,他一手抓住药丸,一手抵住胸口,咳得惊心动魄。
“怎么回事啊,这么大的人了,还会被药给呛到。”她一边责怪,一边轻拍他的后背。
他背对着她,突然身子一颤,慌忙用手捂住唇,墨黑的眼底,一片惊悸。
“咳咳……你……帮我拿点水来……好吗?”嘶哑的声音,从被捂住的唇中溢出,带着沉闷的感觉。
她立马起身,为他倒好一杯茶水。
身后的他,将手心里的一抹殷红,藏了起来。
“唉,看你是个精明人,竟然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她将茶水递给他,笑语:“你武功那么好,竟然也会从马上摔下来,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太累了,就在马背上睡着了?”
他笑而不语,接过她递来的茶,浅浅啜饮。
他说不出话,喉间火烧般疼痛,微微吸气,都能让肺部燃烧起来,若是再勉强出声,他怕那些积聚已久的热血,会冲口而出。
所以,他不说话。
“好了,你休息一会儿吧,若是难受,就叫我。”她弯起水蒙蒙的眼睛,对他笑了一下。取过他手中的杯子,让他躺下去,替他把被子掖好,“我就在外面。”
将门关起的一瞬间,她似乎察觉了什么,有隐隐的不安,在心底跳动。
他,病了吗?
那样苍白的面颊,那样黯然失色的眼眸,那样沉重的语气,都是她不曾得见的。她总是认为,他会傲慢地对她颐指气使,会自豪地对她指指点点,会用许多许多恶毒的语言来折辱她,可是,现在的他……
已不是从前的他。
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什么她看着他,会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这是……什么感觉?
乌烟瘴气的灶房里,几乎没人敢踏进一步,三个男子身处恶劣的环境中,却还乐此不彼。尤其,以雷迦为最。
“哎呀,看看,待遇就是不同!我们在这里做苦力,他却在那里享清福,世上真是没有公平可言!”雷迦捏着一团面,扯开嗓子大呼小叫。
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他说的这个“他”是谁。
大家不言而喻,心照不宣。
明煜坐在灶炉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拉着风箱:“他看起来,很是不好。”
“不好?我看他好得很,有人侍候,有人关怀,换作是我,我也愿意装病!”雷迦愤愤不平地捏着手中的面团,恨不能将它当做是林墨琰。
“我认为,他不是装病。”一直默默不语的江寒月,忽而道。
“不是装病?”雷迦不以为然,“你们认为,他这样的人会生病吗?虽然他外表看起来柔弱不堪,可实际上却有很深厚的武功底子,和我比起来,也相差无几。对了,就像你一样!”
雷迦将目光投向江寒月。
眉头轻蹙,江寒月转开目光,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
“喂,小鬼头,你每天在这里熬药,不觉得委屈吗?”雷迦见无人理会他,便跳到在一旁熬药的方展身边,笑嘻嘻地看着他道。
方展抬起头,漠然看了雷迦一眼,又偏过脸,只盯着炉上咕噜噜冒泡的药:“为姐姐做事,不嫌委屈。”
雷迦摇摇头,与他一起盯着药汁:“这药是熬给别人的,怎能是为姐姐做事?”
方展不说话,隔了半晌,才闷出一句:“你管不着。”
雷迦一愣,没想到一个小鬼头也这么横,心里一来气,胡言道:“不如这样,我在这药里下点毒,嘿嘿,你以后就不用再干这样的差事了。”
“你敢?”一个携眷怒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苏紫桥气冲冲走来,见了雷迦,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真有出息,跟一个病人较劲!”
她怒瞪他一眼,蹲下身,对方展道:“展儿,这几天辛苦你了,去休息一会吧,姐姐来看着药。”
“我……不累。”他固执地盯着药罐,清香的药味,弥漫在整个房间。
“去吧,你一个孩子,不应该天天守在药罐边,出去玩玩。”说完,将方展赶到一边。
盯着她看了半晌,方展终于挪动步子,却轻轻说了一句话:“姐姐,我不是孩子了。”
“什么?”她没有听清,回头再问时,方展已经离开了。
“唉,真是个别扭的孩子。”她叹道。
坐下一旁默默发呆的明煜,望着炉上的冒着热气的药,道:“那孩子,有心事。”
“啊?”她不解。
“他的心里,恐怕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秘密?”她努力的去想,也觉得明煜的话很有道理:“可他有什么秘密呢?他这个年龄,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明煜叹口气,忽而转了话题:“阿桥,若是我病了,你会这样劳心劳力地照顾我吗?”
“不会。”她轻语。
一瞬间,似血液都开始凝固,他的心底一片凄凉。
她用扇子扇着炉火,带着笑意道:“你是皇帝,病了自然有御医,有妃子照顾,哪里还需要我。”
凄凉,变为了苦笑。
竟然会是……这种原因啊。
“那我呢?”不甘寂寞的雷迦又插上一句。
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和皇帝有什么区别,再说了,你不是天朝人,是契丹人,我更没有义务照顾你了。”
雷迦丧气地垂下头,就知道她会这么回答。
这时,一直默然不语的江寒月,突然道:“我们四个人里,你最关心哪一个?”
苏紫桥愣住。
其余两人也愣住。
哪个人?
她记得,明煜也曾问过类似的问题——“告诉我,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谁?”
哪一个?究竟是哪一个?
头好疼,她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她这样的问题,她谁也不喜欢,她永远一个人,永远也不要掉进感情的漩涡,永远不要不开心。
所以,她谁也不要关心!
谁也不要吗?这样,似乎有些违心了……
“药煎糊了!”
不知是谁提醒了一句,她猛然回身神,这才闻见一阵焦糊的气味,低头一瞧,药果然熬干了!
“糟了糟了!”情急之下,连忙伸手去端药,却忘了药罐是烫的,她惨叫一声,药汁也随即洒了满地。
“阿桥——”
三个男子,集体冲了过来,担忧的,气恼的,爱怜的,什么神情都有。
她忽然觉得,自己怎么那么像娶了几房妻妾的大财主,真是要命!
晚饭时。
她匆匆吃了几口,就用碗碟装了菜饭,给林墨琰送去。
几人顿时胃口尽失,同样草草吃了一些,就收了桌子。
提着食盒,还未接近房门,就听见一阵剧烈地咳嗽声从房内传出。
她一惊,慌忙推门进屋。
林墨琰半靠在床头,身子随着咳嗽而微微颤抖,如玉的脸颊,却已苍白似雪。她惊骇莫名,只觉得自己的心肺,都在随着他一起煎熬。
“这是怎么回事?”她走上前,将他扶坐起来。
“没关系,习惯了。”刚说完,忽而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抬头一看,果然看见了她气恼的神情。
“我不是说过吗?你要是难受,就告诉我,总是这样瞒着我,你觉得很好受!”她真的很气,有什么就说什么嘛,何必要骗她!
该死的!他竟然又骗她!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为什么总是要骗她!
他笑起来,虽然已经病弱不堪,但那种如玉的温雅,却一点也没有消退。
“对不起啊……”
轻轻的,他说了一句。
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
她愤然看着他,气道:“你就会说对不起,我救你回来,就是要听你说对不起吗?”
他微怔,眉宇间氤氲起深深的愁思。
隔了良久,他又是一叹:“对不起……”
呵……多么可笑,从来总是一副倨傲自傲模样的他,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有错的他,竟然一连对她说了好几个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他以为只需要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弥补一切吗?
林墨琰别开脸,他知道,自己的千万句对不起,都不足以弥补对她的伤害。
她瞪着他,却发现,他的眸光,那么沉痛,他的脸色,那么晦暗。
心中一惊,她暗骂自己。他是病人,自己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竟然跟一个病人怄气。
想了想,她取过食盒里的饭菜,端到他面前。他正要伸手去接,她却避了开来,“别吵,你身子那么弱,我喂你吃。”
他一怔,红晕飞上苍白的脸颊。
“干什么这么看我?警告你哦,可别想歪了,我是想让你的病快点好,尽快回到京城去,毕竟你在这里白吃白喝,有些人都有意见了呢。”她笑呵呵说着,好似在做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他清浅一笑,并不推拒。
她没有照顾过人,却把一切都做得很好,他深潭似的眼眸,一直望进她的眼底。
为什么,以前没有发觉过她的好?这样的女子,为什么他会忍心伤害?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错过了什么。
风轻轻吹,打散了她的头发,他忽而伸出手,将她零散的碎发,拂到耳后。
她抬头,微讶。
“啊,你吃饭也不老实,小心一会儿又呛到。”她笑嘻嘻说着,清丽的脸颊红扑扑的。
他不语,只入神的看着她。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他的身世,心中一痛,连握筷子的手也轻轻颤抖了一下。
“我知道,你有很不好的身世。幸福美满的家庭,被别人毁坏的感觉,一定很难受。可是,一味的仇恨,又能为你带来什么呢?嗯……有一句是这么讲的,欲结憾恨一念泯,恩怨情仇皆如尘。仇恨,只会给你自己带来伤痛,没有一点好处,其实仔细想想,人活在世上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快乐吗?如果连快乐也失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当一个人年华老去,却发现自己一生追求的,都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仇恨,那么,这个人该有多可怜啊。呵呵,我不会讲道理,但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在我看来,快乐比什么都重要,你说是不是呢?”
她银铃般清脆的声音,从屋内传出,飘荡在绿树红叶间。
白衣的男子立在门边,神情僵硬而复杂。
仇恨……是带来伤痛的尘埃……
仇恨……是带来悔恨的毒药……
仇恨……
真的……不好吗?
房间内,断断续续传来她的笑声,白色的槐花,在深蓝如洗的夜幕下,像雪一样,轻然坠落。
“嗯,吃得很多呢,要保持哦,这样病才会快点好。”
江寒月笑了一下,这样的她,才是最真实的她吧。
白衣翻飞,满树的槐花,飞扬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