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究竟应当不应当爱国?》一九一九年六月八日初刊于《每周评论》第二十五号,署名只眼,后收入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独秀文存》。
我们究竟应当不应当爱国?
爱国!爱国!这种声浪,近年以来几乎吹满了我们中国的各种社会。就是腐败官僚、蛮横军人,口头上也常常挂着爱国的字样,就是卖国党也不敢公然说出不必爱国的话。自从山东问题发生,爱国的声浪更陡然高起十万八千丈,似乎"爱国"这两字,竟是天经地义,不容讨论的了。
感情和理性,都是人类心灵重要的部分,而且有时两相冲突。爱国大部分是感情的产物,理性不过占一小部分,有时竟全然不合乎理性(德国和日本的军人,就是如此)。人类行为,自然是感情冲动的结果。我以为若是用理性做感情冲动的基础,那感情才能够始终热烈、坚固、不可摇动。当社会上人人感情热烈的时候,他们自以为天经地义的盲动,往往失了理性,做出自己不能认识的罪恶(欧战时法国、英国市民打杀非战派,就是如此)。这是因为群众心理不用理性做感情的基础,所以群众的盲动,有时为善,有时也可为恶。因此我要在大家热心盲从的天经地义之"爱国"声中,提出理性的讨论,问问大家,我们究竟应当不应当爱国?
若不加以理性的讨论,社会上盲从欢呼的爱国,做官的用强力禁止我们爱国,或是下命令劝我们爱国,都不能做我们始终坚持有信仰的行为之动机。
要问我们应当不应当爱国,先要问国家是什么。原来国家不过是人民集合对外抵抗别人压迫的组织,对内调和人民纷争的机关。善人利用他可以抵抗异族压迫,调和国内纷争;恶人利用他可以外而压迫异族,内而压迫人民。
我们中华民族,自古闭关,独霸东洋,和欧、美、日本通商立约以前,只有天下观念,没有国家观念。所以爱国思想,在我们普遍的国民根性上,印象十分浅薄。要想把爱国思想,造成永久的非一时的,和自古列国并立的欧洲民族一样,恐怕不大容易。
欧洲民族,自古列国并立,国家观念很深,所以爱国思想成了永久的国民性。近来有一部分思想高远的人,或是相信个人主义,或是相信世界主义,不但窥破国家是人为的不是自然的没有价值,并且眼见耳闻许多对内对外的黑暗罪恶,都是在国家名义之下做出来的。他们既然反对国家,自然不主张爱国的了。在他们眼里看起来,爱国就是害人的别名。所以他们把爱国杀身的志士,都当做迷妄疯狂。
我们中国人无教育、无知识、无团结力,我们不爱国,和那班思想高远的人不爱国,决不是一样见解。官场阻止国民爱国运动,不用说更和那班思想高远的人用意不同。我现在虽不能希望我们无教育、无知识、无团结力的同胞都有高远思想,我却不情愿我们同胞长此无教育、无知识、无团结力。即是相信我们同胞从此有教育、有知识、有团结力,然后才有资格和各国思想高远的人共同组织大同世界。
我们中国是贫弱受人压迫的国家,对内固然造了许多罪恶,"爱国"二字往往可以用做搜刮民财、压迫个人的利器,然而对外一时万没有压迫别人的资格。若防备政府利用国家主义和国民的爱国心,去压迫别国人,简直是说梦话。
思想高远的人反对爱国,乃是可恶野心家利用他压迫别人。我们中国现在不但不能压迫别人,已经被别人压迫得几乎没有生存的余地了。并非压迫别人,以为抵抗压迫自谋生存而爱国,无论什么思想高远的人,也未必反对。个人自爱心无论如何发达,只要不伤害他人生存,没有什么罪恶。民族自爱心无论如何发达,只要不伤害他族生存,也没有什么罪恶。
据以上的讨论,若有人问:我们究竟应当不应当爱国?我们便大声答道:
我们爱的是人民拿出爱国心抵抗被人压迫的国家,不是政府利用人民爱国心压迫别人的国家。
我们爱的是国家为人谋幸福的国家,不是人民为国家做牺牲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