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小时候的事了。梦见我娘,梦见好多好多的桃花,开得像血一样,我跑过去折了一支想送给我娘,却不知为何竟碰见断云,小女孩的模样,却是现在一样的大夫的表情,冷冷的跟我说:'夜宴哥哥,你长得和桃花一样。'我就把桃花给扔了。接过忽然间,天就变了,开始下大雪,远远的,我看见娘穿着白衣一个人在雪地里走,我忙去追她,却怎么也追不上......然后不知怎地,断云的声音又响起来,又似乎不是她的,是很多很多女人的,反复说着那句话,我叫她们停下来,却怎么也出不了声,就只能看着我娘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就只剩我自己在冰天雪地里......"
一颗流星,从说梦人的睫缘滑落。
太子伸出手去,触到那冰凉。"你这泪,究竟是为谁而流?"
静王睁开了眼睛:"大哥说呢?"
发丝如湘江水流,在指间倏忽流走,太子摇头:"我不知道。"接着,他的笑容缓缓消失,他说:"我也不想知道了。"
静王唇刚微启,眉峰便因惊讶而凝聚。
太子手指拂过他略肿的唇缘,指腹冰冷,"这张嘴里的说辞,本宫已经听够了。"
"大哥......"
太子狭长的黑眸眯成了一条细线,"我说了,我不想听。"说着,指已成掌,覆在那仍挣扎不休的薄唇。
"大哥,不!"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静王竟一把挥开了他的手。
喘着气,四目相对,彼此都有一瞬的怔忪。
先醒过神来的太子猛的捏住了那尖细下巴:"你让我听什么?这张连昏迷时也撬不开来的嘴,还有多少借口托辞来迷惑众生?"
直对着那点漆瞳,他第一次语塞。
"说啊,你怎么不说了?你怎么不继续说你那套梦里见闻,对天下所有人去一个一个的解释你为什么昏迷时叫着她的名字?!鬼才知道,你究竟有没有真的昏过去过!"
等太子吼完了,静王面上微薄的血色也有如潮退,他闭上了眼睛,以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我没有骗你。"
不知听见没有,太子许久没有回答,也没有松手。
他于是便自顾自的说着:"我从来就没有骗过你,大哥,从十四岁开始。我告诉你我要为我娘报仇是真的,我要对付我恨的人是真的,我会不惜一切帮你也是真的--"他蓦然睁开了眼睛,望着咫尺相对、深暗相似的黑眸:"我是你的亲弟弟,更是真的。"
太子的手一颤--他记得这句话,记得那个春雨连绵的夜晚,记得那一场半途逃了的筵席,那用迷醉的眼在黑暗中窥伺的忐忑和诱惑,那潮湿的微曛的花瓣似的柔软和香甜,也记得那身体忽然间就像今天般冰冷,然而从那水色唇瓣间流出的红色液体却像煮沸的水样不断的沽沽的溢出来,在那双褪色的唇第一次喊出这句话的瞬间。
有种神奇的力量。
让人每到这时,就不敢看那双深得泛碧的眼。
手,终于垂了下来。他听到急促的喘息和夹杂的咳嗽,如同以前每一次。于是,过了会儿,他还是做出了与以前相同的举动--他抱住了他,感到那已然纤长挺拔的身躯竟仍单薄如少年,脊梁骨珠子样硌得人胳膊生疼。
怀里人不说话,一如从前的突然沉默。
于是他终于说了话:"慢慢说,别着急,大哥听着呢。"
"说完了?"之惟道。
断云点点头。
周围秋草如织,枯叶如烟,不知怎样一路漫漫行来,穿越那些小路曲径,到达这般楼阁庭台。断断续续,是脚步,亦是话语,到此,蓦然抬首,才惊觉已达她所居的荷苑之前。
绿漆木门已掩,前面的灯笼已悬。
"断云......"
她听见他又开口,心跳忽然有些不听话起来。
"断云。"他笑,"以后王府谁有个头疼脑热的就索**给你了吧,尤其桂苑那几个。"
"好。"她点头,顺势垂下了失望的脸,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方才会似有期待,说道,"王爷,容断云告退。"
之惟说好,转身也走。听到身后扣门之声,脚步声,还有小丫鬟应门的声音,以及门启、门关。他听到自己心里也像有什么关闭了起来。又行了几步,终于看见站在原地守候的随从,比去静王府时还多了一个人--墨景纯迎上来,低声道:"王爷,您所料不错,我已查得了:绿湖果然就是碧儿。"
谁想之惟却摇了摇头:"晚了。"
"晚了?"墨景纯不解。
却见之惟用一种他更不解的神情望着地上的一片落叶笑着:"我现在还说给谁听去?"
"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回王爷,五年了。"
"五年,不短了。"
躬身答话的人听见往杯子里倒水的声音,他知道那是一种用特别薄的瓷造的茶杯,白得近乎透明,如同倒水的手。然后听见倒水的人说:"坐吧。"
"谢王爷。"他必恭必敬的坐下来,高大的身躯有些佝偻的只沾了椅面的三分之一。
"喝水吗?"
"谢王爷。"他忙端起递过来的杯子,却托在手里哪敢真喝。只见对面的人也不管他,端起自己的那杯,浅啜了一口。他仿佛能闻见一缕幽幽的茶香,在他吐露每一个字眼的时候。只听对面的人道:"今天一天,你辛苦了。"
他忙放下茶杯,拱手道:"都是属下应该做的。"
对面的人笑着摇了下头,几茎发丝原本是绕过耳廓,微卷的垂在颈旁,这一动就撒在了锁骨上,沐浴在雨后的月光里泛出一种潮湿的光,泛着水光的还有那双深得像潭的眸--天下皆知轩龙朝王族容貌之端丽,从景帝的"千古美君"一直传承至今,历代天家成员都未辜负这样的美名,更有当今谁都不敢明说的,今上靖平,隆熙年间就以"松风清雅,冷月流莹"冠绝众人--然而就是以"升华"也难以解释眼前这双眼:它们不像这个家族中的其他人的那样泛着玉光,而是流动的水光星光,是黎明的瞬间万千星河都流入天际的最后一线的璀璨,一种怆痛而绝望的美丽。美到何止是不似,已是不祥。
注视的人忽然生起个荒唐的念头:都说二十年前君兰卿芝兰玉树惊艳天下,却不知能否一比眼前白月寒衣静郡王?
静王却像是什么都没觉察到似的,仍自顾自的喝茶、说话:"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是最久的了。你该知道我的性子: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今天的事情,我让你作赶车人,便是一辈子都要让你作下去。"
"谢王爷信任。"
"所以,既讲明了,咱们主仆两个便交交心。"静王面色略一沉,"你的身家我都清楚,那么有些东西就也该让你知道,这才算信任。"见属下神情顿时凝重,他不由笑了:"那么紧张干什么?我不过是要你边喝茶边听个故事。"
他不敢不从的又端起茶杯,但仍只是托着。
静王依旧在笑,目光却渐渐冷得像一块镜面,开始了那个故事:"从前,有个大户人家,老爷豪富。妻妾成群,儿女亦是。其中有个小儿子,生下来时也未见特别,老爷对他们也还照顾。但好景不长,随着那孩子一天天的长大,见到父亲的机会越来越少,当然,他父亲本来就不是一个专注于儿女情长的人。然而想不到的是,流言蜚语却越来越多。孩子开始自然并不知道,他从小就体弱,本来就与外头接触得少,更兼他母亲将他牢牢的护着。直到有一天,他母亲忽然死了。"他停顿了下,眸中光芒一闪,后自失的一笑,点点听故事的人:"老端着干吗?凉了。"
他看了眼对面茶杯里的残水,又偷偷低眉看了眼自己杯里的,恭敬的舔了一小口。
静王别过眼去,似乎是在看月,又似乎是月亮在看他,"他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天,他们的小院落里,桃花开得特别的好,他母亲折了一支放在他床头,然后哄他睡午觉,朦胧中,似乎听到母亲在仿佛念一个名字'叶嫣、叶嫣'......孩子在一片甜香里睡去,不知为什么,在某一刻突然醒了,却发现他母亲不在他身边,于是,他走出了屋去。外面的桃花红得像火一样,映得树下她母亲的面色都是红润的,虽然其实已经冰凉。他跑过去,叫她,摇她,她却都不理睬,她就那样静静的坐在那里,唇边有一丝细细的红线,裙子上有几朵怎么抹也抹不掉的桃花。孩子忽然间就哭了起来,好象真的明白了什么一样。听到哭声,有人跑了过来,越来越多的人跑了进来,他听见有人在尖叫,也有人在小声说着'妖孽'。他听不懂,他只知道这世上最疼他的那个人去了,从此再不会回来。直到众人散尽,他的父亲也没有出现。孩子从此就没有再哭,他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瓷瓶--那是他从她母亲尸身边捡的--独自在树下坐了一夜。在天快亮的时候,他从那个瓶子里掏出了一粒,吞了下去。"他笑,"也许他以为那些是母亲留给他的糖丸。"
"他没死?"脱口而出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冒犯和愚蠢,忙又缩回椅内。
静王笑容更加清艳:"没有,他没死,那是种慢性的毒药,服一两粒并不会立即致死。于是,孩子醒了过来,除了觉得手比以前更凉了一些--他还以为那是因为没有了母亲呵暖。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孩子也有了八九岁的年纪,和他的兄弟一样,他也必须进学。但他体质很弱,三灾两病不断,于是隔三岔五缺课,而他的老师是个很负责任的硕儒,就让他到他家里去补习。在他老师家里,他见到了他的儿女。那一天,也是桃花开的季节,女孩儿一见到他就说他长得和桃花一样。这一声对他来说却似惊雷,他忽然明白了以前别人所说的'妖孽'是什么意思,还有更多他听过却没在意的诸如'孽种''不祥'。孩子突然注意到,他跟他所有的兄弟都不相似,甚至,他的父亲和母亲。他开始害怕起来,渐渐的,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的身世,这样的容貌是不是当真如他人说的乃是妖精所生。"
如果真是,也就好了。当今世道,人不如妖--鬼使神差的,竟突然想到。
果听静王淡淡道:"如果真是,也就罢了。可现实里的人要如何去求证?孩子终于隐约猜到了父亲疏离自己的原因:他难道真的如人所说不是父亲的亲子?!想也不敢多想的念头让孩子起了防人之心,他开始怀疑母亲的真正死因。于是,他一面开始慢慢少量服食瓷瓶里的药,一面开始搜寻他母亲留下来的物品,然而只找到蛛丝马迹,根本就不够解释他的疑惑。就这样,时间又悄悄过去,孩子渐渐长成了少年,却仍没有放弃。"
静王抬手为自己又斟了满杯,却摇晃着未喝,摇曳的目光如同摇曳的水光:"终于有一天,等到了机会。那次,他和众兄弟一起随老爷到别院小住,晚上,众人都参加筵席,反正也无人注意到他,他就偷偷溜了出去。那是个大雨之夜,十四岁的少年偷偷掘开了母亲的棺木,然后,敲开了京城最有名的摸骨先生的门,颤抖的双手从怀中捧出了母亲的头骨。在摸骨先生的描述中,他看到了一张与记忆中完全不同的绝丽的面孔。回去后,少年久久的盯着镜中自己的脸庞,失声痛哭。他明明酷似自己的母亲,在这世上却唯有自己知道,而他又能向谁去说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母亲要易容......哭的时候,他不知道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
听的人忽然觉得胸口一痛,身上有点麻酥酥的不支,然而那双深邃的眼却吸引着他一直一直凝望下去--
只见月亮一隐,静王的面色似也因此而暗沉:"房门忽然被打开,他惊见他大哥竟站在身后。他慌了神,刚要解释自己的逃席,却被堵住了双唇,被他大哥,用唇。他挣扎,却反被箍得更紧。只听抱住他的人道:'如果不想让人知道你的秘密,就和我分享一切。'身上的力气都像被这句话抽空了一样,等他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按倒在了床榻上。他听见丝帛裂开的声音,喉咙里有什么热辣辣的涌了上来,他用了最后的意识嘶喊:'我是你的亲弟弟!'明知道这在他家里是没人信的,却还是忍不住喊了出来,用哪怕是死时的灵魂。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等再醒过来时,已是三天以后。大夫都说他是体虚身寒,但他却从瓷瓶里又取出了一粒药丸,放在了大夫开的汤药里。这样以后,自然是谁都不敢再接近这倒霉的病秧子。"
胸腔里开始闷闷的,听者感到呼吸都困难了起来,面前容颜如水波潋滟,逐渐模糊。
静王的语速亦越来越慢:"少年就这样长成了青年,不声不响的做着该做的事情,等待着有天能查明真相,为母亲报仇。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一切,原来,真相竟真的和他从多年来收集的蛛丝马迹中得到的猜测一样:他和他的母亲都不过是别人的替身而已。小时候的梦于是又不期而至:雪地里,母亲走远,无数的流言如刀,蜚语如箭,风刀霜剑里,只有桃花开得比烟花还孤寂......"
说着说着,他忽然呵呵笑出了声来,从椅中站起,走到对面的椅子前。高大的身躯已委顿在了椅内,静王伸手,探到已如游丝的鼻息,轻笑:"我说的整个故事都是真的,有人信吗?"没有人回答,只有秋虫微弱低鸣,像是带走了那唯一听众的魂魄远去--指上终于消失了气息。
静王收手,拂过桌上的杯子:"你以为我会在茶水里下毒?亏你跟了我五年,你怎么会忘了我除了百毒不侵,还擅长什么--在你把注意力都放在我和茶水上的时候,机关上的毒牙已经悄悄向你靠拢了。"长袖一扫,他转过身去,桌上的茶杯全都摔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月儿忽然又破云而出,照在那死人胸前,一点银芒。
静王负手望月,月光却再照不进他深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