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着头,斜着眼害羞地看了我一眼,像蚊子哼哼一样的轻声说,“不要紧。我干活。现在没有多少重活的。”
“我家没有什么钱娶你。”
我看到她又斜了我一眼。她正在偷偷看我呢,而且仿佛是越看越喜欢。“我不是那种高价姑娘。我不会向你要钱。你家负了债,将来我嫁过去,还不是得靠我们还?”
“我这人脾气不好,性子急,待人不好。”
“待别人不好,还有待家里人不好的?再说,要是真的成了一家人了,我也不在乎你对我好不好。我相信你是个好人,能坏到哪里去?你唱一点戏文给我听就行了。我给你做饭,干家务活。我给你洗袜子,补裤子,纳鞋子,织领子。”
我心里一急,想说我不会管孩子,结果话从嘴边出来,却成了“我不会生孩子。”
她斜着眼看了我一下,切切地笑起来,捂着嘴,说:“哪有男人会生孩子的?男人本来就不会生孩子。”忽然,红了脸,又斜眼看我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挑逗,说:“我不要你生。我自己会生……一个算命的瞎子,说我将来会生两个儿子。”
4
想到自己将来有可能会成为两个儿子的爸爸,心里就有些犯堵。我想不出来我做爸爸会是什么样子。与我不同的是我的父母,他们极想成为那两个根本还没有影子的孙儿的祖父母。他们恨不能马上就把我和秦小梅摁在一起做事,两秒钟内就把那两个宝贝疙瘩生出来。
然而,我对秦小梅却一点感觉也没有。我总是想到她的斜眼。她和我说话时,偷偷打量我时眼睛一斜一斜的,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感觉她的斜眼很丑。事实上,她斜得并不厉害,甚至斜眼看人时很有一种风韵,只是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云子,于是看到秦小梅就看哪哪不是,在她身上简直找不到一点可取的地方。
说真的,不管我内心是多么地想着云子,但是我知道事实上已经不可能了。回来的最初那两个月里,我还心存梦想,一次次地给她写信。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收到那些信,因为我知道剧团是流动的,行踪不定,更不知道她看信后的感觉。她爱我吗?对这一点,我越来越怀疑。
我开始和二妹下地干活。二妹也是十六岁的人了,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了,看上去块头比我还壮实。正因为她的这种壮实,村里村外已经有几户家里有二十郎当岁的儿子的人家,盯上了她。农村人相信,一个姑娘块头大,就能吃苦,受得累,干得动农活,生得起孩子。他们不喜欢弱不禁风的那种。他们要是不喜欢一个姑娘,会说:“就像一样画上的人。”明里是夸你漂亮,可话里暗中的意思却是批评她将来吃不得苦,做不得活。
二妹的确是能干的。自从大妹出嫁后,家里的很多事都靠二妹撑着。然而,二妹迟早是要嫁出去的,所以父母对我娶媳妇这事就特别的着急。他们盼着新媳妇上门。新媳妇上门,一是为了稳住我,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给家里再添一个劳动力。仅仅两三年时间,今天的二妹,已经和过去有了很大的区别,她不再同我攀比了,而对我以非常宽厚的态度。家里的很多事情都是她在默默地干,甚至她还很耐心地教我一些事情应该怎么干。也许,她内心里早已经有了明确的打算了。
我和秦小梅订了亲。
我不情愿,但是我又无可奈何。应该说,我对这件事并没有坚决的反对。至少,我没有顶住最后的压力。后来我想,可能是云子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太大了,而且,后来我差不多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了。
为了订亲,父母把家里的三棵大树锯倒卖了,而原来是答应给一棵给二妹做嫁妆打柜子的(而最早他们是答应给大妹一棵的)。锯树的时候,我看见二妹躲在房里哭,我对她说:“哥不想这样的……”二妹马上擦了一下眼睛,抬头笑着对我说:“什么呀,我没有意见的。”但是我看见她的眼睛还是红的。
订亲的那天我想所有的人都是开心的,唯一不开心的就是我。我的岳父大人对自己的斜眼女儿订亲十分开心,一不小心就喝高了,说话时舌头都打结了,通红着脸,也斜着眼(他平时是不斜眼的)对我说:“牛铁--锹--,你给我们来一个大戏。”女方的亲戚都知道我会唱戏,而秦小梅的那张柿子脸兴奋得通红,在屋里不停地忙这忙那。
半年后。
我怎么也想不到云子会来找我,做梦也想不到。
晚季油菜花开得一片金黄。田野里到处都是晚季油菜。空气里散发着一种浓浓的香气。蜜蜂、蝴蝶在田野里自由的飞翔。更自由的是那些小鸟,它们飞得更高。因为,天很蓝,非常开阔。而太阳悬在头顶之上,热辣辣的。我赤着脚担着一桶粪水走在村外的大道上。汗水,已经把我衬衣浸湿了,裤子弄上了泥污,很脏。当我担着粪水行进在大道上的时候,一股热烘烘的臭味,就在周围包裹着我。熟悉、亲切而厌恶的气味啊!
农村生活。不管我对秦小梅说了一些什么不下地干活之类的话,但事实上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也许,秦小梅早就看出这一点了。一个男人,不可能永远这么浪荡下去的。不用很长时间,我就会彻底地变成一个地道的农民(虽然我本来的出身就是农民)。在大道上,我远远地看到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年轻女人,一个城里的年轻女人过来了。因为远远地看到她穿了一件月白色的上衣,下面是一条看不清颜色的裙子,好像还挎着一只包。毫无疑问,这样的打扮只有城里人才会有。我自觉地把草帽往下拉,好遮住自己的脸,眼睛只能看清脚下一尺远的地方。左脚、右脚,左脚、右脚,左脚,右脚……交替迈动。这几个月来,我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沮丧和自卑。在那样的一个年龄,虚荣心是很强烈的。我认为做一个农民是可耻的事情。如果我一辈子没有什么想法也就算了,问题是我有想法,我有过单位的生活经验,对眼前的一切,我不自觉用剧团的生活去进行比照,这样的结果当然是可想而知的,枯燥、单调、无聊,毫无意义。在我的内心深处,其实很不希望别人把我当成一个农民。这是不是我个人悲剧的根源?
我感觉那个人离我越来越近,可是我不去看她。慌乱中我都有点不会走路了。其实我在心里是数着的,“左脚--右脚--左脚--右脚”,可是突然步子就走成了“左脚--右脚--右脚--左脚--左脚”,那样的姿势一定滑稽极了,是不是像一只螃蟹或是醉汉?
粪水溅到了被太阳烤干的大道,迅速被吸引,干渴的泥土发出滋滋的声响。粪汁和灰尘零星地溅到了我的裤管上。
“铁锹--”
我听到有人这样叫我,那声音非常的熟悉,一抬头,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粪桶“嗵”的一下就摔在了地上。粪水流洒了一地,在我的脚下汪成了一片。空气里立即弥漫着一股新鲜的臭味。
我们像孩子一样地哭了,相思的痛苦、久别的委屈和突如其来的幸福,交织在一起。我一头扎进了油菜地里,放声大哭。一股复杂的情绪完全都我笼罩了。我为被她看到眼前的样子而羞愧,又为了她的到来而激动。我内心的那个高兴啊,别提有多强烈,就像今天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困打工仔在一个城市突然中了三百万的彩票一样。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来看我,本来我想她对我已经没有情义了,就像钱一文当时对我说的一样,“唱戏的女子都是无情的”,再说我们的身份是如此不同,可是事实上她却是那样的有情有义。
这几个月来我多压抑啊!多少人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他们内心里是怜悯我的,认为我过去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些过去就对我看不顺眼的小伙子在心里都把我嘲笑过一千次,可是,现在他们还要嘲笑我吗?那一刻,我真想跳起来,向全村人大声宣布:云子对我是好的,她这次专门来看我了。
我们一起抱着头滚到油菜地里哭起来。我一边哭一边亲云子脸上的泪,把她的脸弄得像一张花猫脸。哭够了,我们才坐起来说话。她说这几个月过的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她每到一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我。我说我也是,还给她写过信。她说我去的信被团里交给了她的父亲,父亲非常生气,发了脾气,她干脆告诉她的父亲,她一定要和我好。她要来看我。她的父亲就把她关在了家里,她就逃了。可她被发现了,父亲头一次动手打了她。可是越是打她,她的心越是铁。多少人劝她也不起作用,她心里已经决定:这辈子一定要嫁给牛铁锹。
没有人不替她惋惜,认为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一泡牛粪。很多人都认为云子是幼稚的,简直是鬼迷心窍。因为,一个牛铁锹没有正式的职业,将来怎么办?现在看不出,等将来结婚以后,很多现实的问题没法解决。可是,当时的我们一切都不在乎,什么能比得了热烈的爱情呢?
云子来看我的消息不胫而走,村里的人都涌来我们家看。边看边在嘴里啧啧称赞,说云子像画里的人。我的双亲对云子的到来心情复杂,甚至显得有点忧心忡忡,他们对外不肯说云子是我过去的恋人,而只说是我过去“单位里”的同事。他们的隐约感到这件事会损害家庭的名誉,一种不安慢慢笼罩了他们的心头。在某个地方,危险正在产生。对云子,他们想尽可能地显得热情些,因为人家是一个城里人,身份比我们高贵;另一方面,他们却又不想太热情,因为她毕竟不是自己家的媳妇,--他们甚至害怕她会成为这个家的媳妇。
我告诉云子我订亲了的消息,但是我对她说,我是被逼的,我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云子问我怎么办,我说我准备逃。我让她先回,一天后我就跑。云子说:“最好这样,--我先到镇上去,在镇子的汽车站等你,然后我们一起走。”我说:“好。”
云子前脚刚走,秦小梅就来了,她白着脸,问我,“听说你家来了一个女的?”我说:“是。”“谁啊?”她斜着眼大胆逼视我。我立马无情无义地说:“你不要问。”她眼圈红了,说:“你是什么意思啊?”
有了云子,我感到内心的底气很足,就生气地说:“没有意思!”
“人不能没有良心。”她说。
我不知道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事实我是知道的她话里的意思的,但是我很讨厌她这种说法。谁没有良心?我并没有欠她呀),我想:我不欠她。订亲的礼金,我也不要了,就算是送给她家的吧。她和她家并没有损失什么。损失的是我的父母。他们凑一笔钱不容易。他们不仅卖掉了三棵大树,而且还借了人家几百块钱。但是,这些钱与我的幸福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我将来有了钱,还补上这些钱。
“我已经是你家的人了,你要对得起我。”她说。
我还是不理她。
“那个女的同你什么关系?她为什么会突然来看你?人家都说那是你过去的对象。她要干什么?”
我生气地大声对她说:“我的事,用不着你来管。”
在心里,我忽然觉得她真的太讨厌了,她的眼好像比过去也斜得更厉害了。天啦,她不仅斜眼,而且还有一张大嘴巴,那样子真是难看死了,我过去怎么就没有发现她长了一张大嘴巴呢?要逃!我的心里一个声音这样强烈的说。要逃,逃得远远的,逃离这个丑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