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这次散发传单运动的就是冯景山和鞠晚声。由于"日本帝国主义利用其和中国接近的关系,时刻都在迫害着中国各民族的生存,迫害着中国人民的革命",冯景山来日本之前,有感于东北三省存在着危机,本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爱国责任感亲自到东北进行了一番考察,"觉得日本人在最近的将来,恐怕要实行动手"。但"著论警告当局,当局不惟不知采纳忠告,并且横加压迫"。在政治高压之下,他只得把自己一手创办的报馆卖了,只身来到日本继续研究国际法。而鞠晚声作为一名在广岛求学的中国老留学生,这次领导散发传单运动,算是梅开二度了。早些时候就在日本为对中国国民政府北伐施压,以"保护侨民"为借口出兵济南时,鞠晚声就领导留学生散布过传单,警告开拔前往中国的日本军人。当年这一举动"在广岛是空前的事件,就是在日本也是空前的事件,因为东京留学生只和警察斗争,从来没有把日本军队作为目标的"。因为这一重大举措,他在赢得中国留学生敬仰的同时,也成为了日本军队和警察双方监视的目标。
"九一八事变"之后,东北沦陷金瓯缺,中国学子难免会产生一种"山河破碎风飘絮"之感。为了救亡图存,他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抗议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行径。在现实生活中,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中国留学生同仇敌忾,全体退学回国抗日,并且发表宣言说:"同人等留学敌邦,仰教他人,深知谋我者不惠我,制人者常骄人,已觉非留其地,学有难成。窃念吾辈武学生,职在捍国,当此国家濒危之时,正吾辈摈弃生命杀敌救亡之日,何能缄默笔砚间,与敌人讲武纸上乎?"在小说《新路》中,除士官学校留学生退学外,其他学校的中国留学生也举行了游行示威,强烈抗议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行径,结果组织者悉数被捕,关进了宪兵队和警察署。一时间,整个东京"黑云压城城欲摧",充满了令人恐怖的气氛。在夏衍的剧作《***细菌》中,中国学子赵安涛"九一八事变"后走在东京的街上,"觉得每一个日本人的眼光,都是一根刺",由于"再不能安心住下去了",因此决定提前回国。就连一向讨厌政治、规避政治,不关心显微镜外面世界的俞实夫也是如此。当然,后来在血的教训面前,俞实夫逐渐觉醒,终于走出了实验室,投入到扑灭日本帝国主义"***细菌"的事务性工作当中。
日本在向外扩张和侵略的同时,在国内也抓紧了对中国留学生的"肃反"运动,不断制造白色恐怖。这种情形在巴金的小说《人》中有深刻体现,中国留学生"我"之所以被捕入狱,就是因为在日本侦探看来,"我"是一个"思想犯",潜在地威胁到了日本的国家利益。当然无独有偶,在《新路》中留学生孙良也是因为"思想问题"而被捕的。因为"思想问题"而被捕,日本****制造了一起起"莫须有"的罪名。
日本****对于中国留学生的血腥镇压,其实早在王拱璧的《东游挥汗录》中就有详细的记述。1917年苏联诞生时,日本与英美等帝国主义,为了破坏新生的苏维埃政权,决定出兵干涉。当时日本政府以高度秘密的方式向中国政府提议共同出兵西伯利亚。但不久事情败露,获悉内情的中国留日学生都非常愤慨,因为苏维埃革命的成功恰是帝国主义的一次挫败,对中国民族革命有莫大的鼓舞作用。日本之所以企图镇压这次革命,是要不安好心地把中国纳入其预设的轨道之中,借打击苏联之机进一步攫取在中国的各项利益。当中国留学生秘密开会揭露日本阴谋和抵制"二十一条"时,日本警察数十人持刀闯入,对中国留学生拳打脚踢,并逮捕了所有与会者。
1919年5月6日,这一天是日本向中国提出"二十一条"三周年的国耻纪念日,为了响应北京"五四"爱国运动,反对"巴黎和会"对日本的偏袒和对中国利益的损害,东京留学生召开了国耻纪念大会,并向各国使馆递交宣言书,结果遭到日本警察的残酷镇压。"日警拔刀狂挥,马队亦纵横冲踏","并有许多游人飞入助攻,人马突刺,拳杖交加。可怜赤手空拳,力无缚鸡之学生,乃展(辗)转呼痛于马蹄涂炭之间"。自从留日学生群体诞生以来,因为日本步步紧逼的侵略,中日之间的矛盾从总体上也渐趋紧张,这样难免激起中国留日学子的民族义愤。可以说中国人留学日本的历史,始终伴随着可贵的爱国热情,或者说留日学生在域外致力于学业"启蒙"的同时,始终不曾放弃"救亡"活动,始终不曾放弃国家意识和民族立场,并站在抗敌救国最前沿的位置。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尽管东京充满了恐怖气氛,日本警察对中国留学生严加防范,日本暗探对中国留学生密切盯梢,但是小说《新路》中留学生活跃分子还是积极动员和筹划留学生集体退学归国,并且秘密成立了"东京留学生义勇军"、"留东学生联合救国会"和"华侨反日大同盟"等组织,以达到抗日救亡的目的。一些激进的留学生甚至提出与日本绝交,要求"驻日公使馆下旗归国,对日宣战"。这种心态,也许正印证了蒋百里所说的那句话,对于日本"胜也罢,败也罢,就是不要同他讲和"!
留日学生所受到的歧视和压迫,远甚于留学欧美等国的留学生,所以他们也最富于反抗精神和斗争意志。再加上中日之间一衣带水的地缘关系,来去较为方便,所以留日学生因反抗日本****对中国的侵略,愤而退学和集体归国的事情也时有发生。1905年,在反对日本文部省颁布的《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运动中,陈天华因抗议《朝日新闻》对中国人"放纵卑劣"的污蔑愤而蹈海自杀,使全体留学生深为震动,促成了留日学生集体归国,当时"盛极一时的弘文学院,也不得不关闭麴町、真岛、猿乐町的分校了"。随着中日矛盾的不断加深,中国留日学生退学归国的情形也愈演愈烈。"九一八事变"之后,留日学生几乎全部归国,只留下没有盘缠的二十几个人,使得新落成的成城学校留学生部的教室和宿舍空无一人。而留学生归国,也拒绝乘日本的船只,改搭他国的轮船。
冯景山原本是为自己制定了研究国际关系的任务而来日本求学的。但是日本"倒行逆施的军阀做得太不像样子了,他又觉得中国政府毫没有抵抗的准备,太可气了,所以他想在日本闯出一点乱子来,刺激国内的空气。同时也给日本一种警告,最好是能引起日本内部反战运动"。尽管日本戒备森严,但他怀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执念,联络了一些留学生激进分子,准备了几万份传单,又在一个日本军人出征的日子里,于美松百货店楼上对着人群散发,结果被日本警察当场逮捕。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冯景山身上"救亡"压倒了"启蒙",为了民族大义置自身的安危于不顾,这种"以身饲虎"的牺牲精神,堪称国家意识和民族立场的最高体现。
冯景山的被捕给深深爱慕他的林婉华以极大的刺激和震撼,因为她目睹了冯景山散发传单和被捕的全过程。这给了她一次全新认识冯景山的机会,冯景山不计个人安危的爱国举动,使她"对于冯景山的英雄行动,一时感动得几乎流出眼泪来"。同时,对于她自己,这也是一次思想净化和人格提升的机会。此前,因为对冯景山爱情的失意,她一度迷失和堕落,自暴自弃,放浪形骸,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和上进的动力。
甚至于因爱不成而生恨,为了报复男性,她利用自己容颜的美丽引起了银座之乱,连"东京各报的社会新闻上面都用头号字标题"报道了这件事,甚而全东京的社交界都拿来作话题,"说中国摩登女子有手腕",林婉华一时间艳名大噪。为了借助狂躁的音乐来麻醉自己,也为了挣钱补贴给用,林婉华还充当过佛罗丽达舞场的舞女。以留学生的身份在异国充当舞女,林婉华可能是留学生形象画廊中的第一人。尽管这种"精神上的卖笑",有辱自身的斯文和全体中国留学生的形象,但是她毕竟和梅如玉不同,因为她拒绝卖国。作为城市现代公共空间的舞场,本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日本侦探堀田就是在这里碰上了林婉华,他企图像收买梅如玉一样,准备以三千元的价钱收买林婉华充当间谍,出卖国家民族利益,结果碰了个大钉子。这件事刺痛了林婉华,让她产生了深刻的自省,一种人格被低看和误解的屈辱感油然而生,并且产生了寻找"新路"的冲动。
其实在目睹日本军队出征中国之际,林婉华内心就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羞愧感。国难当头,自己纵然不能成为定国安邦的穆桂英,不能成为挽狂澜于既倒的圣女贞德,但是绝不应该在异国做醉生梦死的舞女。而突然看到在她面前散发传单的冯景山,就如同突然看到一个高大的爱国救亡榜样,往日的怨恨不知不觉间便烟消云散了。当日本警察逮捕冯景山时,她勇敢地扑了上去,与冯景山战斗在了一起。尽管她不曾散发过传单,但是因为先前不愿接受日本侦探堀田可耻的收买,被指认为"红色舞女",也锒铛入狱了。
经过漫长的审讯和甄别,四个月之后,冯景山、林婉华以及其他五十多人,被日本政府驱逐出境。在东京驿,一千多中国留学生自发地为他们送行。火车开动的刹那,"打到日本帝国主义"的呐喊响彻云霄,这是他们在日本留学的谢幕曲。为了挽救民族国家的危亡,他们与日本****进行了不屈斗争,牺牲了个人的学业,使得"救亡"压倒了"启蒙"。特别是冯景山,由"到日本来留学的嘉宾"变成了"被日本驱逐出境的流徒",但是他感到无怨无悔。而这次被捕的经历,也使林婉华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人生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再沉湎于失恋的痛苦,充分认识到恋爱只是人生的一个部分、一个插曲,而事业才是人生的支柱。她所谓的事业,就是跟随冯景山到被日本实际占领的东三省从事"特殊的活动",夺回这片愈行愈远了的土地,挽救神州陆沉,重圆已缺的金瓯。林婉华的这一华丽转身,是与游戏人生态度的彻底决裂,是对"小我"的告别,最终走上了革命的"新路"。需要指出的是,小说《新路》这一立意,与托尔斯泰的《复活》有着相似之处,甚至连"新路"这一题名都与"复活"相似。
在中国留学生文学和留学生形象中,很少有女性充当主角的,崔万秋的小说《新路》算得上是一个例外。它刻画了梅如玉和林婉华两个女性形象,她们面目各异,性情不同,价值取向也有着天壤之别。梅如玉于国难当头时沉迷在东京大都市的灯红酒绿中,又被日本人所收买,沦为了为虎作伥的汉奸,迷失了民族身份和国家立场,所以导致了"身体"和"思想"的分裂。林婉华起初因为失恋走上了自暴自弃的歧路,但是最后又在东北沦陷的炮声中觉醒,走上了奔赴国难,扶大厦于将倾的"新路",成为了一个现代版的花木兰。
留日学生境外抗日薪火相传,颇不乏人。在郭沫若小说《地下的笑声》中,就写到了"后冯景山"时代中国学子的抗日活动。戈阳和秀都是东北人,早年同在东京学习音乐。后来他们结识了聂耳,"使他们的精神上感了电,祖国爱逐渐战胜了音乐爱"。他们参加了东京留学生界的爱国运动,并成为其中的活跃分子。由于戈阳患了一种怪病,不能拉琴了,于是"更积极地成为了抗日救国的运动家"。在卢沟桥事变发生的那一年五月,"他们俩遭到了日本警察的检举,受过一些酷刑,结果是'敕令出境'了"。郭沫若的小说没有详细交代他们如何在境外抗日,但是有力地证明了专业知识的学习和抗敌救国并非水火不容,中国学子在国家和民族危亡的历史语境下发生思想上的突变,前赴后继地走上了抗日救亡的道路。
正像马相伯在"日华学会"成立典礼时所要求的"爱国不忘读书,读书不忘爱国",留日学生在国家危难时显出了高度的爱国热忱,在域外坚持对敌斗争,勇敢地站在了抗战的最前沿。更有许多人不惜牺牲学业,毅然退学回国从事救亡活动,他们的爱国热情,成为了一种表率,有力地促进了国人的觉醒,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
"九一八事变"和"一·二八事变"之后,留日学生返国之势不可遏止。但是,当上海的战火停熄之后,他们又零零星星地东渡日本,重返原来就读的学校复课(但必须留级),并且也有不少新生赴日留学。在这种形势下负笈东瀛,究其原因,乃是因为面临日本的侵略,中国国内兴起了一股"日本研究热",要抗击日本首先必须要了解日本,因此学习的内容主要为救国的必要知识(特别是自然科学知识)。这一时期,中国学子对日本的好感已经不复存在,同时,因为留学生不断从事抗日活动,被日本政府驱逐出境的人数也在不断增加。到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中国正式对日本宣战,两国进入了全面战争阶段,中国驻日本大使馆和留日学生监督处皆关闭,留日学生全体归国,中国人留学日本的历史遂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