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坐在石桌旁边,一手支颐,一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搅着白玉盘上中的几只鸡翅膀。
白色的狐狸用着几乎可以称为“哀求”的眼神巴巴的望着她,“嗷呜嗷呜”的叫唤着,还用前爪的肉垫磨蹭她的胳膊。可惜主人心冷如铁,无论怎样装可怜,只要爪子伸向盘里,她手上的筷子就毫不犹豫的把它拨开,来去几次,直到狐狸尾巴都炸开了,她才给它一只吃。
若当做打发时间,也算得趣。
已经是三月,正是初春时刻,冰雪刚刚融化,还来不得换装倒春寒又来了,摇光也只有正午时刻出来晒晒太阳,忽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苏九歌捧着一株薄荷走了进来。
他原本就十分好看,此刻站在门口,光影交叠,薄荷叶子嫩嫩绿绿,颤巍巍的在他怀中舒展,他望着她的眼神又温柔如水,风景当真是笔墨难绘的雅致。
摇光立刻站起身来迎了上去,看着他怀中的绿色植物,无奈道:“你怎么又买了一盆,家中都有好几盆了!”
苏九歌温言软语:“隔壁房子后院有一片荒地,我想把它开垦出来,把所有买来的薄荷都移植进去,再种两株驱蚊草,到了夏天,你就可以在夜晚去乘凉。”
“啊……是这样啊……”摇光笑笑,“我倒是不如你想的远……”
摇光与苏九歌,从决定在一起开始,已经四个月有余。
自从表明心迹决定在一起之后,他们之间再没有说起过往,说起陆云沉,彼此小心翼翼的靠拢,小心翼翼的相处。
可是无论如何,过往总是亘在他们之间的心结,即使如从前一般温柔对她笑,她也觉得他藏着心事,连带着也惶恐难安。
整个落梅山庄都似笼在一片阴郁之内。
最后还是白月看不下去,道你们两个相互折腾也就罢了,不要让所有人都陪着你们折腾,你们不知道青灯马上就要生产了吗,孕妇需要良好的心情懂不懂!你们,在青灯生产之前,不许出现在落梅山庄十里范围之内!
一脚把两人踹出门,踹到了这个叫锦城的地方。
摇光从未想过,落梅山庄竟然在这里还有房产,家中装饰也齐全妥当,十分干净,只是,似乎无人居住已久,清冷异常。
好在她需要的正是清冷。
她现在越来越怕生人,总觉得人人看她眼中都含着怜悯,不如没人的好。
开始的时候打理一切都很生疏,早晨起床之后没有连翘为她梳妆,还需要苏九歌帮忙为她绾发描眉。
那个时候时间过得异常艰难而缓慢。
后来传来消息,青灯生产完毕,是个男孩子,想回去看看,白月又继续搪塞,找尽理由——摇光这才明白,他是给她和苏九歌单独相处的机会,化消芥蒂。
摇光觉得迷茫,她知道自己还是喜欢着苏九歌的,但是每一想到喜欢他,连带着心就会觉得痛,她明明答应过他再不任性,放下过去,可是她就是做不到。她甚至越来越害怕,如果自己持续着这样下去,是否有一天,她和苏九歌会彼此消耗掉对对方的所有爱恨,只余下满心的无可奈何,直至心如死灰,再不复燃。
“要不要去茶楼听书,上次听那个新科状元为爱拒做驸马,原是一场自作多情的故事才讲了一半。”苏九歌将她的手指拢在他的掌中,原本有些微凉的手渐渐温暖。
这么窘这么雷的名字,亏他面不改色的说出口。
摇光怔了片刻,这才想起来,上个月镇上最出名的茶楼红蚁居请来一个新说书的,她就去观摩了下。毕竟整日呆在房间里胡思乱想也没有益处,只更伤神罢了。其实那个故事也平常,就是一个穷书生一朝的中成了状元,皇帝便想让他做驸马,结果那状元答得铿锵:“家中已有糟糠之妻,贫穷时相偎相依,现在他高官得坐,怎可为了名利富贵而抛弃。”这样的风骨,让那公主也动了心,竟然私自出宫夜会状元,几番勾引,几番周折,状元不为所动,连皇帝也被大大的感动,最终成就一番佳话,哪知好景不长,几日之后,皇帝脸色大变,竟欲斩杀那状元,关键处,怎料那说书人将板木一拍,“要知原因为何,且听下回分解——”!
她当时被钓了半天的胃口,也便和苏九歌多说了几句话,为什么皇帝几天功夫就变脸要杀状元呢?
过几天也就忘记了,未料他竟然记得。
苏九歌和摇光是在二楼的雅间,小二十分热心,又是端茶送水,瓜子花生,出入挑竹帘都安静得十分合乎摇光心意。苏九歌让小二拿了一个干净的盘子进来,将一盘瓜子放在面前,剥了壳儿,瓜子仁便放在干净的盘子里,端到摇光面前。摇光却正抿着茶,听楼下的说书人将故事的原因娓娓道来。
原来,公主不是一般的公主,而是皇帝最宠爱,恨不得把天下送给她当礼物的公主,这样被娇纵得心高气傲的女子,对未来夫君的要求,自然不是一般的高。从她及荓开始,皇帝便开始为她选夫君,丞相家的长子,将军的幼弟,邻国前来求亲的王储,还有一群皇族的堂兄表弟,排着队等她选。这个状元,她根本就没看上眼,只是听说他为了妻子拒绝自己,便想见见这痴情人物,谁知市井流言,竟然将她描绘得如此不堪!公主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仔细查,却是那状元为了凸显自己的清高名声成一方美谈故意放出的流言,有什么,比拒绝一个公主而选择一无是处的糟糠更让人来得感动?如此挑衅皇家威严,即使是三年一试才出这么一个的状元,也同样落得一个腰斩集市,弃尸荒野的下场——
摇光心中豁然开朗,松了口气。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她还当那个皇帝假仁假义,为状元的无状怀恨在心。
那天夜里,摇光开始做梦,她额角沁出细密的汗水,双手紧紧揪着被角,呼吸急促。
在梦中,她在红蚁居听书,年过半百的说书人刻意装作一副无奈又抓狂的样子,声音竟似撒娇似的,对这空空的空气道:“父皇!那些都是市井流言,我从来没有夜会过他,那夜只是意外,碰巧遇上了,便想见见这痴情人物是什么模样,谁知竟被描述的如此不堪!”末了一跺脚恨恨道:“我、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摇光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最后那句话,那话一句较一句急促,一句较一句大声,几欲将她逼疯,明明是一个半百的老者说的话,后来竟然渐渐的,变成了一个身着华丽宫装的美丽少女在说,再后来渐渐的,竟然变成了她自己在说——
恍惚中场景大变,她身着大红嫁衣,眉目不喜,跪在大殿之上,有一个又尖又亮的嗓子在旁边喊:“天地畅和,阴阳调顺,万物之统也,兹有陈氏摇光,温柔娴淑,仪态端庄,依我璃国之礼,册立为后,母仪天下,与民更使。”
“钦此——”
她深深吸气,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摇光霍然从梦中惊醒,脊背早已被汗。
喘息着左右看看,一片漆黑。
那样奢华的景致,也只是记忆里的风景……
摇光就这样在黑暗中呆呆愣愣,不知多久——忽然,她掀开被子下地,连鞋也顾不上穿,赤着脚夺门而出,到了苏九歌房间外,“苏九歌,开门!”她的声音急躁,使劲儿拍着门板,仿佛迟一刻,便会错过一般。
“苏九歌!苏九歌!”
那年的夏夜也是在这里,她被无状的采花贼轻薄,掉落在他怀里,从此毗邻而居。
她送过他嵌了自己青丝的平安符,在他醉倒石桌上时为他披衣,看回舞的笑话受了伤,让他为自己敷了半个月的药,漫天雨丝中撑着的四十八骨油纸伞,十五夜市之后的那场皮影戏。
原来记忆是这般模样!
该用怎样的词汇来形容她此刻的狂喜——
门被打开之后,还来不及说话,便被苏九歌搂在怀里,“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只穿了中衣就出来?”
“苏九歌,我……”
“你的背好凉,是不是做噩梦了,还是……其他原因?”
他的声音不同于白天的清澈,含着一丝倦怠的沙哑,摇光忽然就这样被蛊惑了,激动的情绪被平复,心中变得异常柔软。“我,我……我是想,给你讲一个故事,是我刚才做的梦,我想把它讲给你听。”
“故事?”
没有想到是这样原因,苏九歌也有些错愕。
“嗯,是一个很长又很短的故事,这个故事……”还未说完,便被苏九歌抱起,因为早已睡下,屋子里没有点灯,她就这样被苏九歌抱进屋子里,直到苏九歌用被子将她裹紧,才迟钝的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只穿了中衣,脊背又因为出汗,外面风一吹,极易感染风寒,她忽觉眼眶一热,几乎落下泪来。
他总是这样体贴,体贴到她无法不动心。
无论曾经,抑或此刻。
“我去点灯。”苏九歌为她掖好被子后,用手拨了拨她粘腻在额角的发丝,起身要离开,却忽然被摇光从后拉住:“不要点灯,听我说完好不好。”
“……好。”
黑暗中,摇光听着苏九歌的心跳,顿时心安,压抑自己内心的颤抖,艰涩的开口:“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本该很简单的,只是……只是因为故事中的主人公太笨了,笨得天怒人怨,笨得举世无双,笨得闻者伤心听者流泪,让这个故事变得有些哭笑不得,来来去去折腾了差不多九年……”摇光说着说着,声音便小了下去,脸也滚烫得烧着,内在小灵魂掉下两行宽面条泪。
简直有些无地自容!
恢复记忆的狂喜只是一瞬间,接下来,便是没有边缘与尽头的尴尬。
早知道刚才就不许苏九歌打断她,一口气说完的。
她失忆前的确喜欢过一个人,喜欢到愿意为他去死——可是,那个人至始至终就是苏九歌!她还纠结什么新欢旧爱,纠结自己喜新厌旧见异思迁负心薄情——无论旧爱还是新欢,至始至终只有一个苏九歌!
……一想到自己失忆时做的那些蠢事,她都不想活了。
果然是如刚才自己所形容的那样,笨得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还不如不恢复记忆呢……
摇光的内在小灵魂继续迎风洒泪:谁送她一个乌龟壳?
蜗牛壳也行!
“怎么不说了?”
苏九歌看她忽然沉默,一时也有些疑惑。
今夜的摇光,似乎有些不同。
平日的她,虽然勉强对自己微笑,眉间却总郁着一缕愁思,可今夜的她,虽然目光戚戚,却明亮无比,说话的时候嗓音低柔婉转,缠绵深情。
他几乎以为自己得到了一直想要的东西。
“这个故事……就是……这个故事……就是……”
摇光越说越没底气,险些放弃。
可是,她又怎么可以放弃。
想到失忆时发生的种种,摇光心中又是愧疚又是心痛,豁出去的闭上眼睛,大声道:“这个故事就是——苏九歌,我终于恢复记忆了!”
察觉到苏九歌手指一震,这才知道自己的话极易惹他误会,连忙又开口:“我,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喜欢的人你,一直一直是你!陆公子他从来都是一片儿浮云!”
说完这句话后,摇光又羞又躁,眼睛一直不敢睁开,等待着苏九歌的反应。
可是,为什么苏九歌没有反应?
因为一直是从后面拉着他的手,她看不到他的表情,顿时心中也有些忐忑,连忙睁开眼想要看看他是不是被自己的“惊人语论”劈傻了,手却忽然被他箍住,挣脱不得。
“不要看我!”
“苏九歌……你……”想要问他怎么了,想要继续同他解释,想要对她最近所做的一切说一声对不起,想要做很多很多事!可是……当他说出那句“不要看我”之后,竟是心中一怮,再也说不出话来。
夜晚可真安静,没有小贩吵嚷,没有书生背诗,什么都没有,只有他和她。
还有彼此心跳的声音。
她知道他正在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不想在她面前失态——
她可以等。
他们彼此错过了太多的岁月,也不多这一时半刻,她总会向他解释清楚自己的心意。
缓缓的,箍着她的手不再颤抖,苏九歌的声音也不再颤抖:“你不是说,要给我讲一个故事吗?只一两句怎么行,不是说,很长很长吗?”
“……是,很长很长……”摇光心中松了口气,吸吸鼻子,继续道:“长到要从九年前的某一天说起,那一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倒春寒刚去,满城的柳絮纷飞,有小贩喊着:‘冰糖葫芦,好甜的冰糖葫芦,’,然后一个叫君无端的人渣,遇到了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