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她后来听她的姑姑说,出事是由于那个郑双扣。分地以后,那个郑双扣已经回家了。但是,他却并不愿意在家里。他甚至是留恋在李家的那些日子。既然回不去,他就有一年的时间差不多在外面晃荡。然后,又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回到了淤龙口。不久,他就向农会的人报告说,李玉楼在背地里,一直在说农会的坏话。而且,家里藏有大量的金银。他说,他还看见了大量的枪支。
农会的人来到了李家,要求李玉楼交出枪来。李玉楼很配合,把原来保家师傅留下的那几支枪全交了。那是几支长枪,和打猎用的枪是差不多的,只能近距离伤人。他没有交出安东期旅长送给他的那把白郎宁。
家里人都知道李玉楼喜欢那把白郎宁手枪。事实上那把手枪也旧了,但是,却被保养得很好,油光锃亮的,枪管处闪着幽幽的蓝光。李玉楼平时用绸布一层层地包着,轻易不示人。据说,在县里的时候,有个做生意的要拿二百担稻谷来交换,他都没答应。其实,他不仅仅是喜欢那把枪,而是那把枪是他和共产党人友谊的一个证物。
母亲说,她的父亲一直是强调他和安东期的交情的。这里面,其实是有他个人的夸大成份。或者说,有他一厢情愿的成份。他太看重这份友情了。
范守成当然是不满意这样的战绩,他让李玉楼交出金银财宝,李玉楼却推说没有。李玉楼觉得土地已经分了,家里的一些钱财总是不能悉数交尽。毕竟,这是一大家子人呢,今后不能不过日子。同样,他也不肯交出那把枪。而范守成觉得他这样,就是公然和人民对抗。现在是人民翻身作主了,怎么能容得他这样的一个地主分子趾高气扬呢?他一定是要灭他的威风的,让他老老实实地低头认罪。
李家的人都没有想到范守成成了一个威风凛凛的人物。
他成了一个领袖。
在他的手里,握有巨大的权力。
他可以决定生死。
对土改的历史,我所知极少。但母亲过去留在家里的那些物件里,有三本发黄的工作笔记本。笔记本的所有者,是一个叫路文彬的人。那几本日记,都是他在淤龙口担任土改工作队副队长时,写下的。他写得很认真,写得满满当当的。至于这个叫路文彬的人,他的日记,怎么会到我母亲手上的,我就无从得知了。她一直偷偷地保存着,存了几十年。也正通过阅读这样的日记,让我对那段历史,有了初步的了解。
在这里,我摘录开头的一部分:10月23日,晨未明却起,整理行装,早餐,旋集合,久候车来。即归宿舍。
送行李上船,全队十一组,连队部共十二船。船停宿舍旁,五河口也。水浅不能负重,每船留一二人在船上,余至队部集合,队长训话。步行三里许,至城西窑湾候船……靠岸处为赵集乡,随折而北行,衣单,冷极,而舱中只能睡五人,二十人皆在舱面……
10月30日,上午各村同志来,召开工作队会。下午村北学校后殿(原为一祠堂)开全乡村组干部会,张推余作报告,说明来意,解释土改之必要性,必需性,总路线,总政策,并与治水、贷粮、种麦菜相集合。晚开村民大会,黑暗中作土改政策宣传,打通群众思想,解除顾虑。
10月31日,上午走访苦主李大宽、余二狗、赵三,下午开贫雇农农民会,进行阶级教育,引苦诉苦。初步审查农会会员,被提指狗腿子、二流子、顽干者甚多。晚再开贫雇农诉苦会,深夜始归……
11月1日,下午在宿舍接见雇贫农,听诉苦。晚上到群众会上作发动翌日农会会员大会报告,说明农会意义,扩大审查办法。回到宿舍继续与苦主漫谈,深夜始息。
11月2日,连日工作困难,群众对地主仇恨心不高,而对顽干、二流子反痛恨,贫雇中农间闹小纠纷,诉苦对象多非地主。
11月4日,上午再审核农会会员名单,有周大者,抗战时当过八路村长,蒋军来后被捕毒打,能诉苦,群众举为候选人。但是,又有群众揭发此人好赌,而且为日本人送过粮食。但究竟是否办过自首,所传不一,群众以为此乃保全性命,不得已而为者,可原谅。但如果送日本人送过粮,则是立场问题。下午开农会会员大会,到者仅百余人,先通过新会员,妇女入场者多新取大名,唱名时群众皆不知系何人,一律通过。场上秩序极乱或笑或谈,小儿参杂其中,鸡鸭游行会场,当主席对一意见提付表决时,请同意者举手,寥寥无几;请不同意者举手,仍然二三人而已;非重复举行表决数次,无法得到结果……
12月7日,开二次代表会……会场秩序甚坏,非代表亦参加。……李家庄农会的范守成同志,苦大仇深,积极性颇高。对李家庄的地主李玉楼,主张枪毙。余觉得不妥。余接触过李几次,感觉此人尚可,知书识礼,在乡并无明显罪恶。这里的土改,早在五年前就开展过,他自觉地把土地都交给了农会,说明此人还是可以团结的。又有群众云,李的几个子女均在外参加革命工作。越是遇到这样的对象,我们的工作越是要谨慎。我们要严防在推动土改政策的过程中,出现的过激行为……
从这本笔记里,可以看出,工作组对李玉楼是有明确态度的。那么,怎么会发生后来那样的悲剧呢?母亲说,政策的把握,和基层的实际操作,往往有很大的出入。在土改中,各地是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问题的,有一些是残酷的,有一些则是好笑的。比如说,淤龙口有一个小业主,长年是在外地,老家里只有二十亩地。听说了分地的消息,他就急匆匆地赶回来了,要求也分他一份。如果他没回来,也许什么事都没有。就算他回来,如果不要求分地,也只够一个中农或者富农的成份。但他要求分地的态度,激怒了本村的农民,于是他就被划为地主(而且最后他被判了五年的有期徒刑)。
“整个县里,一共三万四千多户人家,划成地主的就有一千户,半地主富农的三百户,小土地出租的两千一百多户,富农一千三百户。在淤龙口,有32个地主,被枪毙的就有17个,5个被判了无期的,11个受到群众管制。”母亲说,“老百姓是高兴的,扬眉吐气。在我们家做了多年的长工马宝贵和钱婶,到处说,‘地主过去那样威风,现在给农民们牵来牵去的,真是开心!’其实,我们家对他们一直是不薄的。”
“人心是不可测的。”她叹着气,“最难看透的,就是人心了。
关于她家在土改中受到的冲击,其中太具体的细节,其实她也说不清。事实上,关于她父亲的遭遇,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说是范守成他们几个人,先是抓的是她的祖父。他们最早,还没有想到要斗争李玉楼。在他们的心里,也还是有一些顾虑的。但是,他们知道找到突破口。他们就抓了老太爷,让他到群众大会上,接受声讨。农会的人,给他戴上纸糊的高帽子,脖子里吊着木牌,上面写着“打倒地主分子!”可是,在台下的农民们却并不积极,他们只是被动地跟着农会的干部,挥拳喊着口号。他们对他并没有产生刻骨的阶级仇恨。几十年了,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彼此很熟悉。面对这样的一个老头子,他们知道他的出身,知道他的为人,知道他的脾气。即使他拥有那么多的土地,可是他却并没有享受到多少富贵。他自己过的日子,甚至比一些富农、中农还要节俭。
母亲说,她的父亲当然不能看着他的父亲受到折磨。出于谨慎,他并没有马上出面,而是让他的另外两个兄弟--老三李玉贵和老六李玉石,一起去找农会,要求把老人接回来。那两个人去说了半天,大约也没说事情说明白。相反,农会倒是把李玉贵扣下了。而且,还痛打了一顿。李玉楼最后就坐不住了,亲自出马,找农会理论。这一理论,其实正好中了范守成的计谋。
范守成是个很有想法的人。虽然他的文化不高(母亲说,这个人后来补习了文化,解放后一直做到了县里的领导,从村长干到乡长,再到副县长),但他头脑灵活,主意多。对付李玉楼,他是处于一个有利的位置上,进可攻,退可守。而李玉楼是没有退路的。他是处于一个被批判的,不利的“剥削阶级”的位置上。他去争辩,农会的人正好扣下他,而且说他认罪态度恶劣。
李玉楼被判了三年的有期判刑。
他为什么会被判三年,家里人都不太清楚。谁懂法律呢?再说,判刑的标准并不是你过去所犯的错误的多少,而是看你现在的态度。现在关在乡里,后来又被转移到县里。到了县里,就没人知道他被关押在哪了。
母亲不喜欢提及她叔叔们。她觉得他们作为一个男人,这个时候应该勇敢地站出来。可是,他们都是沉默的。他们不知所措。他们充满了对革命的恐惧。革命也是讲道理的,可是他们不去讲。也许,他们是真的害怕了。李玉楼正是去讲道理的,把自己讲进了牢里。他们觉得需要保全自己。家里有老有小,总要有人照顾啊,--这成了他们自保的一个重要借口。“人都自私的,在对待自己亲兄弟这个问题上,也是一样的。”母亲说。在这个问题上,她一直不能原谅他们。
李玉楼很孤独。
没有人理解到他当时的那份孤独与焦虑。
家里人和他之间,是被隔断的。
母亲不敢想像他父亲当时的遭遇。
但她只能想像。
十几年后,她也多少尝到了那种在铁窗里的滋味。
但那滋味,只是她父亲的百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