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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忧作以终老 (2)

那是他一生中最温暖的光阴片段之一,然而之后的岁月里,却又固执的始终不肯回顾。直到数年后的一天,忽然从梦中惊醒--那时,他的言行已然也成为正史野传上的记载,所有的史书上都记录了那一夜他诡异的惊梦,其后破天荒的失声痛哭。所有的史官稗官都为这离奇的大哭所迷惑,对此,解释莫衷一是,然却都一致的并不相信自己笔下记录的那一句传说是出自本人的言语--午夜梦回的人反反复复问着同一个问题:"到底种的是什么呢?"

虽然没有人相信,以心机谋算著称于世的人平生唯一一次记录在案的失态会为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史官们却也还是如实记载了他们所能得到的所有有关于他的见闻:静王府的后花园,从那一夜后,再未种植过任何花木。一座华美精致的花园,竟自此荒芜下去,一直到主人亦然凋零。后来,当他人终于打开那荒园大门,叶落秋声中,眼前一片苍茫颓败,令人喟叹深重。

却不知,人心中也曾有片梦田,种桃种李种春风......

也只有十五岁那年的小环才看见过那人这般澄澈无垢的笑意,隐隐然,似终于能触抚到了那颗扑朔迷离的内心。只见他轻轻弹去了她手里残存的冰片,笑道:"都化了,手凉不凉?"一瞬触碰,竟教人怦然心动,她抬起头来,却又不敢去看他的眼,只觉空气里,有什么,热辣辣的,在涌动。

院里老猎人的箜篌听来便响得越加激越,引他抬起头来,略略凝眉。

她却只道方寸里更加百抓挠心七上八下,犹豫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出来:"叶宴哥哥......那个......那个段姑娘是谁啊?"

"段姑娘?"他回转。

"就是......就是你昏迷的时候,老喊的那个'段云''段云'......她......她应该是个姑娘吧?"

他良久沉默。

她偷眼看去,只见那水天一色之中蓦然有流光一闪,又迅即陨落,所有的光亮都在那漆黑的眼底渐渐冷凝成了灰烬。慢慢的,他终于凝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可在她看来,那越来越淡的笑容却似乎越来越温暖。

只听他边笑边轻轻说道:"那是我的师妹,青梅竹马的师妹,已经嫁给了别人。"

"她......她怎么没和你在一块呢?"她扬起长睫。

他依然温柔浅笑:"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和她在一起,是我自己放弃了那最后的一线希望--她跟了我,只能是受罪。而跟了那个人,是我受罪。我只能选后一种,不是吗?我并不怨她,我只恨上天不公,让别人样样都比我强。也许,我也并不是真的很喜欢她......"

"不,你很喜欢很喜欢她的!"少女看着他,眼睛眨呀眨的,像天上的星星,"隔壁的张婶说过:只有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才可以这样心疼,这样成全。"

"是吗?......这是成全?"他闭上了眼睛,"我还以为,是为了让自己能再更恨别人一些......"

少女不能完全听懂他的话,却拼命摇头:"不是的!那是你喜欢她,想她好!"

是这样吗?还真是天真啊......他不由轻笑出声,睁眼,看见少女亮盈盈的秋水,却不自觉的放柔了声调:"傻丫头。"说着,伸出手去。

十五岁的少女望着那即将点上自己鼻尖的莹然如玉的手指,屏住了呼吸,酡红双颊上忽然间便有了花儿盛开的风致。

却在这时,耳中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好像是外头突然下起了一阵急雨,檐下二人不由都向外看去:却哪里有什么雨落?只有那老猎户依然在院中弹拨着他膝上的箜篌,专注的神情,像是从未抬过眼帘。原来是他手中那弦声嘈切如爆豆,声声入耳,竟如金石铿锵。

人就不由都怔怔然了,直到老猎人停手,乐声停住。老人放下了乐器,还像往常似的对寄居的翩翩公子客客气气的笑笑:"公子脚伤大好了吧?可以走动走动,锻炼锻炼啦--小环,来帮爷爷做饭!"

小环只得哎了一声,跟着去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停在半空,想了想,不由又笑了笑。也没再到院里走走,便自进了屋,在窗边炕上坐下了,手指抚上脚踝处精心缠绕的绷带,笑意便不觉又跃上了唇角。

小环一进屋便看见那冰雪样的人物笑得那般沉湎,无端湿了眼眶。

他一抬头,便见少女立在门前,盈盈一水间,依依相望。

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忽然就很想只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他起身:"小......"

却听见空中传来扑翼之声,两人都不由随之望去,只见一点白羽轻忽而至,落在窗台之上,对窗下土炕上的人"咕咕""咕咕"叫个不停。

"这鸽子认得你?"小环方一出口,便莫名觉悔。

笑容僵了一下,他抓过那鸽子。

少女的心跟着他动作一揪,却见他将那鸟儿递到了她的面前--"管它呢!杀了正好熬锅汤。"

她接过来,像接过了那颗上下扑腾的心。红云陡然在脸上炸开,忙转过身去,往厨房跑。

他就又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唇边的微笑却很静,也很清......

然而不过片刻,便见小环又回转了来,扁着嘴,对他道:"爷爷说不能吃,这是信鸽,贵重得很,指不定身上带着哪家的要信呢,可不是我们这些人能享用的,让我哪儿来的还哪儿去。"

他垂了眸,沉默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老人家说得对。"伸手接过那鸽子,从鸟儿腿上解下根铜管。

"叶宴哥哥......"她忽然觉得心慌。

他抬起头来,展颜绽笑:"我来还给人家,你快去帮你爷爷吧。"

平凡的五官,却似有了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夺目,少女点点头,回了厨下。

他噙着那最后的笑意,拆开了铜管,薄薄的帛片用密语写满了字迹,几乎要涨不下。看着看着,他忽然无声的长笑起来,肩膀耸动,远远看去,倒像是在痛哭一样......

终于没能忘得了的,躲无可躲的宿命,他不是叶冉,不是叶宴,而是那漩涡里起伏挣扎的一片飘零叶--所谓静郡王。

静王之忻终于站起身来,一瘸一拐的走出了房门,走出了小院。自始自终,无一次回望。

靖平十六年,一月二十六日。

这已是随靖难之师自朔方南下的第五天,行伍之中,唯一未着甲胄的少年自马背上抬起头来,手搭凉棚望向远方苍青色的天空,飘拂的衣袖有如天边纤薄的云彩,笑问身旁:"清执,这是到了哪儿了?"

那并辔而行的人却是一丝不苟的一身青黑鳞甲,若不是盔下露出的一双琥珀色瞳仁,清执此刻看上去和军伍中的普通轻骑没什么两样,听到同伴问话,忙从怀里掏出张地图来。

柳怀桢含笑望着那兢兢业业"临时抱佛脚"的伙伴,也不催促,任由他认认真真的边对照周围地形,边读图道:"前面......应该就是澜江了吧。"

说话间,沧沧水声就在千军万马的行军步伐中逐渐清晰起来,又走了一段,便见犬牙交错的陡峭河岸之间,一道洪流浩浩汤汤咆哮奔涌,似从天上而来。

清执长在西北瀚海之地,生平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磅礴汹涌,不禁呆了一呆。

只听旁边怀桢感慨一声:"果然是临驭六合之地,好一条澜江,好一座雄关!"语气里分不清是赞是叹。

他知自己这现学现卖的一点地形学问,是远比不上这土生土长的中原腹地世家公子的,便问:"如何叫'临驭六合'?什么雄关,我怎没见?"

怀桢嘻嘻笑了两声,挑挑眉峰,仿佛真能看见江水之后群山之中屹立的那一道著名的关隘似的,遥遥一指,回答:"'临驭六合'指的乃是我天都京兆。京兆自八百年前凤朝首先定都于此之后,已然历经三朝。不过,我轩龙朝先祖建国之初,朝中却曾出现过迁都之议,时人谏高祖曰:此地距离西羌等蛮族太近,长城防线又年久失修,甚为薄弱,凤朝时便曾有过蛮族兵临城下、帝君为虏之事,因而建议南迁。高祖不由心动......"说着,故意一顿。

清执早习惯了他这跟说书人学的一套,忙配合的问道:"那后来呢?怎么又没迁呢?"

怀桢满意的点点头,却仍不往下说,伸出只手,往人面前一摊。

清执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忙解下鞍旁水袋递上。

怀桢喝了一大口,方才接下去道:"是当时还是皇长子的景帝上前建言,对曰:京兆虽有过兵临城下、帝君为虏之祸,却更有过凤圣祖平定瀚海、一统南北之功--不居高屋建瓴之地,岂会有睥睨六合之心?高祖这才彻底打消了迁都的念头。当然,也有种说法是:没有迁都,是因为眼前这条澜江--澜江在凤朝时不过是建水的一条支流,自凤朝皇陵千秋城下流过,当时曾以'沧澜'为名,后来黄河改道,才与建水两河汇流而成了现在的澜江--那些建议迁都的达官显贵们自然不会有什么俾倪之心,只因有了这条湍急的江流作第一道防线后,他们才有了点安全感罢了。"

"第一道防线?"升斗小民自从未研究过这皇舆周天的防御体系,清执一个疑问接着一个疑问。

还未等怀桢回答,却听身后朗朗笑声传来:"哈哈哈哈,柳公子,你这是读的哪一本野史,哪里采得的道听途说?这么说虽夸赞了景帝爷不假,却也未免低看了我朝其他先帝啊。"

"林先生?"凤眸难得瞪得浑圆,柳大公子显然并不服气,"怎么就是稗官野史了?这锁澜关就是景帝所修,澜江防线也是他破西羌之后布下的呀!"

来的正是林云起,闻言悠悠然摇头,打马追上两个少年,腰上的竹箫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打着马鞍,笑道:"这就更是说书人的话了:锁澜关是景帝所建不错,但最终却是在太宗皇帝手里完成,这澜江上的'一渡一寨'更是太宗时才开始兴建的,历经数位先帝,最后才组成了所谓'锁澜四要塞'--蒲津渡、泽临寨、锁澜关、澜州城。说景帝是锁澜防线的开拓者不为过,估计是他败西羌后,意识到了澜江防线的重要性,可若说他十来岁便能未卜先知的提出所谓澜江防线,也未免有些神话了。"

白衣少年呆了一呆,素日的伶牙俐齿难得半晌没了回音。

靖难军军师也不催他,只微笑相看他锁眉思忖。

两人一阵沉默,只弄懵了旁观的清执,正听得头头是道,思考不及,却没料这忽地就嘎然而止。却不知那二人思量--

一个是少年心性,虽素性顽劣,却也自开蒙以来,便学的是圣人之言,尊的是圣主之为,与这王朝传承百年以来的庙堂之上、江湖之远一样,将那少年惊才绝艳、盛年逊位让贤的传奇帝王当作神人顶礼膜拜。早习惯了无论正史野史,都将所有非凡之事、非常之智加于这千古一帝头上,却是第一次有人敢这般公然提出异议,心中不免震荡,却也有什么于这一刻悄然爬上心头,灵台明镜,刹那清光隐现。

而另一人老谋深算,自知自己方才寥寥数语若拿到不论朝堂市井,怕都要掀一场口诛笔伐,却也仍不悔首先将这一小小石子投向那明净心湖。虽尚不知自这一刻起,已有种子于那后来争议千秋的"天下第一臣"心内悄然萌生,却从来坚信:古往今来少年者,乃是明日之天下,自十多年前,初识今日那一双玉眸起。

此时,春意初萌,清风萧瑟,滔滔澜江水便在沉思的人身边东去不还。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怀桢抬起头来,凤眸清朗,如他身后江流:"请问林先生,这一句又是否是稗官之言呢--我记得还有一种说法,言说景帝回答高祖道:所谓坚城,乃是在德不在险。"

清执与这牙尖嘴利的人相处多时,此时汉语水平已和当初不可同日而语,乍闻是言,却不知为何一震,只觉这短短五字,却有如这浩浩清波一般的绵无尽头,涤荡万山,至柔而至坚。虽对那汉人心目中的圣主并无感情,此刻胸中竟也生出种希望,望这一句并非是空穴来风,附会之语。

林云起呵呵而笑,并不直接回答,只道:"不知柳公子又有没有听说过另一则有关景帝的传说?说他曾将一力主和亲西羌的大臣直接派去出使,让他亲身实践如何'以德服人',最后......"正说着,忽闻身后一声轻咳,回头一望,忙敛容行礼:"王爷。"

兰王之惟一身戎装,白马银甲,于万军之中格外醒目,身形虽清减不少,却较以前增了几分峥嵘秀拔,缓缓走近,微微含笑:"说得这么热闹,在议论些什么?"

清执一如既往,一见他便立成泥塑木雕。林云起则轻轻摇了摇头。只有怀桢笑弯新月眸,朗声回答道:"回王爷姐夫,不过是些古人逸事罢了--林先生正给我们教授地形呢。"

"是吗?"之惟淡淡一笑,转眸望向林生,"林先生,正要和你研究山形水势。"

两少年会意,忙一溜烟的打马跑了,看那背影,倒像做错了什么似的。

兰王便瞥眼心腹谋臣:"教孩子不是这么教的。"

林云起混不在意的笑笑,摸着圆圆下颌,望着远去的那一白一黑的背影,幽幽道:"也不知:谁能走得更远呢......"

之惟眯眼远眺,没有回答。

林云起转眸看来:"王爷既然方才都听见了,便容林某问一句:于那五字,王爷怎么想?"

"教完了孩子又来教我。"兰王先是轻笑,显然并不生气,话里满是戏虐,"多谢你想起这五个字来,小王甚爱,以后怕还真得常常用到呢。"

谋士的眉头却皱了起来,目光也粹亮了,直盯着那笑得清夜无尘的主子:"王爷,您......"

却见之惟仍在微笑,眼角眉梢间的神色却已变了,如一钩滑出云层的新月,皎然如银。"我还能拿什么权作人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呢?"他停顿了下,眸中已殊无笑意,"当真的亲手攻破了这天下第一雄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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