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服装感兴趣的?”
“我出生时就穿着一件夹克。”
——Tom Ford
周末一过,D-sign就开学了。
第一天去学校点卯报到,苏敏不免有点紧张,一大早就醒了,在房间里鼓捣了半天,不知道该穿什么才好,临出门却还是不忘站在窗边,拍下自己的这一天的行头,发到Lookbook.nu上去。
她这样做差不多已经有一年了,每天早晨出门之前拍下自己的样子,觉得好的就PO上去。在这个Wardrobe Diary里,她的名字是Emily S,年龄在十五到三十五之间游移不定,今天是小水手,明天是文艺女青年,后天又成了旧上海歌女。她穿的那些衣服并不全都是好看的,也未必实用,有时只是一场恶作剧,甚至一次疯狂的实验。当她走出房间,被别人看见,他们脸上或惊讶或欣赏的表情都是她期待的反应。
到那个时候为止,她已经有三千七百三十四个粉丝,收到过八百一十八颗爱心。那些喜欢她的人来自于世界各地,纽约、巴黎、伦敦、东京、莫斯科、斯图加特、奥斯陆、安特卫普……,用汉语、英语、法语和她交谈。每当她看见这些“来自”,便会觉得自己走遍了整个星球,被全世界的人看见了,也正是因为这种感觉,让她乐此不疲。
今天这样的大日子,自然不能错过,虽然穿的匆忙,她还是照样拍了贴了,在下面写上:First Day of School!
从家里出来,走了一小段路,挤上公共汽车,她开了手机,看自己刚贴的图。
下面已经有几条留言,大多都是泛泛的赞美,Love this!Amazing!之类的,只有一条与众不同。
来自Never land的Spade J写道:Finally,you made it,congratulations!
看着这几个字,苏敏忍不住露出笑容。旁边紧贴着她站着的一个男人好奇的看了她一眼,又斜着眼儿偷看她的手机屏幕。她无奈收起笑,关掉手机,心里却还是兴奋依旧。她不禁想起过去的种种对自己说:是啊,Finally,I made it!去设计学院学习是她一直以来的理想,真正付诸实施却是因为Spade J的一句话。
Spade J是最早在Look book上关注Emily S的人之一,苏敏之所以注意到这个人,是因为他不像别人总是说好话,总是实话实说,好的就赞,不好的就骂。有几次苏敏不服气,便会跟他争论,两人来言去语的吵个不休,一来二去的就混了个眼熟。
苏敏对Spade J其实所知不多,只知道他的资料里写着性别男,年龄十九岁,再无其他,就连“来自”填的也是Never Land,一看便知是随口胡诹的。两人的接触也算不得太多,也就是在她贴的图下面留个言什么的,但也正是Spade J在听说她想念设计之后,反问她:为什么不去念呢?
她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招生简章里写着高中学历以上,我明年就大学毕业了。
毕竟是中国长大的孩子,有些观念根深蒂固,高中完了上大学,本科毕业拿到学士学位,再读硕士。要她倒着抽抽回去,和一帮十几岁的高中毕业生在一起接受职业教育,不仅她妈妈受不了,她自己心里这一关也过不去。
Spade J也猜到了她的意思,语带戏谑的继续问:“大学毕业”应该就包括在那个“以上”里面吧,除非在中国学级是反着来的?
苏敏不知怎么解释,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她从小就喜欢自己动手做点东西,十多岁的时候,她开始迷上电视台转播的时装表演,总是花很大一部分零用钱去买Vogue、Bazaar、Elle或者Marie Claire之类的时装杂志,甚至还以年份和季节分卷,做了好几本剪报,空白的地方写着札记,时不时的拿出来钻研。
爸爸看到了总是笑着损她:“苏敏,你怎么又在看时装表演?就你这个长短,起码再长二十公分才能当模特啊。”
她那个时候还很矮,最讨厌人家拿她的身高说事儿,闹了个红脸儿,继续偷偷摸摸的看,结果又被妈妈说,鬼鬼祟祟的,不上台面。
长到十五六岁,她假期开始在店里帮忙,把做好的衬衫熨平,再钉上珍珠母贝的扣子,每一件爸爸给她十块钱。那时,她家的店面还没有现在这么大,烫衣服的隔间更是狭小,熨斗呲呲的喷出白色蒸汽,即使是春秋天也热得很,一会儿工夫就一头的汗。
有时候,她也会一边干一边抱怨:“十块钱太少了,这是剥削童工!”
爸爸听到了,在外面笑:“哈,这话说晚了,上个月你就满十六了,不是童工了。”
即使是这样,又累又热钱又少,她还是乐此不疲的往店里跑。至少外公是支持她的,会坐在她身边替她扇扇子,随口讲些老笑话——
比如,三十年代英国老街做派的裁缝,因为做了太多皇家卫队的制服,做出来的西服只有在立正的时候才是合身的。
还有弗雷德•;阿斯泰尔经典试衣步骤——让工人把试衣间的地毯卷起来,在硬木地板上跳舞,如果他跳完一段狐步,西装的领子还能贴着脖子,就说明这件衣服已经完全合适了。
甚至还有他自己小时候学手艺的经历,新学徒进门,最开始是打杂,而后就是学烫衣服,只有把衣服烫好了才能上手学裁剪。别看只是熨烫,没有领悟到其中的结构,一针一线的走向,以及细微的轮廓起伏,是不可能真正烫好衣服的。
那些午后,店堂里总是放着瓦格纳或者弗兰克•;辛纳屈的老歌,外公手里摇着摇着一尺十三方的鸡翅木折扇,扇面上写着的唐代诗人王维的诗句: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缝纫机和撬边机运转的声音混杂音乐声,漾在狭小的隔间里,让人不确定自己身在何时何地。
后来她有了一台自己的缝纫机,是店里淘汰下来的,面线太松,底线又太紧,马达转动不是很灵活,用起来很费劲,但她还是经常用它改自己的衣服,或是淘箩些布料辅料来,做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每次被妈妈看见,都要唠叨:“有时间多温温功课,考上重点大学,找个好工作,以后什么样的衣服不能买?”
她忍不住回嘴,把妈妈惹急了就威胁要把那些针头线脑的全都扔了,骂道:“我看你是变了!就知道要好看!”
爸爸是不敢说什么的,每次都是外公出来圆场,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女孩子手巧些总不会错的。”
其实,他们谁都没有说到点子上,她既没有变坏,也不想做模特,更不仅仅是想学一点女红那么简单。可能外公是懂得的,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后来,也是外公做主,把她在店里打工的工资涨到了一件衬衣二十块钱,而且还在她十七岁生日的时候,送了一台崭新的家用缝纫机给她作礼物。
升到高三,她想要放弃直升外语学院的机会,去考纺专的服装设计专业。但就是在那一年,外婆被查出肝硬化,手术后几个月就去世了,不久之后,她爸妈离婚。看着家里当时的情况,她根本没办法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只能按部就班的去上大学。
一转眼三年过去,眼看就要大四了,然后找工作,再毕业离校。对她这样没什么背景,也没什么野心的小妞儿来说,这辈子似乎也就这样了,养家糊口是一回事,爱好又是另一回事,她都已经接受这个现实了,Spade J的那番话却又让她动了心思,还没等她琢磨出个对策来,他就搜罗了许多设计学校的资料发给她。
那些学校风格各异,名头也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学费都很贵。看到最后,还是D-sign的设计制版专业靠谱一点,学制三年,结业之后,成绩优秀的人可以获得奖学金去巴黎总校继续读一为期一年的研究生学位,还能得到欧洲著名时尚企业的实习机会。
苏敏心里还是转不过弯,嫌时间太长了。她对Spade J说,按她现在的学历,直接去法国的公立学校读一年就可以拿DESS学位了。当然,专业不一样。
Spade J不以为然,直接给她支了个招:要是你觉得自己可以,就直接打电话给校长办公室,申请跳级就是了。
苏敏觉得这主意荒唐,反过来问他:这事儿有成功的案例吗?
Spade J回答:当然,我就干过,你不会是不敢吧?
苏敏认定这是一种挑衅,但招生简章里的确提到,法语过关又有一定专业基础的可以申请跳级,她仔细研究了课程设置,也觉得自己符合这个要求,没必要花三年读完这个专业,她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了,更关键的是,她花不起三年的钱,外公能给她的资助只有那么多,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必须能省就省。
于是,她真的按Spade J说的方法,直接去了D-sign上海分校的校长室,正巧就撞上了名誉校长拉芙勒。拉芙勒自然没太多时间搭理她,幸好她法语够好,套了近乎,要了电邮地址,写信表达了申请跳级的愿望,又把自己画的设计稿和作品照片发了过去。
却没想到一切进行得那么顺利,两周之后,拉芙勒特别为她安排了一次面试。考官包括两位D-sign的任课老师和拉芙勒本人。或许苏敏的运气真的是好,其中一位老师竟也出身于一个男装裁缝世家,年轻时还在巴黎旺多姆广场的Charvet做过学徒。四个人聊得甚是欢快,而且苏敏精准流畅的法语也给她加分不少。拉芙勒很快就表示欢迎她去D-sign读书,并且确认她可以跳过一年级的课程,直接从第二年读起。
面试回来,苏敏一个人偷偷在房间里笑了半天,觉得一番努力总算没有白费。而今天,她真的要开始在D-sign的学习生涯了,说不定这一生的路就这样改变。
公车到站,她从人堆里挤下来,站在车站上,远望马路对过纺院的大门,又拿起手机,打开Lookbook.nu的网页,在Spade J的留言下面回复:A big thanks to you,with 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