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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所思在远道 (3)

"王爷,您......您会帮我们伸冤的,是吧?"

之惟苦笑了下,随即修眉一扬:"你可知道这要多大的代价?"

三个当兵的都露出豪迈一笑:"小的们的性命随便拿。"

之惟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出了牢房。

张二虎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呵呵笑了起来,对身后的两人道:"弟兄们,准备好了吗?"

走到通道尽头的之惟忽然听见身后重物扑地的声音,脚步一顿,但他没有回头,只微微抬起了下颌,然后又径直向外走去。

京兆城南好风月,一条章台路上处处灯红酒绿莺声燕语,此时正是夜幕初降,华灯初上,媚影妖红之间晃动着无数衣冠楚楚的人影。

墨景纯厌恶的紧皱了眉头,一向最讨厌奢侈浮糜,若不是为护主,他只怕一辈子也不会踏进这糜烂之地。此地便是胭脂楼,城南历史最久也最奢靡的销金窟。头顶上那高照的红灯里燃的仿佛是沉了年的媚,眼前这漆了红的客房的门仿佛浸了入了骨的酥,想到此,他连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却见兰王给他递了个眼色。

他只得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门内却与门外仿佛是两重世界,只见一人端坐,正仰着脸将酒往嘴里倒,条条水流沿着他刀刻般的下巴流了下来,一直流到他的一身劲装之上。

"是......"一见此人,墨景纯吃了一惊。

那人闻声回转,一双鹰眸熠熠生辉,一室浮华立时为他豪迈尽扫,只见他目光炯炯的望向之惟,站起身来:"世子。"

之惟身体微震,随即微笑:"好久不见了,阿纶。"

"啊,看末将这张嘴--该是兰王千岁。"被称作"阿纶"的人却垂下了头去,恭敬的让到一边,"王爷请上座。"

之惟坐下,抬头看向仍站着的人:"你也坐吧,既敢约我到这种地方来,又还要闹什么生分?"

"是,王爷。呵呵,王爷您也知道,不比当年小时候不懂事老是没大没小的,现在冯纶哪还敢放肆?"原来此人正是大将军冯啸之子、现任朔方副将的冯纶,他父亲是老兰王的长随,他自然也就从小长随还是世子的之惟左右,可说是之惟儿时王府内最好也是仅有的玩伴。

之惟没接他话茬,随意打量着房间陈设,淡声笑道:"你还真是会挑地方,怎么,刚从塞上回来就想看美人歌舞了?"

"王爷见笑,怎及王爷倜傥潇洒,冯纶此次进京哪有心思看美人?"

侍立一旁的墨景纯看见之惟垂睫,抬手将一个杯子拿到了自己面前,一面道:"怎么?"

"王爷想必也知道了朔方民乱的事。"

"民乱?"之惟放下了杯子,抬起眼来,"我不知道。"

冯纶看他神情茫然不似作伪,不由疑惑:"因一件军士酒后闹事的案子,朔方城百姓围攻军营--此事,王爷不知?"

"你们上折子了?"之惟努力回想着朝上情形。

"折子上就是这样写的。"

之惟看着他:"可我知道的,却不是折子上的。"

冯纶很快明白了折子的去向,冷笑:"看来这份折子是白上了。皇上只怕也没见到吧?"

之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给自己和冯纶都满上了酒杯,问道:"阿纶,朔方那头究竟怎样了?"

"王爷问的是哪一头--军,还是民?"

之惟端起了酒杯,苦笑了下:"我问阿纶你和你的父亲,你们怎样?"

"不好。很不好。"见之惟递来酒杯,冯纶竟也不推辞,接过来一饮而尽,"我爹他这几年头发全白了,家里能卖的值钱东西也都卖了。不信您瞧瞧,瞧瞧我这里头--"说着,他扯开了自己的外袍,昏黄的灯光下也能清楚的看到堂堂二品副将身上的补丁落补丁。

"那钱呢?"一边的墨景纯只觉自己眼眶一痛,脱口而出。

"钱?问得好!"冯纶看他一眼,又看向之惟,"连我都不记得我们已经多久没拿到过充足的饷银了:要百万,给五十;要五十,给二十,有时候甚至索性连一文都没有!"

"所以你们就吃空额?"之惟结了眉心。

"吃空额?"冯纶却笑了起来,"王爷啊,你可知道,现在前方的战士已经饿了多久的肚子?前几年,城里的将官就已经把家里的东西都当完了,可还是填不饱这几万人的肚子。不瞒您说,逃兵越来越多,抓回来要按军法处置,可最后往往是行刑的和犯事的一起抱头痛哭,上去呵斥去拉,那嶙峋的骨头戳出来扎得你肉疼啊!不吃空额怎么办?谁能拿五万人的粮饷填饱十万人的肚子?!只能开口要二十万,兴许还能拿到个七八万来,上了战场,也不至于让将士们都饿着肚子流血......"笑到最后,声音已变成了嘶哑的抽噎。

之惟站起身来,转过脸去,头顶一盏宫灯,流苏如泪垂。

"王爷,张二虎几个拦您大驾的事,我听说了,您也别怪那些闹事的兵士,出来当兵就是为了点饷银,谁知道为国出生入死还要受这样的窝囊气。"

只听背着身的之惟问:"那这次出兵呢?"

"出不动。"冯纶摇头。听见之惟长声叹息:"粮饷......不够?"

"不,是一文没有。"

"那你此来是催饷?"

冯纶轻笑:"也许。"

之惟转身,沉声道:"你可知你若将事情闹上朝堂,会有怎样的后果?"

冯纶点头:"爹和我早说明白了:我要饷,朝廷则必先追究我父子治军不严、纵兵闹事之罪,虽然我们也早上了折子解释,但这折子看来也是凶多吉少......更何况张二虎几个已经把事情闹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弄得满城风雨。纸终究包不住火。我向皇上请罪便是了。"

"阿纶......"

儿时的称呼在耳边,童年的伙伴在眼前,那时的岁月却早千唤无一回,彼此眼中都只映出现下改变了的对方--

只听之惟道:"你爹这是丢卒保车。"

冯纶震了下,随即又露出笑容:"世子,这是迫不得已。"

"你回去!"之惟走到他面前,"在人发现你来京之前,立刻回去!"

"不!"

"回去!"

"不!"

"王爷--"墨景纯惊呼出声,还未及阻止,便见那喜怒向不形于色的王爷竟一把提起了对方的前襟,喝道:"你听见没有?给我回去!"

冯纶也反扣住他手:"世子是怕吗?怕那些暗流?但我不怕,我们大将军王一手带出来的人都不怕!"

"不许提我父王!"之惟像被人当胸捣了一拳,喘着气道,"若他在,也不会允许你们把数万将士都引进漩涡里!"

"是吗?世子。但我更知道,若他老人家在,绝不会看着数万将士活活饿死,更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被人整死!"

闻言,之惟颓然松了手:"阿纶啊,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冯纶不敢要世子怎样,只是帐下十万将士想念大将军王,也想念世子。"

读懂他言下之意,之惟冷笑起来:"呵,要么你来,要么我去,是不是?"

"这次出征,若世子肯亲掌三军,重振当年大将军王雄风,则全军将士感激涕零。"冯纶急切的说。

之惟抬眸,墨玉瞳中泛起一层淡薄的水光,笑得轻,笑得浅:"你们凭什么这么肯定:我去了,就有饷?难道我是金铸的不成?"

似也被这直接的言语刺痛,冯纶犹豫了下,垂首回答:"王爷出兵,圣上自会体恤,粮饷自然能及时拨给。"

"就这些?"

冯纶微抬睫,触到对面湛亮的目光--"现今哪个王爷不是皇子?谁不比我这'远亲'强?"

"不,王爷!"

"又叫我王爷了?"之惟仍在笑。

一笑之间,冯纶觉得心像被巨石碾过,童年过往终于碎成齑粉,咬着牙,半晌才抬头面对这曾经亦主亦友的人,一字一句道:"听说王爷手上的确握有重金。"

"什么?!"之惟惊异到不怒反笑,举眸却见非但是冯纶,就连墨景纯也是神色怪异,似乎并不惊讶。疑惑之下,心念电转,激灵处,墨上昙花陡然开在心头,忽然明白了什么,喉中一阵似血似气,口中一时又酸又苦:好一个旧地重游,好一个旧时好友,这般精心布置、密密匝匝,谁料到自己最怀念的过往竟能被别人搓成了圈套的索绳?!

"呵呵......"放任自己轻嘲自己最后一次,笑罢,之惟缓缓的坐了下来,慢慢的喝下那杯酒去,然后轻拭了唇角。等广袖放下,那唇角又恢复了以往清远的笑容,只见他略挑了秀雅的眉峰,淡淡笑道:"那小王就听听小王这重金来自何处。"

"王爷之'重金'有二:一是先人所留,二是意外所获。"此言一出,果见书房中另外二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此时已是深夜,屋外万籁俱静,便是巡逻的侍卫也不许轻易走近书房,只有暗哨在不为人知处小心守护,于是,宽敞的书房内就显得分外寂静,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铿然落在青石地上。

林云起假咳一声清了下嗓子,方接下去道:"王爷也该听说:先景帝时,为防西羌,曾在边疆几个州府密设粮仓以备军用,不过,后经几代太平,这粮仓也就渐渐隐没了。有人说是早就撤了,然而更多的人却道其实是转移到了更隐秘的地方。当然,这样的秘密大约就是连一般的朝臣也都不得而知,不过,毕竟,还有知道的人。"

书案上烛火摇曳,映照在烛光里的兰王的笑容亦有些飘忽:"我父王?"

林云起郑重的点了点头:"或许正是大将军王。老王爷他身经百战,乃有'战神'之誉,隆熙年间全靠他一人之力荡平敌寇,赢得边疆数十年太平。而更神奇的一点是,他每每出征竟从未听说有过粮草不济之事。此事,似不能全用先帝恩宠来解释。"

龙涎香的烛缭绕出淡淡烟氲,之惟注视着那烟雾,摇了摇头:"谁说他没缺过粮......"

林云起和墨景纯对望了一眼,心知他是又记起了某些前尘往事,当年之事确也只有当事人最有资格评价,便煞住此话题,转而言道:"这第一条确是难以考证,王爷也不必对此太过认真。"

闻言,之惟的目光移向他脸,目光随着烛光一闪。

林云起直了直身体,慢慢道:"所以重点就着落在这'意外所获'上。王爷不久前查抄了两位国舅的府邸,这二位皇亲在朝中惨淡经营数年可谓树大根深,而在其他人眼里他们恐怕还不止权大势大这一项。他们居然敢私铸铜矿聚敛财富,可见是多么贪得无厌爱财逾命。并且,他们权倾军队那么多年,又该从军饷、从孝敬中捞了多少金银?王爷啊,在别人眼里,这二刘府简直是两座金银库啊!"

之惟面色一白:"外头是怎么传的?"

见他勃然变色,林云起心中虽闪过丝不忍,却最终还是实话实说:"外头说二刘府清点出来上报朝廷的财产根本就是九牛一毛。"

"啪"--之惟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桌上的茶杯都随着他动作跳了一跳,"这是什么浑话?!难不成是给本王贪墨了不成?"

两个幕僚面上都是一沉,却都不答话。半晌,才见墨景纯蠕动了嘴唇,望着桌面上,凝眉道:"王爷,您的手......"

之惟这才察觉原是刚才震怒中未竟忘了手伤。他抬起手来,看见桌面上的点点鲜红,竟还是不觉得疼。心下气苦,这才真正明白这百口莫辩方是人间至苦,新伤旧痛顿化为满腔说不出的灰心。

墨景纯见了之惟由惊到怒再到一片茫然,心内翻滚,几乎就要冲上前去察看他手伤,却被林云起以眼神劝阻,眸中光华明灭,掩不住跃动的火苗,只见他似未察觉的继续言道:"外头的传闻虽是不稽,却也非全是空穴来风--刘府的财产的确不止查抄上缴的这一点。"

之惟猛然抬眸,苍白的脸色衬得一双眸子更加冷如寒星。

只见林云起跪下了:"启禀王爷:这笔隐秘的巨资的确就是在王爷手上。"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小册子,举过头顶,"就是这个。"

静得肃杀的夜里,清清楚楚的听得到三人的呼吸,或疾或徐。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终于听见衣衫悉索之声--之惟却是坐回了椅内,左手捂着流血的右手,静静道:"我不便翻看,你还是收着吧。"

谁也没料他此时竟还能有这样的"平静",两个幕宾再也忍耐不住,墨景纯上前一步:"王爷,您这是何苦?"

之惟眸光一寒:"景纯,连你也要逼我?"

墨景纯语塞。

却听林云起道:"王爷,这不是逼,是忠。"仍是托着那册子,长跪在冰冷地面上,书生圆润的脸上也逐渐泛出刚毅的刀光,"王爷,林某早就说过'忠人不忠事',自投到王爷门下的那天起便打定主意助王爷渡艰险、履高位,相信墨兄纯良更是如此。我知道,我们今天在这里与王爷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件事,若传扬出去都是死无葬身之地。但,这些话我们还是不得不跟王爷说,否则,我们便是不忠不义!"

说话间,墨景纯也跪下了,眼中隐有光闪:"王爷,是您说的:'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如今这天下大势:帝君圣体违和,大权眼见旁落,魑魅魍魉趁机作乱,朝堂之上、乃至边疆重地,跳梁小丑何其之多?天下有志之士无不翘首以盼能有清风一席一扫污秽;社稷万千子民又有谁不渴望能有人一振朝纲清除奸恶?如此情形,王爷,您难道还能忍得下去?......十年来,您是一己独清、超脱事外,可景纯更知你十载小心翼翼、殚精竭虑!但就是这样,您不也还是挡不住外头那些......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您何苦为了这样的世道苦苦维持,赔上清白?"

似听非听,只见之惟仰起脸来,目光在二人,甚或在虚空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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