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霄不再与她拌嘴,绷着脸把头别向另一边,一言不发。
沉默了十几秒,亚弥跟着走了几步,心里发慌,生硬地搭讪说:“这是在哪儿?你认得回去的路吗?别到时候和他们走散了。”
男生回头,看她一副急急地改过了不承认刚才闹过别扭的神情,气也消了一半,顺着台阶下:“这条路就是往回去的方向。”
亚弥上前揪住他袖子,直接戳他一下:“你怎么气性那么大,黑面干吗啊?反倒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似的。”
“你还没错?哪有你这么冤枉人的?”心平气和地牵住她。
亚弥觉得这一场白闹了,一点没让季霄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心里堵得很,又不敢继续发火把季霄彻底激怒,静下心想想,经过提醒,说不定季霄会有分寸,决计还是和乔绮再商量商量对策。
回程车上,亚弥甩了明显的脸色给夕夜,敏感如夕夜者立刻觉察出来。
事后问季霄,季霄把这一闹当笑话转述给她听。
“我们除了在学校意外碰见,其余大部分见面的时候她不也在场么?这也能生气啊?”
季霄也笑了:“都怪乔绮给她乱灌输奇怪思想,她其实就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儿,经不住煽动。”
“这哪儿叫煽动?这是空穴来风吧。”夕夜长吁一口气,“我们俩能有什么啊?要发生点什么早发生了,在你和颜泽交往前就发生了,我和你的关系可比颜泽和你的关系好得多,退一万步说,真想发生点什么,在你和颜泽分手后也早该发生了,还轮得上亚弥出现么?真搞不懂现在的人都是怎么想的。”
“……就是。不过亚弥也没有恶意,闹得再凶哄一哄就好了。”
“……小心眼……难道有了女友的人都不能和异性说话了?”
“怎么可能呢?”季霄在下一辆车过来前换到夕夜的左侧走,“话说回来,你最近和易风间怎么样?”
“……”夕夜迟疑了一下,“我想跟他分手。”
“啊?”语气词淹没在车辆经过时的呼啸声中。
面试原定于下午两点开始,夕夜一点五十分到达电视台,说明来意后由工作人员带到会议室等待,但直至四点都再没有人来过问。
女生忍不住沿着走廊在附近走动,几个办公室里的人都行色匆匆看起来很忙碌,她也不敢贸然打扰。又过了半小时,最初那个引路的工作人员才又出现:“人事部现在正忙,你稍等一下吧。”
夕夜只好又回到指定座位坐如针毡,懊恼着应该带本书来打发时间,哪怕有本杂志也好。无意中瞥见裙边磨毛了,伸手把那一段折进去,用指甲掐出新边。
接下去的时间,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犹豫是该离开还是留下继续等。
捱到五点五十,终于来人通知她去525室开始面试。离下班还差十分钟,整栋大楼都人心涣散,面试人员自然也不例外,随便问了两个问题草草了事。
夕夜没有天真到认为自己能被录用,现在面试基本上都是走个过场,最后录用的人总是“关系户”,尤其电视台这类热门单位。
出了电视台正赶上下班高峰。预计高架路一定正悲剧性的水泄不通,换了两次地铁,在空气混浊的车厢里耗去一个小时,出地铁口时已经七点多钟,鞋跟磨损得难以保持平衡,小腿以抽筋来抗议,回学校的一路走得极慢。脸颊被冻得麻痹,视界里密密匝匝挤满雪子,才想起早晨校园天气预报说有雨夹雪。看它们疾速下坠,觉得自己也要坠下去被锁进黑暗里。
正准备推开寝室楼门,身后突然有男生在喊:“哎,请问一下……”
夕夜停住手上动作,转过头,看见一个男生带着笑腔朝这边继续喊:“……去哪里能打胎啊?”随即和他身边另两个男生笑作一团,很快跑远。
夕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沉默的姿态好像在等待大雪停下。降下的已变成雪片,风势也更大些,使雪的下坠轨迹形成蕴蓄着狂野的螺旋形。
她从口袋里翻出手机,待机画面中唯一闪烁的是时间栏小时与分钟数字间的冒号。
没有新信息,没有未接来电。
风间与夏树分手的原因是--
他妈妈整天不见儿子人影,感受到儿子被抢走的威胁,转而强烈反对。
不经意的一句话,像一粒种子被埋入心岫。
谁能想到它衍化为嫉妒,悄无声息地拔节疯长。
为什么你和夏树如此契合?
为什么你对我却没有丝毫惦念与牵挂?
风间三天没联系上夕夜,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心急如焚地跑到寝室楼下让楼长在广播里喊话。
过了一会儿夕夜安然无恙下楼来,一脸倦色地问:“什么事?”
虽然样貌声调没变化,但风间瞬间觉得她不像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夕夜了。
不再是那个不敢出声只爱用眼神说话,小心翼翼,愁肠百结,情感不外露的女生,换了个理直气壮又冷冰冰的女生,仿佛一夜间有了靠山,再不需要看人脸色行事。
这变化让风间感到着实诧异。知道她最近工作找得不顺利,理应连原本那点骄傲也消磨殆尽,而此刻她失踪三天后居然生硬地反问自己“什么事”。风间压着怒气冷静地说:“你这几天上哪儿去了?”
“就在寝室。”
“那怎么不接电话?”
“不想接。”夕夜坦然接过对方讶异的视线。
风间这才意识到女生并不打算进行心平气和的友善谈话,反倒无法运用自己一贯玩世不恭的腔调语气,有点退缩:“怎么了?”
“我们分手吧。”
并不是毫无前兆,但也叫人刹那间哑然失语。
虽然交往的时间不算短,但风间早已觉察两人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消除彼此间的陌生感。
“我们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与其如此倒不如说是在两个平行宇宙里各自谈着恋爱。我知道你一直没有忘记夏树,对此我无能为力。你和她一起经历的事情我没有经历,你和她一起走过的路途中没有我,她是你第一个爱上的人我改变不了,当你看着我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拿什么去和你眼里的夏树竞争。我喜欢你,不想失去你,可我更不想和一个一点也不爱我的人过一生。我已经生活得足够艰难,不能再作茧自缚自找麻烦。对不起,我已经忍受到极限了。”
夕夜不无凄凉意味地一口气说完,以一个尽显无奈的微笑作结。
风间知道自己不能改变什么,淡然笑了笑:“始终想着一个人的只有你。我的感情和你的性质不同。我和夏树在一起过,最后分开也没有遗憾,就像完成了一个青春祭,无论快乐悲伤都已是过去式。对这份感情将来我还是会怀念,但不是留恋。你却不一样,你没有得到过,没有对那个人失望过,没有被他伤过心,你对他只有美好的印象,和他在一起是你未了的心愿,不完成它你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前行。”
夕夜屏息望着他,震惊于没有在他脸上找到一丝张皇。
不管他说些什么,内心还是没有多在乎自己。正因为怀着极端失望的心情,所以才没留意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也并不知道,风间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内心。
虽说是和平分手,但夕夜不是没在内心反驳过:我也被贺新凉伤过心,对他也不止美好的印象,和他在一起确是我未了的心愿,但不可能因此就驻足不前。
说到底,贺新凉在我心中的分量远远比不上夏树在你心中的分量,原因并不在我。
没说出口的话流经过脑际,心态自然理直气壮起来,觉得自己是彻彻底底的受害者。
说不清是工作机会难得,还是为了逃出去一个人静一静。
萎靡了一周后,夕夜去面试远在大理的一个职位,临行前没有和谁告别。但刚下飞机,就接到季霄的来电。
夕夜强打起精神告诉他自己没出事。
“你和易风间的事我听说了,我也不好评论什么,只求你保持通讯畅通,在外照顾好自己,每天给我报个平安。”
“我知道了。”
女生这边刚想阖上手机,听见传出嘤嘤的说话声,又把它放回耳畔。
“我说夕夜……”那边迟疑着,“你记不记得……高二那次辩论队集训你没按时报到。”
女生一愣,揣摩不出季霄为什么要旧事重提:“嗯,那天是我妈妈的忌日。后来被带队老师狠狠说了一顿,怪我没及时联系。好像那次你也无故迟到……”
“……我去找你了。”在两个人已经闹翻的情况下。
“欸?”
“当时我打电话给颜泽,她说你早就出发了,我想起你不久前才出过车祸……我们没法不担心……虽然没有合适的立场……但是夕夜,我不能想象从此和你天各一方,这个城市总有你留恋的东西,回来好么?”
女生怔住,半晌没有回答。
高中时代的一切像云层上倾泻而下的天光,“哗啦”一声杂乱地落在眼前,有些令人措手不及,它们毕竟已不可替代地成为了日后所有珍贵回忆的起始点。
不再亲密的姐妹,也曾为你的安危担忧。
失而复得的朋友,也仍为你的去留挂心。
由琐碎的少女情怀密密匝匝织成的十七岁夏天。
大雨时行,阅历薄浅,未来未明。
真实的年华从不断剥落的釉质中脱颖而出。
季节流失的音律,像骨骼拔节生长时发出的微妙声响一样清晰又动听。
这个城市有许许多多的不美好,但你所经历的一切美好却又都与它有关,旅途再远,无法抛弃的回忆也会使行囊沉重,使你飞得再高也是一枚风筝,棉线连着故人。
夕夜原想,既然来了大理,就当积累一次面试经验。谁知之后的几天连日暴雨,导致航班全部延误,滞留在大理,无法回学校参加期末考试。
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最后狠下心决定坐长途汽车去昆明,再经由昆明回上海。然而,到了楚雄地界内,又被告知前方路段发生泥石流,所有车都停在了高速公路中间。
夜幕渐渐降临。
从行李中翻出带来的所有衣物裹在身上保暖,依然冷得直打寒颤。车窗外有投机分子以惊人的价格贩卖面包和水,却遭到疯抢,大家都不知道还要在这里被困多久,与家人的通话多半以诉苦和抱怨为主。
山脉坍塌在不远的前方,风声传递着比平日更真切的讯息,使人感到这坍弛带有深远的寓意。
夕夜望着窗外茫然若失。
如同一架被拔掉电源的机器,日复一日的焦躁繁忙与此刻的停顿形成鲜明对比,像山陵间断裂出峡谷,无法排遣的空虚与彷徨蕴于其中。
如此滞留了三天,交通依然没有疏通的迹象,乘客都不时心急如焚地下车张望。
女生感到饿,翻找出最后一袋饼干,发现昨晚和季霄无节制地通短信,已经把手机电池耗光,缓了四天的空虚和紧张翻上心头。
食物的稀缺倒在其次,身边已经没有饮用水,嘴唇干得开裂。
又渴了两天,路段终于通了。
给人一点希望。
可行了不到半公里,车又陷在泥浆里打不着火,听说前方路段又因交通事故再度拥堵。
大部分乘客都响应司机号召下去推车。夕夜饿得全身无力动不了,又怕被人看见指责,只把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往座位深处躲,突然发现前面座位底下滚着半瓶矿泉水,捡起来朝四周看看,没有人注意自己,赶紧拧开盖子,用衣袖潦草地擦擦瓶口,偷喝几大口。
正值此时,隐约听见车外有人在叫“顾夕夜”。
做贼似的哆嗦了一下,压低头往座位下方缩,接着又听见叫了一声,比刚才更真切。
夕夜这才觉得好像确实有人在找自己,抬起头扒在车窗上往外望,没有发现异常,叫喊声也消失了。
看来是又饿又渴产生了幻觉。
自嘲着缩回原位。车外却真真切切地再传来一声喊叫。
夕夜侧过头朝向窗外,看见从侧前方一辆车上下来的人竟是季霄,而对方也看见了她。
还是无法判断是现实还是幻觉。
想起自己已经一周没沾水,刘海都出了油黏在额头上,女生只是条件反射地离开窗边躲在椅背后。
几秒内,男生一路喊着她的名字从车辆前门追过来,直到跑到她跟前,右手搭在前排座椅靠背上喘着气,才显露松口气的神情,眼里含泪似的,朝女生笑一点。
天光的颜色在他身后微妙地变了。
“……夕夜。”
整个人缩在座位里的夕夜愣愣地看着他,发丝在眼前乱起来。
抬手揉一揉眼睛,身影还是如此清晰。
逐渐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幻觉。知道自己应该张口,却没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仿佛预感说的话会像不稳定的水蒸气,瞬间消散在空气里。
反倒是男生开口打破了僵局:“打你电话,一直说‘不在服务区’。”
夕夜想到自己此刻在他眼里的邋遢模样,想到刚才偷人家扔掉的半瓶水喝,想到赖着不下去推车的自己,在心里把自己贬低到底,又觉得委屈,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手机……没电了……”
季霄毫不介意她脏兮兮的,一把揽她进怀里,哄小孩似的拍着,眼角余光瞥见自己和夕夜被看热闹的人围观,有点羞赧,但女生的哭声立刻就把这羞赧覆盖,听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男生自己也鼻子发酸,半跪在她座位旁的过道上,把她抱得比之前更紧。
过了十几分钟,哭声才抽抽搭搭慢下来,女生红着眼睛退开一点距离,问:“你怎么来了?”
听见这问句的季霄把视线偏向一旁的车厢地板,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来了。”然后他平视着看住她,“你帮我想一个借口。”
女生迎着他的目光,眼睛大起来,瞳光奕奕像初临世界的新生命。
车外的山全着了魔,模糊了深浅,颠倒了高低,泥石流汹涌地从山脚往山顶走,太阳追着沙石从山脊滚进山涧,那灼热温度把蔓延向天空的江水煮得沸腾。
--你没有得到过,没有对他失望过。
--你没被他伤过心。
--你对他只有美好的印象。
--和他在一起是你未了的心愿,不完成它你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前行。
一直以来,认定最爱的人是贺新凉,有点无厘头、有点花心、热血又阳光的贺新凉,你以为自己对他念念不忘,却不曾发现记忆的每次闪回有他,也少不了季霄。
镜面之上与镜面之下的世界如出一辙互为表里,以至于混淆了分割的界面融为一体。
你辨不清哪一端才是真实的世界。
时至今日才想起分界线是高一时那条短信--
我从来没有对女生说过这样的话,但现在必须要问你:可以和我交往么?
发件人,季霄。收件人本该是颜泽,短信却被错发到夕夜的手机里。
--从那以后,你掉进了一个软绵绵的陷阱。
谁在辩论赛中抢先站起来替发怔的自己圆场?谁在游园祭中叫住倍感孤独的自己?
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快乐、不快乐的一切时光,都有他参与其中。
不远不近的关系,不浓不淡的感情。静下心仔细思考你才会诧异:这个人究竟是什么角色?为什么在你的生活里出现频率如此高?
是什么。为什么。最基本的问题也没法回答。
就像他没法回答你一句“你怎么来了”。
知道你和男友分手后去了外地,揣测电视里一闪而过的灾害新闻似乎是你被困未归的原因,一路发短信安慰、解忧,手机电池耗尽后两天没你音讯便放心不下,搭车一路寻过来,车被堵在高速公路上,其实并不确定你是否被堵在受灾地点的另一边,就冒着生命危险穿过还有可能再次发生泥石流的地点,一辆长途车又一辆长途车地上去又下来,直到来到你跟前,看见你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忘了事先想好理由,是因为除了你的安危脑海里容不下别的东西,是因为不怵与你面面相觑。但这些他自己并不明白吗,你也未必明白。
像亲人却不是亲人,像恋人也不是恋人。
这样的羁绊,你找不出一种关系去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