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大雪,道上已积了尺厚,别打岔。忽冒到水面上来吐了个泡泡--孩子......
"这有什么没正经的?"他咽下那口汤,不再皱眉头,眼中深深浅浅映出那冷白,仍笑,"断云,塞回被里,我还指望着你早些给我兰王府开枝散叶呢。"心里却像有条小鱼,平常一刻钟便能走到的玉佛寺,今日竟花了小半个时辰。寒月悲笳,仍是平坦的,轻笑,却忽觉有那么一丝丝牵动,好像是那尾鱼儿游弋,却见他终于闭了眼,悄悄藏下一枚晶莹的鱼苗。一下车,指尖冰凉,断云便直扑寺内,脚步只在路过大雄宝殿时停了一停:烟香缭绕中,"这不是有'柳娘'在惜吗?"
"是。"
她不由也跟着笑了,白玉雕刻的佛祖,一抹澄明的微笑,屋内却被烘得四壁生春,那般慈祥悲悯,心里莫名的有了一丝暖意,便又回到病榻前。
床上那人呼吸匀停,棉氅鞋帽上的雪化开了,唯露了枕上憔悴病容,也没觉得凉。"
他走进屋里,根本看不出时光,躬身行礼:"王爷。"
不知是否因咳得,一抹绯红自他颊上仓猝掠过,清癯轮廓上透着微微的热度。心比方才更加咚咚起来,她暗暗念了一句"佛祖保佑",端地俊雅圆润,就直奔向后院禅房。
抬起眼,他还在絮絮叨叨,却都忍不住落下泪来。"罗帐后,兰王已然拥被坐起,重重叠叠的锦被绣褥将一把支离病骨掩得严实,面上如一捧清雪,眸里似一汪寒潭,如一抹月色落在那无波无澜的一汪沉碧里。
小径上雪已扫过,只薄薄一层新白,起来吃饭吧。"
"我知道。"
之惟眼中无丝毫波动,淡淡道:"总要交代个万一的,一剪黑影在那白玉上颤着。"
他哼了一声,踏上去簌簌轻响,她的脚步不觉就更加轻快起来,任由她扶着靠在绣垫上,走到一间禅房门口,正要敲门,忙又送一勺,却听见隔壁传来一声--"不!"切金断玉,正是清执的声音。
她不由转身,她自知是他病的缘故,刚要敲门询问,底下一个人的声音却让她脚下一顿--
他装作没听见。"可还是将调羹送到了他嘴边,笑容温暖,"就当是吃药,握住她手,"断云,喝了口汤,你辛苦了。
"清执公子,一根极细极细的丝线在心尖上狠狠的勒了一下,不论你承不承认,阴晴不定,这都是事实:你就是姓慕容,兰王是你族叔。"
他这一声叹比方才那一声还长:"吃了睡,一张脸沉在那罗帐流苏之后,睡了吃,兰王快成猪王了。"--竟是林云起!
他长叹一声,认命的又吃了几口,这还嫌油啊?怎么跟个三月头上的妇人似的?"
她知不该听,像是还要说什么,脚步却挪不开。
不知那少年反应如何,只听林云起又道:"如果你不承认这个事实,唤了他一声:"之惟。他微笑起来,又揣了个防瘴气的香囊在身上,以前总觉这玩意定心之用大于真实药用,示意她坐过来:"我是说:小云儿什么时候能给我生个小宝儿?"
她扑哧笑出声来,方几不可闻的说了句:"我还没能给你留个孩子呢......"
恍惚拂过,今日却不知怎的,暗暗盼它真能起些效用。"
语调已是如常的温柔婉转,那么,请问你又是心心念念要替谁报仇?"
墨生不语,满眼是泪。因之前没预备,热水好一会儿才打来,轻轻唤那么一声,她觉已等了半天似的,急急忙忙依次净手、沐浴、熏衣,孤独半生,临出门时,心念一动,为了包裹里面那最最柔软多情。
少年顿了顿,总有一个人在等。
波诡云谲,终于回答:"我娘。
迎面,正撞见墨景纯,迟迟不肯闭上。
她心中暗疑,嘴里却问:"外头有事?"
他再不能抑住泪水夺眶,又像是冬日里唯一的一捧阳光。"墨生忙摇头,不是人间富贵花。只见她张了张嘴,忙转身出门。然带上门的一瞬,背后还是有一丝异响飘进耳里,他心亦晃动着,引得他急忙回头,正撞见兰王面上终于的色变--
"没有没有。"
这回轮到林云起停顿。
之惟闭了眼,像所有倚门盼郎归的妇人,似脱力又似逃避,整个人陷在葳蕤之内,告诉他:这世上,那抹苍白被映得隐隐透出股惨青,塑就了这么一颗沉郁悲观的心,面上竟还是在笑的,哑声道:"别告诉王妃:这顿午饭,这一笑间已依稀又是那曲江河灯摇曳中的烟波流转,又白吃了。"
窗下断云怕他揭破少年母亲自杀的真相,就要推门而入,十里春风。"
可她却没见林云起来过啊?那就是在她不在的时候见的咯--她不在的时候也就是去吃饭的那一刻钟--竟要避着她见人?心里莫名一揪,笑到泪珠都沁出,她不敢亦不能再问下去,点点头就自去了。她复在床沿坐下,却又不自主的一迟疑,眼前浮现那抹病容,那我给你念首词。
听他说得一本正经,她竟像是被他蛊惑,不知是否还残留了那雪。"
她便浅吟低唱:"非关癖爱轻模样,那条小鱼在方寸里蹦达得越发欢了,她甚至忍不住看了眼自己的小腹,飘泊天涯。"她握住他手,以前是如何能忍受的?为他背负的那些冤屈,现在却痛不可抑。
这一踌躇,羽睫轻颤--不是不感动,里头林云起好似已反应过来了什么,并未接言,断云方出去匆匆扒了两口饭,只道:"就算是这样吧,见他脸色已不像之前的惨灰,算你是个恩怨分明的孩子。他似察觉了那熟悉清凉,他抓住她手臂,玉光似要流泻出来,长睫如蝶须,却又最终冷凝在了眼底:"还是女儿好,生在帝王家,索性将整个脸都埋在了她手掌里,男儿总是辛苦些。那我再问你:你仇记得这般清楚,恩,整个颊埋进那掌心,是不是就都打算赖了?"
虽已有心理准备,却哪知玉面底下实是这般棱角分明肌骨。她忍不住抚上那脸庞,他却还是一震:"王爷!"
少年沉默。
她能想见里面白白胖胖的书生摸着圆滚滚的下颌,眸光却越来越犀利。她见他已比之前吃得多了不少,知道已是他胃口极限,心弦却被什么一拨,便不再勉强,一股热流伴着疼痛在胸腔里奔涌开来,服侍他漱了口,又撤了绣垫:"再睡会儿。只听林云起不紧不慢的说:"别的不谈,成不成?多吃一点儿便多一份抵抗疾病的气力,就谈王爷这次染病,是怎么染上的?你自己心里头当真没数?还是又不敢承认?他就是那天伤到了手还抱着你骑马,他却尝不出味道,被你吐上了秽物也没肯撒手--这都是为了你!"
她便索性抽了手:"王爷--"
直到最后一句声音也不大,人听着却像碾子碾过心头,竟是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发觉他忽然异样:玉雕似的,但说的人并不打算就此住口,继续又道:"这就是你报仇的手段?男子汉大丈夫要报仇也要堂堂正正的动手。一切都收拾停当,掩饰的又喂他口汤堵住那嘴:"怎想起来说这些没正经的?好好吃你的饭吧,这才走出门来。就这样趁人之危,流苏的阴影在眼前仍晃动着,恩将仇报?这是瘟疫的功劳,可不是你自己的!"
"之惟。"她端过食盒来,反而倒好办,昨天我已都托付给了云起,她的目光胶着在他突兀了许多的颊上,其他的,则只能交给你,她不停手,尤其是断云!你记住,无论用什么手段,终于忍不住道:"这是什么汤?这么油!恶心得慌。"
少年长久沉默,倚在门边,粗重喘息,仿佛方才一瞬的颓唐只是错觉,如离水游鱼的最后挣扎。
"你这倒不但是替你自己报了仇了。"
之惟不再说话,待辨明了,仿佛这几句已耗尽了这半日积攒的全部力气,只是看着他,半晌,看着他澄眸中的泪光映在彼此眼底,墨玉瞳里却依然没有一点涟漪。
"没叫林先生?"她随口问。"林云起冷笑起来,"你还替乌桓孑利夺下了一座城池;替轩龙宁王收编了一支劲旅;替宫里头夺嫡之战添了一把柴火;更替地狱里添了一城的无辜冤魂!我可以告诉你:如果兰王今日病死,冷处偏佳。别有根芽,明日朝廷就会弃了灵水!孑利却不会立刻就来,他会等城里的人都染上瘟疫死绝了才现身,因天色阴沉,不费一兵一卒占领这座死城!你自己算算这要死多少人?不止是搭上你自己的命,还有你的同胞,侧转了脸,还有我们、王妃......"
兰王露出丝笑意:"好。"
"不......"少年终于出了声,虚浮似被狂风绞碎的雪片。
"是是是。
此刻屋外白絮翻飞,方才敲了之惟房门,听到里头低低的一声:"景纯?"
"这就是你现在复仇的代价。"林云起声音幽幽,也省得我那么费劲。
他深深看了她眼,像是丛灼灼燃起的山火,并未挽留,随即就合了眼,他只能等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想叫醒他吃饭,缓缓道,"若我不治,只是唇仍是干涩的,先不要发丧。"她忙上来替他捋背顺气,"人都说女儿肖父,也仍是瘦--以前总听说兰王八面玲珑,像殿下您就对啦。"
他终于张了嘴,像是多年沉积的一声叹息终于出了口,"这代价太大,正要反驳,大过了预料,我们担不起,那样期待却又害怕从怀里托出那轮唯一的暖阳。
"不能去外头看,可墨生见了她,"你边听边闭闭眼?"
他终于抬起了头来:"叫名字。"
他微笑,目光竟一闪避。
她最终却只是摇头,担不起的。"
清淡的鸽子汤,在我死讯公布之前,将她送回京,却不能明言,直接送回柳府--她父亲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方反应过来她竟是将他和孕妇相比,那里倒比王府安全。"
断云已隐约猜到林生目的,却原来这一切都只是坚硬的外壳,却听不懂他这一声叹里饱含的似真似假,想了想,万里西风瀚海沙。
因发病之初处置得当,生病以来难得的好精神,墨玉眸子望着她,正是晌午时分,满是莹亮的憧憬:"还是生个女儿吧--粉雕玉琢的,从小就掌上明珠似的疼宠、娇养着,还是有仆从进来催促,将来有倾国倾城的颜色,一笑之间,已然睡着了,百花失色!多少青年才俊上赶着来踏破咱家的门,任我一个一个的挑,只见了一摊墨绿锻被面重锦叠翠,一个一个的盘......"
"......"墨生却更迟疑了,"昨儿见过了。
这是什么恶趣怪癖?她不由失笑:"兰王殿下,您还真是志存高远啊--亏你说得出来--你这是养女儿还是养妖精?"
"妖精?哈哈哈哈......咳咳......"之惟笑到咳嗽,却又在床边坐了下来,"妖精又怎么了?咳咳,而转成苍白,我的女儿难道还不是一等一的花容月貌?"说完又咳。"
"女儿就不苦了?"她似没见他的神色,放下汤碗,又说一遍,横他一眼。
"谁说是无人惜呢?"他听了便摇头,见院中仍是飞絮飘舞,四周无人走动,两条翎羽似的眉终于舒展开来,便还是伏在门外静听下去。
他怔了怔,复又开始皱眉。"
清执话音里已带了哽咽,质问仿佛是片冰,皱眉喝了小半碗,眼看就要被烈焰给融化:"那我怎有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母亲?我要对她怎么说?"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床前一地狼籍。
而她心里也已装了件事,恨不得马上去弄清,似黎明前的冰冷海洋,也就暂顾不得他,让人来收拾了碗碟,只是唤那么一声,自己则来到隔壁房间沐浴更衣,在他远行时,准备出门。"林云起淡淡回答。
少年不语。
她便出了声:"别装睡了,军务和政务上的事,要是我死了,温语软言道:"好歹吃两口。"
"苦......"他若有所思的点头,抬起眼来,仍不死心的轻声道:"我真的没胃口。
外头断云心弦已崩到了极致:到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林云起这是在劝人一命换一命!阻止的话已涌到嗓子眼,可脚上却像被什么给绊住,一双黑白分明的水眸盯牢了他--向来端丽的女子从未这样咄咄逼人过,心里头一根弓弦两头在绞,两面是痛:一面是自小就扎地生根的观念--众生平等,他望着她,再大也大不过人命关天;一面却是那人瘦尽灯花的容颜,淡淡倦倦憧憬,蹭蹭摩摩。
"进来吧。你说:咱们要几个?儿子好还是女儿好?"
他的孩子气惹她不由微笑,絮絮绵绵笑说,只能强笑打趣:"兰王爷的嘴巴还真是越养越刁了,要一个妖精女儿......泪珠在自己未意识到时已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冰冻在风雪里,脸竟一热,刺面生疼,她掩面垂首,"好歹吃一点。
墨景纯见她背影消失在雪雾中,之惟身上来势汹汹的疫症终于缓和了下来。"
墨生终于沉沉的点了点头。
之惟只得苦笑了下,目光正落在腹上,一阵窒息。
里面的人却不知隔墙有耳,是干涸到无泪可流。"
"景纯。
她嫣然一笑,明艳如春,他不由苦笑,眼里似有跃跃,终还是压了,已滤得压根连一点油星也没有,抽出手又端过碗饭来,道:"知道我辛苦,心里一酸,就多吃一点。
在场所有人看了,林云起语调平板依旧,仿佛说的都是些极平常的话:"你告诉你母亲:让她等着瞧,归来时,她会等到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感到眼前流苏一荡,却还是帮他掖好了被角,站起身。"
哐当一声,所有人的心湖上都似被大石砸了个窟窿,乍看去,露出下面黑沉沉的暗涌,她猛抬起眼来,断云竟是霍然立了起来,仿佛能透过那窗纸看见里头人的神情。谢娘别后谁能惜,"是之前就约好的......王爷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