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一声惊呼还未喊全,身上的披风就在寒光一闪中滑落。
那点寒芒却仍不肯放过的缓缓游走,从衣领一直向下延伸。"惊讶了?呵呵,我不光知道这毒的名称,我还知道你这园子里布的乃是'风后八阵',我更知道这些东西都来自于江湖上的一个神秘门派--炀谷。"太子缓缓抬起头来,"这些对不对呢,我的七弟?"
他下意识的想后退,脊背却撞上了假山,嶙峋的石刃和冰冷的刀刃一前一后将他固定在他人的掌心。"大哥......"他深吸了口气,回答,"没错。"
太子眸里隐隐闪过丝诧异--没想到那人的眸子竟敢一直和自己对视--随即便换上了玩味。于是只听铿的一声,那人腰上的玉带也在刀光里坠下。
静王的脸色已褪成了几近透明,水色的薄唇因为颤抖而泛起粼粼的波光。但他仍是直视着对面的深眸,继续道:"我本就没打算瞒着大哥:'风后八阵图'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遗物,还有......就是身上这毒。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调查,终于查到这两样东西和炀谷有关。可是,就像大哥你说的,炀谷乃是江湖上最神秘的门派,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谷主叫什么,信奉什么,更没有人能找到这个谷的位置,甚至连它是否真是个山谷都不得而知......"长睫一阵闪烁,他终于垂下了眼睑,"好......既然大哥你说你什么都知道,那你可能告诉我:这个地方究竟和我娘有什么关系,和我的身世又有什么关系?"
"笑话!"闻言,太子猛然抬起他的下颌,扳指上的白光贴在他肌肤,"我知道的难道会比你多?"
他咳嗽了两声,虚弱的一笑:"我也是刚刚才有了进展,还是托大哥的福呢--"眸中寒光一闪而逝,"我发现之惟身上中的也是'潮生'。"
"难怪你心慈手软,还安插美人治病。"不愧是多年的东宫皇储,太子立时联系起前因后果,心里似乎熨贴了一些,手却不急着松,沉声问道,"这就是你总爱盯着之惟的原因?"
储君的眸子比方才又幽深许多,压迫得人透不过气来,也兴许正是如此反倒更激起了挣扎的欲望,静王暗将心扉合上,一层水雾瞬时遮盖了眼底的隐秘,颤声答道:"......大哥,哪一个兄弟我没提醒你提防过?而这之惟又身份特殊,我才更怕大哥忽略而时时提醒。天可怜见,如今歪打正着竟发现和他有这样的牵扯,就自然更要替大哥多留意了。"
"哦?"太子沉沉的笑,"你倒是都为了我?"
他仰起脸,闭上眼:"不敢不为。"
乍听实话,太子不由大笑起来,笑完却立时厉声问道:"这么说来,你把你师妹推进他兰王府也是为我打算的了?哼,难道你能未卜先知不成,早知道他之惟要中'潮生',要你师妹美女救英雄?"不愧是储君心思深沉,要的乃是更多的实据。
双肩微耸,咬住下唇,将脊背紧贴在山石之上,他垂下脖颈,长发宛转流过荏弱的曲线,如同他诉说的声音:"大哥你原来竟是这样想我......你误会了......你只道光从之惟处着眼,觉我似乎多心,却为何不肯从另一方来想想?"
太子想了想:"你是说她柳家--柳汝成?"
他点点头:"自从徐相告老还乡,我这师父可就成了清流之首。"
太子自然知道清流一派在此时此刻的作用,眉头大皱:"可你把他女儿推给了之惟。"
他摇头:"不,不是这样。大哥,我比你了解柳汝成:像他那样的人,是会巴结上这'趁人之危'赶上门的女婿,还是会反而避得更远?想想他当初是怎样在清流之中赢得声誉的--乃是他带头上门骂了自己的大舅子。而现在,他也自然不会去帮'亲',他一介清流只会帮'理'--谁才是名正言顺的君?"
隆熙科场案,柳汝成带众贡生围君翰林宅的事是任谁也不会忘记的,太子想了想,终于露出笑容:"难为你想得周全。"手腕一转,刀锋终于撤下,换成了摩挲的手指。
静王自然不敢躲,难为他在对方掌下浮出一笑:"而且,我想之惟这次的中毒正是个契机,只要顺藤摸瓜就一定能查到炀谷与他的联系,更甚者可以帮我们找到炀谷的位置。大哥自然是清楚的:江湖里的门派可以做许多官面上不能做的事。他们若能为我所用则东宫更加如虎添翼,如若还有别情,则干脆剿灭,免得让他人得了便宜。"
太子沉吟片刻,忽然俯身凑近:"之忻,有时候我觉你比我还狠。"
"大哥?"他心头一紧。
隐约有裂帛之声先于太子的回答--"但本宫还是劝你,最好不要跟我玩任何花样。"说完,太子直起身,神情竟然缓和下来,仿佛没事人一般,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眯起眼睛,神神秘秘的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伸到那人面前:"喏,为你折的桂,香不香?"
娇嫩的小黄花在折下枝梢上昂头绽放,静王下意识的点头。
太子满意的微笑:"总算我这一晚上没白折腾。你好好欣赏吧。我走了。"说罢便绕过假山扬长而去。
而在这时,无声的,静王的衣衫从正中的裂缝处陡然滑落,月光照那白璧,正中一道淡淡的红痕。
背对着的人看不见谁离去的步履有些蹒跚,似乎是因受伤;而离去的人也没有看见,在他消失很久以后,仍立在原地的人狠狠将花枝踩在了脚下。
只有十五的圆月目睹一切,照见一地碾碎的残花。
自十五那夜过后,断云便在荷苑住了下来。这一搬出九思堂,与之惟见面的次数自然是少了一些,但断云在私下里算过:彼时正是之惟中毒,照顾病人的成分占多,如今虽说分院而居,但之惟常常忙完了公干便来苑里,虽说时常也只得一盏茶两句话,却反真实有了几分夫妻相处的亲昵之态。
这样的变化,当事的两人还没觉怎样,在其他人看来,柳氏断云宠冠王府已更加成了不争的事实。于是,自从住处一定,果然如紫菀所说,立刻便有各色佳人络绎不绝的走进门来。个个都顶着拜访之名,其实却是来刺探虚实。来的皆是客,断云都带着微笑一一接待,几天下来真如走马灯般热闹。直到后来兰王爷又接了谕旨,埋首于公务,好一段时间连王府都不曾回过,这小小的荷苑才总算得以恢复清静。
但这清静却也是暂时的,望着进门的两位娇客,断云不禁抬头望望紫菀。只见紫菀挑眉,露出意味不明的一笑,旁人还未及反应,她已然转身迎客:"藕姑娘,芳姑娘。"
秋光霁好,照出一双妙影款款而来,只见走在前头的那个身量娇小,骨骼玲珑,一身桃红罗裙衬得那本就比别人白上几分的肌肤更如汝窑瓷般光洁,好似能透出荧光来,一点朱唇未语先笑,边走边向断云喊着:"柳姐姐,今天可又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芳些!"走在后面的瓜子脸美人轻嗔了一句,却见被唤的那个早一溜小跑的蹦进了门内,只得暗自摇头,十指兰花轻捻,提起淡粉湘裙,叫了声:"柳姐姐。"更没忘了也对紫菀微笑:"紫姑娘。"这才袅袅婷婷的进了屋。
这头那唤作芳些的女子已然扑向桌上的几样精美细点,左手杏仁酥,右手千层糕的也不客气,只管将个樱桃小口填得鼓鼓囊囊。余下几人见状不由都笑,粉裙女子无奈的看她一眼,说道:"柳姐姐莫要见怪,我师妹她是个孤儿,打小就吃了上顿没下顿,落下个毛病,一得了什么吃的就忙不迭的先塞进嘴里,后来进了班里,也改不了这馋性子。"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心头涩然,这屋内除了断云,从丫鬟到乃至紫菀有谁没有过这般凄楚经历?一听这话,都不禁流出抹黯然之色。断云见了也不是滋味,便叫紫菀领着丫鬟们都下去了。
等众人都退下了,断云稍觉自在,就对粉裙女子道:"藕些妹子说这话就见外了。反正我闲来无事,正好做些点心打发时间,难得芳些妹妹这么肯赏脸,我高兴还来不及,哪有见怪之说?"
"是啊是啊,柳姐姐说得对。"芳些总算解决了一部分嘴里的糕点,腾出舌头来招呼那粉衫的藕些,"师姐,你还在哪里杵着干什么,快过来也尝尝啊。"
原来这对姐妹花乃是师出同门,本是京中有名的戏班旬班的当家花旦,都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三个月前才进的府,规矩尚未熟透,又兼年幼,行事说话间便不免还透着不少市井之气,其中又以刚满十六的芳些更为率真。断云进府以来也早领教了阖府上下的天家威风,虽幸好本也是大家出身,适应很快,沉闷中,却也不由为这一片难得的纯真吸引,即使有时也觉聒噪,心下倒真着实不反感。
只听藕些道:"姐姐这点心甜而不腻,真是好手艺,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语音有些含糊,想必也是口中有物。
断云笑笑:"是先母传的手艺,她是江南人士,说这几样都是那边最寻常的小吃,不算稀奇......"说着说着,不知是触到了什么,声音竟不自知的小了下去。
别人当然更不知道--"才不寻常呢。"芳些听了,大摇其头,"不然我在江南时怎从未吃过?"
断云还没答,藕些已先笑了:"傻丫头,柳姐姐是什么样的人家?她说的'寻常'也不是咱们在大街上随便见的啊。咱们那时是在给什么人唱戏?一个县令咱就得觍着脸巴结着叫大老爷了,你说你上哪里去见识这些?"
芳些吐吐舌头,也笑:"也是啊,那时候旬班'四些'还都是跑龙套的呢。"
断云也不知自己走神到了哪里,只下意识的顺着她话接:"'四些'?"
芳些却来了精神:"柳姐姐不知道吗?旬班'四些',便是我和藕些,还有芸些、蓼些,我们四个乃是京里最红的坤角儿,哪家王公府第没去献过艺,什么达官贵人没见过?便是皇宫内院,我们姐妹也进得几进。"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沉浸在往昔烟霞岁月中的二女,眸中都不禁隐隐流光。藕些毕竟年长,迷茫只是片刻,很快便反应过来现下处境,转头看向断云,延续着芳些之言说道:"不过现在'四些'已然散了,就是那次进宁王府唱堂会,从此,芸些留在了宁王府,蓼些进了信王府,芳些不想和我分开,就求兰王......"
"师姐快别说了,羞死人了!"芳些作势要掩藕些的嘴。
断云总算被二人的打闹拉回话题中来,问道:"求什么?"
拨开芳些的手,藕些抿唇而笑:"求王爷连她一并带回来啊!当时哪,谁都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大胆,这话一出,周围那些听戏的王爷啊官员啊全开始起咱王爷的哄......"
"师姐!"芳些俏脸一红,扭过身去。
"那......王爷呢?"断云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藕些脸上也浮上了霞色,小声道:"王爷说他来者不拒。"
下面的事就都摆在眼前了:两个当年名噪一时的角儿如今都在小小方寸里低着头似乎轻笑着。那笑声里,仔细听,怎就仿佛听到了那浔阳江头的秋瑟瑟呢?三个月前,还当是碧草如茵青松如盖呢吧......无端的,让听的人心里也升出种漂浮无定的感触来。
不过,'二些'毕竟不是伤春悲秋的闺阁小姐,略一沉默便又很快恢复了常态,只听芳些道:"对了,柳姐姐,你娘是江南人,那你可去过江南呢?"
断云摇头,那一方水墨山水已成了永远的雾中风景,离她最近也最远。
"没关系的,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跟着王爷去呢。其实我看来,那边也没什么好玩的。"芳些却道她是遗憾,忙安慰道,"都是那些风流才子才总爱往那里跑呢,什么楚腰纤细掌中轻,哪里真是去看风景!"
藕些也道:"江南女子倒确实姿色过人,就跟不会老似的--你看绿湖姐姐,都三十的人了......"
"什么?她三十了?"非但是断云,就连芳些也惊呼出声,"怎么会?!"
"就是三十了,听说她进府时就已经二十五了,以前乃是章台有名的清倌,从十六岁一路红到二十五,居然一直都没**!后来实在是年纪太大不能再拖了,正好遇见王爷,便干脆脱了乐籍服侍王爷了。"
想到那碧翠欲滴的鲜嫩,断云真不敢相信绿湖竟比自己长上十岁,不由抚额:"亏她还叫我'姐姐'。"
芳些不由笑了起来:"柳姐姐真是老实,这个'姐姐'也不是按年龄来的啊,如今这府里除了沈妃,谁还不该叫你声'姐姐'?"
藕些也跟着笑了笑,只是看向断云的时候,眼神里明显多了点什么。
断云被那目光一刺,下意识的想闪,可转念一想:能退到哪里去?自己身后不也是乱麻般的一团谜团?数日来的聚散离合,原还是定不了芳心一片。这才知这数十天来的心路周折都不过用两字概括--无依。
忽听得藕些问道:"姐姐,你懂得多,可知道......知道......"话没说一句,已先红了面皮。捏诺半晌,才低声说了出来,原是葵水不调,请教断云。
断云又细问了几句,终于听出病源:"怎么,你常服藏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