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朝炔城出奇地顺利。
火折子上下的并不是很重的毒,但"流落"跟"露光"混和的迷毒效果极好,弦矜一时半刻醒不过来,穆刀笙此时肯定不愿见人,朝炔城上下群龙无首,谁下令来拦人。
迭斋却不敢怠慢,让素笺跟芽儿先去官道等他,去镇上找马车过来。
素笺眼儿一飘,笑盈盈地道:"公子就放心将两个弱质女流搁在这种地方?若是出了什么事,岂不是令人扼腕?"
"素笺不是精明得很吗?会出什么事?"迭斋眯着眼这么应。
素笺闻言就笑:"公子这么信任素笺,素笺又怎么好辜负公子的信任呢。公子放心去就是了。"她原本就没有打算要这少年一起留下的意思。若说她跟芽儿是弱质女流,那么迭斋就只能算是文弱书生,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可她就是喜欢看迭斋刻薄的神情,看着他不屑淡漠的样子,再想想他心软单纯的本性,怎么想都是可爱得很。
迭斋一离开,她便带着芽儿躲进林子去了。虽说朝炔城的人不会这么快追来,但以防万一总是没错的。
半个时辰之后,远远地有马车驶来。
驾马的是迭斋自己。他总是小心翼翼,不想让任何人有机可乘。
素笺拉着芽儿从林子里钻出来。
迭斋停下马车,伸手要拉素笺上去。
素笺盯着眼前纤瘦苍白的手迟疑了一下,笑笑:"素笺不敢劳烦公子。"便一手扶住马车,一手拉起裙摆,跃上了马车。
芽儿更是轻巧,随随便便就爬了上去。
迭斋看了眼自己的手,转头望着素笺问:"你会不会驾车?"
"嗯......素笺不会。"素笺有些奇怪地回望他。"公子不舒服吗?"
"芽儿会,芽儿来驾好不好?"
迭斋看看芽儿天真烂漫的眼睛,一时沉默,回过头淡淡地道:"算了,你们在马车里休息一阵。"
"公子要带我们去哪里?"
迭斋声音有几份低哑,像是极不乐意地应了一句:"钱塘。"他手一扬,骏马疾驰而出。
朝炔城的势力不小,要在短期内找一个安全的所在,钱塘佘府自然是最好的去处。
有白草的事在先,迭斋原想能走多远便走多远,没想到离开不到十日便要回来,还带着两个大包袱。
迭斋掌着缰绳的手猛地捏紧,却是一阵刺痛,几乎让他骤然松手。
那弦矜下手半点分寸没有,虽不至于捏断手骨,但筋骨一定伤着了。
他微微呼了口气,不知自己几时这么狼狈过。
幸好钱塘距离思安镇不过四十里路,迭斋驾车又驾得极快,日落不久便进了钱塘城门。
"公子,到了吗?"素笺感觉马车慢下来,揽起帘子问。
迭斋不太情愿地应了一声:"嗯。"
素笺微微一抬头,眼中便撞入了"凤求凰"三个字,让她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迭斋诧异地回头看她,再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冷哼一声:"在这里呆过还怕看到吗?"
素笺看了他一眼,慢慢将帘子放下,眼神哀怨。
迭斋莫明有一种罪恶感,像是自己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一样。他甩甩头,向佘府门口望去,不意外地看到阑棠站在门口。
他这么驾着马车进城原是招摇过市,佘府的人早就得到了消息,阑棠知道他的脾气,怕是他出了什么意外才肯踏入钱塘城,早早在门口等他。
远远见到他驾着马车过去,看去似乎还算无事,阑棠多少松了口气,迎上前问:"怎么自己驾车?"
迭斋支着额,淡淡地瞥了眼身后:"惹了一堆麻烦。"自从他离开佘府之后就没遇到过好事。先是遇到第一号大麻烦--素笺,然后又因为这个第一号大麻烦惹上第二大麻烦--朝炔城,最后再因为这两大麻烦惹上第三大麻烦--芽儿。
"自己驾着车子乱跑,当然会不舒服!"阑棠看到他的动作,没好气地扶住他的手准备牵他下来。
迭斋却是将手一缩,皱眉道:"我自己来。"
他缩得飞快,但阑棠还是眼尖地瞥到了他手上的伤。因为伤到筋骨,没有及时处理,还连着几个时辰用力,原本只是带着乌青的手已经肿了起来。
"藏什么?手怎么了?"阑棠清隽的脸绷得死紧。
"没什么,只是受了点小伤,你不要大惊小怪!"迭斋低低应了一句,转身揽起帘子:"你们也下车!"
"哦。"芽儿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乖乖地跳下车来。
素笺迟疑了一下,也慢慢悠悠地靠过来,牵着裙子秀秀气气地小步跳下马车。对阑棠嫣然一笑:"佘大公子有礼。"她从小便在钱塘,不知听过多少关于这个商贾世家的传说。
阑棠眼神奇怪地盯着她看了两眼,回头嘱咐下人带她跟芽儿去休息,然后转头调侃:"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漂亮的老婆,还生了个这么大的女儿?"
迭斋瞪了他一眼,刚要说些什么反驳他,心里却浮现出白草的影子,让他心头一紧,将话吞了回去。
见到他脸色有异,阑棠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迭斋。"阑棠一边叫他的名字,一边小心避开他手上的红肿,扶他下来。
迭斋这次没有甩开他,垂着头低低应了一声。
"白草说他活二十年已经够了,让你不要自责。"
迭斋闻言笑了笑。就是因为那个孩子是太温润乖巧的人,所以他才会耿耿于怀吧?"我去看看他。"他径自往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却是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阑棠吩咐人把马牵去后门,回身刚好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疯子!也不知道你做什么去了!还要不要命了?我先带你去客房休息,改日再见白草也不迟。"
迭斋由着他扶着自己,从怀里取出药瓶来。
阑棠把药瓶从他手里夺了过去,厉声问:"你知不知道这个东西会要你命的?"这人是疯了吗?
"进去再说。"迭斋全身发软,没有力气跟他吵。
"疯子!"阑棠再骂了一句,扶着他走。
客房内,迭斋安静地伏在桌上,等晕眩过去。
阑棠坐在太师椅上,盯着手里的药瓶,越是看眉头皱得越紧。
良久之后,他微微叹了口气,起身走过去拍拍迭斋的肩:"你上床休息吧,别逞强了。"
迭斋头也不抬地说:"我是大夫,我自己知道。"
"你是大夫?"阑棠握紧手中的瓶子,有着莫明的火气,"你是大夫没错!那你好歹考虑一下自己的身体受不受得了这种剧毒!就算要压制你体内的毒药,有必要下毒毒自己吗?"
"我当然知道。"迭斋懒懒地应,声音有点微的模糊。
阑棠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最近被弟弟白草的事弄得过于烦躁了,搔搔头道:"就算那些毒在你体内相生相克,这些毒对你身体的伤害并不小,你就不能换个法子来压制毒药吗?比如......"他很用力地想,"解毒?"
迭斋勉强抬起头来:"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
阑棠心惊地发现他不但脸色苍白憔悴,竟然连眉心都染上了一抹晦色,怔了怔,缓缓问出口:"没有办法吗?"
"我没这么说......"
"你也没有办法解毒是不是?"
"我没有这么说!"迭斋几乎要被他烦死,"把药给我,我自有分寸。你最近太过紧张了,回去先让自己好好休息休息再说!"
阑棠指着手里的瓶子:"疯子!这是毒不是药!"
迭斋无奈地搓了搓眉心:"画阑棠......"
阑棠坐下来听他要说什么。
"我体内的毒不是一种两种,而是上百种,虽然相生相克,但也积毒难消。这些毒不是一朝一夕解得了的,所以我需要先用毒压制发作,才有时间解毒。所以......拿来!"
"我真想不明白你学医的时候怎么会惹了这么一身剧毒......"
"以身试毒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你不要大惊小怪......"
看到他还在犹豫,迭斋眉一扬,冷冷地道:"若是不想明天看到我七孔流血死在床上,就拿来!"
"你这个......"阑棠真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这种事情居然用这种威胁他的口吻说出口......
"疯子?"迭斋提醒他已经说了无数次了。
阑棠将药重重地搁在桌上,骂道:"疯子!"
白草的楼阁离得前庭极远,是为了白草专心养伤腾出的屋子。
屋里小小的孩子半卧在塌,眼神飘忽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听到推门的声音,转过头,笑笑,一贯的乖巧柔软:"大哥说你不舒服,你应该休息。"
"那是昨天的事。"迭斋走到床边坐下搭他的脉。
"你的右手受伤了?"白草看到他搭脉的是左手,倾着头问。
迭斋淡淡应了一声,专心诊脉,许久才缩手道:"阑棠将你照顾得极好。"
"爹娘,哥哥姐姐都太担心了。"
迭斋微皱了下眉,迟疑了一下,问道:"我让人带给你的话,你可知道了?"他希望阑棠没有将此事瞒着白草。
"劝我淡泊世事,不闻不问,如此兴许可至弱冠?"白草的记性很好,垂着眼睫重复了一遍,有些落寞,再抬起眼睑却又是:"大哥没有把我的话告诉你吗?"
阑棠说--白草说他活二十年已经够了,让你不要自责。
迭斋一下怔住,冷笑一声,改坐到桌边,倒了一杯茶喝着。白草若是未得知自己下的诊断又怎么会让阑棠告诉他这一番话......
"我胸口已经不疼了。"白草看看他扳起的面孔,指指自己胸口接近心脉的地方。
"不疼跟无事完全是两回事。"迭斋冷着眉目应道。
"我能自己吃饭了。"
"你在受伤前不是自己吃饭吗?"迭斋瞪了那张过于纯净的面庞一眼。
"过几天就能下床了。"
迭斋将手中的杯子重重搁在桌子上。这孩子知道自己受的是什么伤?"我没有允许!不准!"
白草笑笑,不跟他辩。
"啊......迭斋,你看!"
"看什么?"迭斋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看见窗外的梅枝,因为不是梅开的季节,张着枝叶显得有些丑陋。
"生了果实了。"白草的眼神透过那些挂在枝头的小小青果飘得很远。
迭斋翻了个白眼,起身道:"我嘱咐你的话,你好生记得,否则什么弱冠也是妄想!"
白草将视线收回,有些无辜地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九岁孩童就有个九岁孩童的样子,不要这么懂事清灵!过早成熟结果没有什么好下场的。"迭斋说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猛地想起--这个孩子的结果自己还不清楚吗?他的脚步顿了一顿,便加快步伐离开。
离开楼阁,便是梅林。
迭斋看到梅树上的青涩果实,心头微微一窒,转头再看,映入眼帘的却是楼阁前"无心"二字。那个孩子准备做个无心人吗?因为知道自己会早死,所以就装作不在乎,装作不在意,不要别人记住自己,不要别人记得自己的好,希望自己死掉的时候没有人伤心吗?
但是无心......就一定不会伤人吗?迭斋冷笑。
莫说佘府的人都知道他这点心思,只是不去点破而已,这十年中会发生什么事,有什么转变谁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