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刘璐璐在一家招待所住下后,至少等了有两个多钟头,他才到。这时的天已经黑透了,晚上七点多钟了。
他一脸的疲倦和沮丧。
她想起了第一次在玉米地的草棚里,事后他也是这个样子。他当时感到一种紧张和愧疚。他感觉自己犯了一件很大的错误。“没事的,你放心吧,是我自己愿意的。”她当时安慰说。她理解他的担心,他怕影响,怕后果,怕所有可能发生的一切的一切。事实上,完全是她主动的。“要是有事,我一人做事一人担。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不会缠着你。”风雨里,她紧紧地抱着他,在他耳边喃喃地说。她不想放手。在她的心里,充满了爱情。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事实上她和他过去并没有太多的接触,也许只是一两次交流的眼神,很少一点的谈话。而她,很不幸,爱上了这个人。是的,是爱,是那种叫爱情的东西。事后她想起来了,事实上她和金建军之间是没有爱情的。所以,导致了她对婚姻的甜蜜的感受。而现在这个人,让她有了恋爱的感觉。是的,是爱情。当他和她一起涌进草棚的时候,两人的身体碰在一起,她有一种触电的感觉。
说不清为什么,她那时候就想让石新华搂她,侵犯她。他对她做什么,她都愿意。他不主动,她就去暗示他,影响他。直到他对她做了,她才感觉自己有种被解放的感觉。
她需要放纵。
放纵了,才让她有了自由的感觉。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刘璐璐对石新华有着一种敬畏,她也不知道那是因为着什么,也许是因为他的气质?他的身份?她对他的情况事实上所知甚少,只知道他也是农家出身,然后考上了警察学校,然后分配回了县里。在公安局机关当过警察,干过秘书,然后下派到黑槐峪当所长。她只是听别人说,他的妻子是在县里的一个什么公司里上班,岳父是个什么官。总之,他是有一定来头的。他的前途,也是不可限量的。
看着他,再想到金建军,她就觉得这两个人是不好比较的。
“就你一个人来了?”他问。
“是啊。”
“有事?”他问。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她有些撒娇地说。事实上,她想自己骨子里并不是一个轻佻的女人,只是这个石新华太严肃了。也许是因为他职业的关系吧,即使是对她,有时也是摆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他们平时很少联系,也是为了避人耳目。自那次玉米地事件后,一共又只相会了四次(两次在野地,一次在县城,还有一次在他的宿舍里)。有时,在镇上遇见了,他能装出不认识的样子。她想他,有时想得要死,但是为了他的名声,她只能忍。
忍是一把刀,时刻地在割她的心灵。
有时,她真地感到一种绝望。
她感觉自己的爱情得不到回报。
只是单一的相思。
那相思,就像有一只虫子在心里,啃噬着。
“你吃饭了没有?”他问。
“没。”
“那去吃饭吧。”他说。
“不,”她说。真的,她一点也不想吃。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她只想和他在一起。在他的身上,她感到一种甜蜜和温暖,这是和金建军一起时所从来没有感觉过的。
片刻的宁静之后,他们就像是一对突然发动起来的机器,迅速地拥在了一起。
县城的夜晚上宁静的。
小招待所也是安静的。
在黑暗里,他们躺在一起,缠绵着。
他们都有些疯狂。
许多不见后的再次重逢,往往会格外地激烈。
石新华从来也没有想到他在下乡后会经历这样的一个“错误”。他从第一次见到刘璐璐就有些心动了。她的美丽在乡村显得格外地夺目。但是,他当时也只是属于“惊艳”罢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有进一步的发展。他的身份决定他不能出错。他是一个干部,而且,他有所谓的“事业”。男人,事业、前途永远是第一位的。
但是,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之外。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次在玉米地,会发生那一幕。事后,他多少有些怕。因为,她并不是一般人家的妇女,而是一个腰缠万贯的金窑主的儿媳。然而,他又有些欣喜。
情不自禁的冲动。
她真的是太漂亮了,让人忍不住那种想亲近她的欲望。
石新华感觉自己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充满了旺盛的活力和欲望。他为她所迷醉。她的长发,她的眼睛,她的鼻梁,她的笑,她的脖颈,她的乳房,她的腰肢,她的小腹,她修长的大腿和脚趾,她的脐窝,还有她白皙细长的手指……她身体所发出的肉香和动情的喘息。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激动。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妻子所能给他得到的。
那个晚上,他们不知做了有多少次。
刘璐璐又一次哭了。这次哭不是因为自己想到自己的什么委屈,而是石新华在她耳边说的那三个字,“我爱你。”真的,她从来没有想到他会说出那样三个字,不管这样的话是否出自他的真心,她都感动。她喜欢他,爱他。她想这一辈子只要她爱他就足够了,她不奢望他也能爱他。她不要求他多余的什么,只要他肯和她好就行了,足够了。
她喜欢他,爱他。她喜欢他的坚强、有力。喜欢他厚实的后背和有力的腰杆,喜欢他的胡碴,喜欢他的谈吐和眼神,喜欢他的烟味,喜欢他偶尔的粗鲁。
“真的爱我吗?”她有些不相信地问。
“爱。”他很肯定地说。
“真的?”
“真的。”
“那你会离婚娶我吗?”她突然问。
他定定地看着她,“你要离婚吗?”他问。
她答不上来。
她感觉不到幸福,但她也没有想过离婚。在农村里,离婚是一件大事,并不光彩。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走出这一步。再说,她有什么理由提出离婚呢?在村里人的眼里,她是无比地幸福,过着在天堂里一样的日子。如果她要求离婚,那她一定要遭到全村人的唾弃。而且,就连她的父母们也一定会竭力反对的。事实上,她也知道,石新华更不会离婚,不管怎么说,他的妻子是个公家人,而自己则是一个农妇。她和她还是不能相比。而且,一个男人,即使婚姻受点委屈,他也不会轻易离婚。
离婚对从政的男人来说,是一个硬伤。
然而,刘璐璐自己也说不清,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冲动地问。
很傻。
“不会的,”她对他说,“我离不了。”她抱着他的头,像是在安慰他。她抱着他,让他咬她的乳房,用力地在她身上喘息。她忽然就悲哀地想到,在村里人眼里,她算什么?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过着优越的生活,却还偷偷摸摸地做那种低三下四的事情。她是个不正经的女人,一个作风不好的女人。石新华又是怎么看她呢?
然而,她不管了。
她不管他怎么看她,就算自己是个坏女人好了。她就放荡,她就疯狂,她就要做一个不要脸面的女人。“你弄吧,你把我弄死吧,”她抱着他低吟着。石新华在她的低吟中,感觉到了她火热的内心。他明白了,她爱他。
那个晚上,他们在性爱中一直缠绵,不知不觉天就亮了。中间他们双双进入过梦乡,可睡得很不踏实。“你什么时候回黑槐峪啊?”他问。
“今天吧。”她说。
“那我送你吧。”他说。
“你敢吗?”她调皮地问。
“这有什么不敢的!”他说。
“不要了,”她说,“这个影响不好。”
“如果我想娶你呢?”他问。
她吃了一惊,说:“你乱说!”
他不吭声了。
回来以后,刘璐璐没有告诉金建军去县里的事。如果说去县里,他就会猜想她约会了。这种秘密也许只能一辈子烂在心里,哪怕它腐烂,发酵,散发异味,她也只能闷在心里。
时间像流水一样,不声不响地就过去了。但是,刘璐璐对石新华的思念一天也没有停止过,甚至日甚一日。回来以后,她后来又去镇上两次,在派出所门前故意来回走了好几趟,指望能遇上石新华,可是,连影子也没见着。
这期间,她和金建军又吵过两次,闹过别扭。但家里的其他人不知道。他们现在都不想把矛盾扩大到外面去。刘璐璐突然就有了离婚的想法。她想,她离婚不是为了嫁给石新华,因为那是不可能的,她只是想获得一种自由。她要的是一种自由的身体,自由的心境。只有充分自由了,她才能畅快地呼吸。然而,离了婚以后,她到哪去呢?
打工!
她想到了,她可以到外面去打工。到那个时候,她就可以想怎么思念他就怎么思念他,想写多长的信就写多长的信,想打多长时间的电话就打多长时间的电话。她可以到南方的城市去。村里人像乔石涛、郭大海他们都在南方打工。女的在外打工的不多,好像外村有两个,被说了很多闲话。刘璐璐想了,自己是不可能做那种事的,哪怕她在外面捡破烂,她也不做那种事。
她相信自己,既然出去了,就有能力生存。
“我们离婚吧。”她说。
“为什么?”他吃了一惊。
“不为什么。分开了对我们都有好处。”
“你以为谁会娶你?”他语气里含着讥讽。
“那跟你没有关系。”她说。
“你别这样。”他说。
“这对你我都好,大家都解放了。”她说。
然而,就是在她这样说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一阵恶心。
怀孕了,她想。
一个女人一旦怀孕,情况就又不一样了。
17
方洪兵和小越南他们十多个人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时候,看到窑主金德旺正好把那些人客气地往车上送。
那些人一看就是县上或镇里的干部,一个个衣冠楚楚。其中有一个年轻姑娘,很妖媚的,笑着,扭着身段上了车。显然,他们是来视察工作的。金德旺和他们一一握手,满脸巴结地笑着,态度谦恭得不得了。毫无疑问,那些人管着他,每个人都可能要他的小命。不让他开采,稍稍卡他一下,断了他的财路,就等于是要他的命啊!不仅是要他一个人的命,简直是要他全家人的命。
一物降一物啊。
所以,还是干部好。别看金德旺对窑工怎么怎么的,但对着领导,就跟个孙子似的。
小中巴开动了,颠簸着,顺着原路。车尾,扬起一阵黑烟。那股黑,并不是尾气,而是地上的煤尘。金窑主还站立着,挥着手。
方洪兵看到他,就想到了老苏。老苏回去了,没有再来。方洪兵心里有些挂念,也不知道他回去后有没有见着他女儿一面。照他当时那样子,好像见一面是不太可能了。
老苏是年初七走的。他和窑主的大儿子金建军说了一下,算是请了假。然后请了方洪兵用车子把他驮到了镇上。
“我一直做梦,这些天。我感觉她也许活不了几天了,说不定已经走了,”老苏说着,眼里就有了泪水。“不会的,”刘洪后安慰说。老苏不吱声,叹着气。“如果我过了正月十五不回来,也许我就不再回来了。”过了一会,老苏又说。“好不容易回去一趟,你就过了十五再回吧。”方洪兵说。
“但是我估计回不来了,”老苏说。
“你这边还有铺盖什么的呢。”方洪兵说。
“我这趟要是不回来,你就收了吧。我那件军大衣和棉被,还不错呢,别让老张给拿了。”老苏说。
“好的。”
“我把地址留给你,以后,要是有机会了,到我们那去玩玩。”老苏说。
“好的。”方洪兵知道是老苏客气,就愉快地应承了。事实上,大家心里都清楚,就此一分,也许就是永别了。天下这么大,又各自在穷乡僻壤,要不是都来挖窑,指不定两辈子都不会见一面。
“那……这月工钱没结呢。”方洪兵说。
老苏沉吟了半天,然后说:“要是我不来了,你帮我讨一下。要是金窑主给了,麻烦你帮我汇一下。”
“好的。”方洪兵应了。
果然,老苏后来就没有来。
方洪兵心里有些空空的。
老苏平时和他们关系不错。
方洪兵感觉老苏虽然年龄比他们大,但他不拿大,挺厚道的。窑工中也是各式人都有,像老苏这样的,比较好处。方洪兵和小越南刚到这边来的时候,有人欺生,只有老苏,待他们不错,很宽厚。于是,很自然的,他们几个心里就贴得更近一些。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转眼是第三个月了,方洪兵也没有向金窑主开口提老苏工钱的事。因为,他在心里,还希望老苏有一天能出人意料地回来。这种可能性总还是有的,方洪兵想。
但可能性很小,希望渺茫,渺茫得就像天边的那丝云,遥远而虚幻。
“吃饭喽--”食堂那边传来吆喝声。
他们就向食堂走过去。
手、脸都顾不上洗的。
吃饭第一。
五点多钟的样子。
夕阳之下,整个窑区看起来静静的。
天地间,一片金色。
晚饭还是老样子,馒头、烩土豆、白菜汤。宗老头给每个人分发三个馒头,一大勺子汤,半勺烩土豆。马小娥在忙碌着,她在长案上揉面,围裙和手臂上都是面粉。“小娥嫂,什么时候做一顿米饭吧。”小越南说。马小娥笑笑,说:“可是你们也有人不要吃米饭,下次要不就两天轮一次。”窑工老祁说:“哎,这样好了,一半馒头一半米饭。这样谁爱吃什么就吃什么。”一直在打饭的宗老头,抬起头,说:“众口难调,食堂总共就我们两个人,这样劈成八瓣子也忙不过来。”
小越南一边咬着馒头,一边和马小娥的儿子魏小小在玩。
“大头,吃了没?”
魏小小看着他,爱理不理地说:“没有。”
“来来来,我给你吃点。”小越南说。
“别给他吃,你吃你的。”马小娥制止说。
但是小越南还是很固执地要塞给他半个馒头。
然而,魏小小看来并不稀罕。他捏在手里,不吃。也许,他随时准备扔掉。
小越南喜欢小孩子。
他经常逗这个魏小小玩。
方洪兵也喜欢这个孩子。
他长得憨憨的,脑袋很大。平时不怎么爱说话,内向,但也有很疯的时候,到处跑,玩得身上脏兮兮的。方洪兵听说了,他的父亲就是在这个窑上出事的。金窑主只赔了万把块钱。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马小娥就来这里烧饭了。
马小娥年轻,很有女人味。窑上的一些窑工就像馋猫一样,爱在她身边打转转,吃不到嘴,好像沾点腥也是好的。马小娥当然也知道他们的心思,但是她却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她大概也只能如此了。在这些众多窑工中,表现得最突出的,是一个叫朱四的,河南人,说话带着浓重的河南家乡口音。四十岁的样子,黑黑的,瘦瘦的,头发很长。据说他老婆两年前生病死了,家里有两个孩子。他想再娶,可是,家里穷得叮当响,谁会再做两个孩子的妈呢?他异想天开地打起了马小娥的主意。有事没事的,经常爱往食堂跑。也许,他心里感觉他们是相配的呢。
“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窑工们全都忿忿不平地说。
然而,谁又不想呢?方洪兵在心里想。
“老苏真的不来了?也不知他的闺女怎么样了。”马小娥说。
马小娥熟悉这里的好多窑工情况。她记忆力好,谁谁说过谁家里的什么情况,她总能记住。有时,她还经常安慰对方。她是一个好心肠的女人。
“回不来了,大概。”方洪兵说。
“挺可怜的,他那女儿。”她叹息着说。
就在这个时候金德旺走了进来。
“下面怎么样?”他问窑工老祁。
“煤层挺厚的,”老祁说,“已经下去一千多米了,我怀疑都快挖到对面的窑井了。”
老祁说的对面是指老周家的一号井。
“下面阴湿,排气不好,瓦斯味挺重的。”小越南说。
金窑主从筐里拿了一只馒头,低头咬着,“劲道挺大的,”他夸赞说。
“那个女的是不是就叫娇滴滴?”马小娥问。
“唔。”金德旺应着。
“他们来干嘛哩?”她问。
金德旺说:“春季安全生产大检查啊。”
“年年如此,”他又说。
“哪个是秦镇长?”马小娥问。
“就是站在中间的那个,穿藏青西装,戴眼镜的那个。”金德旺说,“听说不久换届选举,他就是一把手了。”
“这选举就是骗人吧?还不是上面说了算?”马小娥说。
金德旺笑笑,说:“那是。”
窑工们听着,全然是一种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