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是一个标志。正月十五日是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也是一元复始,在这个大地回春的夜晚,世间芸芸众生约定俗成地用各种方式对这一时刻进行欢庆。既然是欢庆,自然也有欢庆的方式,吃元宵,挂彩灯,无论是寒门百姓还是皇亲贵族都无一例外地共同欢腾。可是在这样的节日里,欢乐的人会更加欢乐,悲伤的人也会更加悲伤。
初春,总是充满了怀旧的气息。曾经,欧阳修写过一首《生查子》,其间情致勾起了诸多人的怀恋: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人约黄昏后”,这是一幅有些抽象的画。在充满质感的空旷黄昏,昏沉的落日已经模糊了炯炯有神的眼睛,此间一个小小人影在黄昏天空蠕动着,若隐若现,消失在月升之前,柳梢之后,多么动人的景象。
撕心裂肺的痛,却无法叫喊;物是人非的变化,却不能恸哭。一个隐忍的男人只能在抬头看着柳梢遮掩下渺远的月亮,让袖子吮吸着泪水。黄昏和夜晚,花市和月亮,让我联想到顾城的诗歌。他也写过黄昏,写过一段幻想中饮泣的爱情:
这是启明星的目光
绕住手臂,像精细的银镯
我沉重的眼帘终于升起
她却垂下了淡色的眼睫
我是黄昏的儿子
爱上了东方黎明的女儿
但只有凝望,不能倾诉
中间是黑夜巨大的尸床
读这首诗,总能看到两个可爱的人影,想起年少时青涩的时光。那时,光阴流动得很慢很温暖,我们就如同乘坐着一艘故旧而永恒的木船,悸动的浪花击打着懵懂爱情的美丽和哀愁。他,是黄昏的孩子,少年老成,能把所有的悲苦和坎坷看得云淡风轻。她,是东方黎明的女儿,穿着素淡柔顺星光般的裙子,画着淡淡的眉毛,闭上眼就如同消失了一个世界。
可是青涩的爱恋总如同一颗未熟的果子,每一次分裂都充满了单纯的疼痛。男孩搬家了,转学了,抑或同女孩选择了背道而驰的人生路途。当几年后在街头重逢,黄昏夕阳,相对默然。男孩会不会仍旧无法忘怀那刀片划过的哀伤,掩饰着自己哀伤的凝望,哽咽的倾诉?
黄昏下,当两人各自转身离开,两道背影是否还会有交汇?瞬间相遇时的美好,总会以遗憾哀愁的破裂告终。青春,总会留下一阵阵尖锐的疼痛。欧阳修和顾城,他们的诗歌跨越时代,有了一个交汇。我想这个交汇的时间,就在黄昏。
李清照作《临江仙》,她在小序中说是因为读了欧阳修《蝶恋花》,其中“庭院深深深几许”之句让清照喜爱之极。其实,早些年的时候她曾在《词论》里对欧阳修的词表示过不满,认为欧阳修文如海涛,却过于热衷于小歌词的写作,而且往往用语言艳丽鄙亵,有失大家应该有的气度。如今再读,“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一句,感慨万千。
四十多年过来了,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幼年时的自己会因为花朵凋谢而惋惜,如今看来其实花朵每年都会开,而自己的青春却早已在某个早晨悄悄溜走了。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昨日就如同一个花丛中捉迷藏的小女孩,等她穿越层层的花丛,身心被花刺划出道道岁月的吻痕,蓦然抬头,却发现亲人早已远去,躲在远处的皱纹开始悄悄地爬上了脸。
就在这个春回大地的元宵,她又一次回头,但故乡已经抛弃了她;她转头向前看,迷蒙的烟火已经遮蔽了来时的路。一大片一大片的云雾如同硕大的花朵,连同她内心的美丽与哀愁静静沉浮在空气的尘土中,旋绕在通向未来的路上。
【26】怀远
通往远方的古道那样漫长,路两旁的艾草都已枯黄,你问,何处是故乡?
寒日萧萧上锁窗,梧桐应恨夜来霜。
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
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李清照《鹧鸪天》
秋天晴朗的风穿梭过树林,如同丢了孩子的母亲,哀号地在江宁城里四处游荡,凄凄惶惶,冷冷落落。不几日,深秋已至,此时李清照身旁空无一人。
正值高宗建炎二年,赵明诚膺任江宁府军政最高长官,朝廷南迁后异常忙碌,高宗赵构伙同众臣忙议苟和之事,只有少数直臣反对。外加很多职位空缺,可忙坏了一帮势利小人,争勇斗狠的争夺战搞得朝廷上下乒乓作响。什么国家社稷,什么收复失地,这一切都不如那一顶乌纱帽重要——小人自然有小人的价值观和理论基础。
朝堂上的政治争夺战打得火热,朝堂外的草木却都铺上了一层薄薄的冷霜。月寒如水,万户萧索,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一个虚幻的自己和一座真实冷清的城。那座城,是她生长的地方。有济南城纯澈的泉水,有汴京城大块大块的火烧云,有青州城水墨画一般错落有致的建筑,有莱州城虚无缥缈的蓬莱传说……每一处都留下过她的诗句和足迹,每一处都散落着她的朋友和风景。
就在宅地里,仍旧有大批辛辛苦苦南运而来的文物。也许,从其中随便挑出一件都有说不尽的来历。一件文物的历史就是无数个体生命的延续,它们的足迹也许遍布了北方所有的大城。如今,那些城都没了,至少在心里都被割裂开去。
那些城,丢失了。那些自己走过的,诗词里读过的城丢了,那又是如何的感受?
每一个方块字都连结一片风景,一些城市,一些时代。在李清照四十多岁时,她的文字世界里已经构成了数座雄伟壮阔的城池了。可是一天,一场战争,一次流离失所的逃亡,使城墙少了很多块墙砖,庭院再也没有绿树,楼阁缺失了窗画,岂止忧伤。
愁苦在心中,于是在庭院中斟上三两杯淡酒,慢慢清饮,看菊花枯残,任红叶飘落。喝罢酒,再泡上自己最喜欢的小龙团茶,苦涩的茶味喝在嘴里,就想起了往日的时光。
靖康之难,宋徽宗、宋钦宗就这样被掳走了。金人把大宋的太上皇和皇帝关进预先做好的囚车,一路驱使。此外,还有大批的妃嫔,当囚车队伍路过黄河,徽宗看到天地枯黄、萧飒苍凉会不会潸然落泪?
可是,他们是高宗的父亲和哥哥,难道为了一个皇位,真的可以置亲情于不顾吗?朝廷上很多人已经看透了高宗的心思。可李清照还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一天,在书房她写下两副对联:
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
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如果把时间回溯八百年前,审视当时西晋八王之乱和永嘉之祸时期,会发现当时天下的局势和当下南宋是多么相似。
李清照早已敏锐察觉到了历史的相似。敏锐的历史感在她心间流过。
李清照本无意于参与政治。但她心头放不下北方河山,于是写下了对联。他多么希望现今懦弱苟安的朝廷中能出现一个王导那样力挽狂澜的人物,能有更多刘琨那样闻鸡起舞收复失地的人。冰冷的吴江并不能让他们忘却对北风的依恋,每想到北方寒风中的易水就会阵阵心寒。
本来这些诗句只保存在书房,但是赵明诚把自己的诗文好友引来,诗句不胫而走,像一朵秘密之花悄悄在人心里开放。
终于,这些句子也被奸佞小人获得,很快就有传言说李清照用讥讽朝廷的诗句诋毁士大夫:暗指朝中眼下没有像东晋王导、刘琨那样力复神州的将相,致使被俘虏的皇上和太上皇被围困在天寒地冻的北方……流言越传越凶猛,很多权臣窃窃私语,认为诗文直接涉及到高宗的保守苟和政策。
听到这些流言,赵明诚开始恐慌了。李清照的诗句是很有可能引起龙颜大怒的,他开始劝清照销毁对联,缄口不言。李清照听过丈夫有些恐慌的陈述,只是微微一笑,目光转向了窗外枯萎的花朵和悠闲的秋云。就是那优雅的一瞥,似惊鸿一样优雅、洁净。让我想起顾城的一首小诗:
你
一会儿看我
一会儿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眼前夫君的懦弱让她失望吗?也许不是。 最内在的精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藏着一份孤独,就算是他和她的相爱也不能消除这份孤独。即便是同床共枕的夫妻,也无法相互替代内心的信仰,无法看到彼此视线里的曙光。李清照的心,赵明诚未必全懂。这是一个女子的寂寞,也是她的骄傲!
深秋的庭院里,她举起了酒杯一个人独饮。她很想像陶渊明一样,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淡然生活。难道陶渊明真的就能超脱吗?清照的眼神里充满了忧郁。因为,通往远方的古道那样漫长,路两旁的艾草都已枯黄。
他们,都丢失了故乡。
【27】旧寒
空气里飘来北方的气息,安静的雪光却斩断了所有记忆的来路。
归鸿声断残云碧,背窗雪落炉烟直。
烛底凤钗明, 钗头人胜轻。
角声催晓漏, 曙色回牛斗。
春意看花难, 西风留旧寒。
——李清照《菩萨蛮》
北归的大雁早已在空中失去了踪影,天空中只剩下残落的云彩。安静的城中,雪花安静地飘落,烟囱像一个老人吐出的充满沉思的烟圈。雪花和炊烟一升一落,相互映衬,冬末的江宁城呈现出一派祥和景象。
这年春节本应很喜庆,但她丝毫提不起欢喜之意。静谧地苍白柔和地温暖着她的双眼,她只是一个人安静地坐着,等待夜晚的降临。火红的蜡烛把她头上的金钗照得闪闪发光,钗头的细花显得精致轻巧。此等景象,就如同她初嫁赵明诚那个甜蜜的夜晚。但昨日已逝,一切都只能依靠模糊的回忆来填补内心的空虚。
深夜里,隐隐约约响起了军中的号角之声,江宁的世界并不平静。天空的星星正随着时辰的流逝调整着他们的明暗和位置,而蜡烛则不断流着眼泪为逝去的短暂时光惋惜。等到星星隐去,蜡烛燃灭,东方渐渐显出曙色,李清照提了提神,望了望窗外,有人在敲门?
门外,星光可以洒满肩头,落雪可以洁净世界,可童年仰望星空时的神秘感还有亲人相伴的幸福感都已经追不回来了。对于她来说,回忆就像洋葱一样,一层层剥离,泪流不止,可剥到最后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如影随形的乡愁甩不脱,丢不掉,总是牵挂着你的心,牵扯着你的魂。哪怕你走再远,总有一个叫“故乡”的地方让你魂牵梦绕。世间又有谁能摆脱呢?
读李清照,我忽然想到了民国时期那孤独漂泊的和尚曼殊大师。苏曼殊,一个近代的奇人,一个最孤独最苍凉的人,读他的命运,内心总会一阵阵发酸,却不会哭泣。最早认识曼殊大师,是读到他的诗句:
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诗句浅白素淡,但是其中却凝聚着庞大的苍凉。天地茫茫,似两条无尽延伸的平行线,而曼殊却一袭袈裟在苍白的土地上越走越远,最后化作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天际。“契阔生死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读到这两句,不禁对他整个人好奇起来。他来自哪?又要去往哪儿呢?为什么明明很悲伤,却无端欢笑?
读完他所有的诗词随笔,仍旧没有找到答案。一直到某一天偶然当读到他并不太知名的小说《断鸿零燕记》,合上书本,再念那些诗句,心里早已跌宕着说不出的滋味。一个孩子,生在日本,不知道亲生母亲是谁。寄养在广东,却被丢弃在柴房。而后时而出家,时而还俗,在尘世和佛界起起伏伏。他是一个丢失故乡的人,所以注定了悲剧的一生,爱情、亲情、友情,都存在,却都不真实。
苏曼殊游历爪哇,去过印度,六渡日本寻母,一世漂泊。我最想看到的是他的背影。自然也好奇,当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的生命苍凉,人生聚散,会有一个什么样的脊梁?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