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一起到风间和季霄的住处聚餐,亚弥邀来了乔绮和他男友,夕夜下厨,忙碌了两个小时终于折腾出一大桌菜,亚弥嚷着不够,又打电话叫了两个外卖。吃过饭玩了一会儿桌面游戏,男生们很快就扔下女生们去打PS,亚弥和乔绮盘腿坐在茶几前翻杂志挑想看的电影,夕夜又转回厨房去洗碗,忙到十点多才闲下来到亚弥身边坐着。
风间抽个选角色装备的空当回头问她:“明天还有面试吗?”
“傻瓜啊明天星期六!”亚弥抢嘴嘲笑,“哪儿来的面试官那么勤劳!”
夕夜脸上带点笑说:“是呢,明天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有点愣。
“真的?”男生又正色问一遍。
夕夜才反应过来风间在逗她,瞥开眼看看周围,已经没人在听他俩说话了,但还是难为情地笑一下:“工作也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找,这种节骨眼上你得无条件支持我欸。”
“好几年没见面了,怎么支持?”
“夸张。”女生说得飞快。
风间终于笑起来:“前天也是,昨天也是,不仅见不上面,连电话也不接。”
“晚上回你电话你也没接。”
“那时候正在上课啊,等下了课给你打过去,你又关机了……”男生正半说笑地控诉着,被女生扔过来一句“那可不是一下课就打了,我十点半才关机睡觉”打断,只能认输地露出抱歉神情。
这时季霄扭头催促风间:“欸欸!开始了。”
风间没理他继续和夕夜对话:“明天跟我去趟公园?”
“去干吗?”
“玩呗,天气好就拍拍照。”男生不等女生回答又追加了一句,“你好长时间也没出去玩了吧,整天宅在寝室,头上都要长蘑菇了。”
“还玩不玩啊?”季霄再催一遍,拿另一个手柄的许藤迁也转过头来看向风间。
但风间却一副夕夜不回答他就不继续打游戏的架势,看也不向他们看。
夕夜余光扫见季霄脸上浮出的不耐烦,连忙点头答应风间。
风间微微侧过身重新拿起手柄,两秒后又停下动作,发现季霄斜着的眼没看屏幕而是仍盯着自己。两个男生较劲似的对视着静了须臾,季霄放下手柄撑着地面站起来,朝夕夜问:“你们谁要喝香蕉奶昔?”
亚弥迅速举高手叫唤:“我要我要!”接着又自作自张地代为回答,“乔绮也要,夕夜也要。”
藤迁一听乔绮的名字反身一骨碌爬起来:“要不要帮忙啊?”虽然是个问句,却没等回答就往餐厅走去。
夕夜见势连忙也跟着跑去,一边喊着:“欸欸!你们别乱动,等我来弄。”
乔绮放下杂志,目光在屋里每个人脸上飞了一圈,喊住男友:“藤迁你不是做事的人就别去添乱,待会儿把人家瓶瓶罐罐都摔了。”
大概因为乔绮比藤迁大几个月,平时摆惯了姐姐腔。藤迁很乖地坐回电视前,捡起手柄,问风间:“那我们俩继续玩吧?”回答他的却只有身侧男生坚硬的脸部线条。
季霄可没有调酒调饮料的特长,不过是心血来潮。饮料端出去获得两个小女生高度赞扬。
但到底不是会做家务的人,扔下个烂摊子,搅拌机和备餐台的清洁都留给夕夜负责。过了一会儿,男生又返回来在门口探个头道:“我来洗吧。”
“你别沾手了,过来帮我弄一下袖子就好。”
目光放低了,看见女生原本挽在手肘的左侧衣袖果然滑至手腕,边缘被溅起的自来水濡湿一圈,蓝色变成深蓝色。季霄绕到她左边去。
感到男生遮去大半灯光,使自己左脸颊微妙地凉了一点,无意识地看他一眼,再回头,就因为这么两三秒的一个回眸,知觉异乎寻常地灵敏起来。
男生无意间投在她肩颈交界处的呼吸,眼窝处那两片蓄着孩子气的暗影,白得没有血色却愈显贵胄气质的指节,平时丝毫不会留意的细枝末节被放到无限大。
卷袖子时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手臂的皮肤,夕夜猛一哆嗦,大幅度把手臂抽去老远,抬起眼看季霄,手还悬着,眉心中间稍高,呆头呆脑的。
看见他这样,心就像被指甲掐了一下。
刚被卷起一折的袖子再度松松地落下,夕夜极不自然地掩饰过去:“还是算了,反正马上就洗完了。”
季霄仍是两眼茫茫然,再加一点没帮上忙的遗憾。
夕夜发现总是在这种时候,这样的迟钝使他忽然重新有了一双停留在过去的少年的眼睛。
惹女生动心的,又使她们委屈的,惹女生欢喜的,又使她们怨愤的,都是这么一双眼睛。掀起惊涛骇浪之后,它们自身却像冰封湖水一般平静,内里蓄满了对惊涛骇浪的不理解,对错的准则合不上外界的齿轮。
就像现在,季霄什么也没理解,说:“哦。”
十二点过后,夕夜准备回寝室,风间暂停了游戏去送她。亚弥提议就留在这里大家挤一挤,免得这么晚跑来跑去不安全。
“你和风间睡风间的房间,我和乔绮睡季霄的房间……”正说着,季霄飞快地插进话来:“那我呢?”亚弥用嘴冲许藤迁努努:“你和他睡客厅,石头剪刀布吧,赢的睡沙发,输的打地铺。”
藤迁最配合,使劲点点头,季霄见他状似小男孩,想起自己比他大好几岁,懒得计较:“你睡沙发。也别石头剪刀布了。”
内屋的四个人似乎都对此提议没有意见,亚弥又看回玄关处,风间和夕夜两人也不转身出门,也不重新进屋,颇窘迫地僵在门口。
女生犹豫半晌怯怯开口:“……不太方便,我还是回去吧……免得……室友还给我留门。”
“打电话让她锁好门不就行了么。”亚弥不解风情继续支招,“洗漱用具有新的,睡衣我可以借你。”
乔绮似乎有点明白过来,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被夕夜打断:“嗯,那好吧。”
季霄微怔,抬头望向夕夜,见她正俯身换室内鞋,风间的动作比她稍慢。
亚弥找到了中学时学农外出合宿的兴奋感,蹦蹦跳跳地跑进季霄房间翻箱倒柜去找睡衣,没过一会儿还真的捧出两套分给两个姐妹:“夕夜穿我的衣服说不定会嫌小,喏,这套给你,这套我穿特宽松。”
季霄插话道:“她平时老用我们这儿的洗衣机,洗完了衣服又总不记得拿走。真受不了。”
“好像给你添了多大麻烦似的。”亚弥冲他瘪瘪嘴。
“衣柜本来就不大,给你占了三分之一。”
两人语速都快,客厅里一下子仿佛热闹了起来。
待众人轮流洗过澡准备就寝,亚弥像个小家长似的胡乱安排一通,心满意足地回了房间,乔绮已经躺在床上,脸被被子捂住一半,眼睛弯在没被遮住的另一半对她说:“你家季霄肯定最近才晒过被子。”
亚弥钻进去,也模仿乔绮的姿势,闻见了太阳的味道:“他挺有收拾的。”
“这么好的男生不多见,你可得把他看牢。”
“天天看着呢,能看不牢吗?除非风间横刀夺爱,那是取向问题,我只有祝他幸福了。”
“别开玩笑,你没看出来他和顾夕夜有点苗头么?”
“夕夜?”亚弥一愣,转而像听笑话似的乐了,“怎么可能!他们俩要是互相有意思,早在高中时就会在交往了。当年朝夕相处都没擦出火花,现在这么偶尔见个面吃顿饭能燃烧出什么激情?夕夜都有风间了,风间也那么好。”
乔绮完全蒙头躲进被子里,压低声音:“可他俩看上去感情不好欸,一晚上都没说几句话,而且,刚才你一说让他们睡一起,顾夕夜脸红得都能站在路口拦截车辆了。”
“不会吧。他们都是大人了,交往也那么久了,又不是高中生谈恋爱。再说夕夜后来不是又果断同意了吗?”
“所以我才说她喜欢季霄啊。你仔细想想,她同意是不是在你说把睡衣借给她之后?”
“嗯,好像是啊,但那有什么……”
“傻瓜啊你,她那是误会了你和季霄,在跟季霄赌气哦。”
亚弥在被子里和乔绮大眼瞪小眼,使劲眨了两下眼睛。
乔绮又说:“然后呀,季霄还很唐突地插进女生的对话里,故意说明你和他没有同居,只是你借他洗衣机。对吧?”
亚弥又眨了两下眼睛。
“后来顾夕夜知道误解了,但又已经答应留下来,骑虎难下,表情相当不自然的。”
“……我都没看见。”
“你忙着和季霄嘻嘻呵呵去了,哪顾得上看她。”
亚弥虽然对乔绮的话将信将疑,但已经感到危机四伏:“那我怎么办啊?”
“所以让你看好季霄啊,以后尽量少让季霄和顾夕夜见面。”
亚弥神色凝重沉默许久,方才感到被子里氧气稀缺,把被子掀开至胸口,大口呼吸两次,平静之后又忽然笑起来:“那风间和夕夜这时候在房间里岂不是很尴尬?”
“你还笑得出来?还有心思笑别人?神经是麻绳编的啊?”乔绮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她,“这种时候应该制定个防守计划了吧!”
没有人能够阻止爱情的发生,就像没有人能够挽回爱情的消逝。
更让人无能为力的是,你所以为的深情也许从不是真实的。
深秋的公园铺满了梧桐落叶,视野被染成金黄色,阳光把微微颤抖的眼睫阴影投在脸颊上。
夕夜合上眼帘,听同伴们踩过落叶发出的簌簌声,眼前一整片耀眼的红。
“困了么?”
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风间是在问自己,夕夜睁开眼笑笑。
“你昨晚几乎没怎么睡吧?”男生临着她撑地坐下,伸过胳膊垫在她的颈部和树干之间。
女生顺势向他的肩微微靠过来:“我习惯一个人睡。你倒是睡得很踏实。”觑眼看见亚弥正在把野餐的食物一样样从包里取出往外摆,“她到底带了多少吃的啊?”
风间“噗嗤”一声笑:“都是季霄背来的,她哪儿出了力!”
夕夜把视线偏转一点,季霄袖子挽至小臂靠上的位置,时而屈膝帮亚弥摆放东西,却从不弯腰。
他走动在太阳直射的区域,因此眼睛眯成缝,微蹙着眉。又仔细一想,没有阳光直射时,他也常这样蹙着眉,否则便是绷着脸不说话,好像对面前所有事情都不擅长却要硬着头皮来处理,总感到十分困扰十分苦恼十分不情愿,眼睛里写满七八岁小男孩的那种执拗。
夕夜从来不知道,在别的女生眼里所谓的“酷”从何来,反而总觉得季霄很小很傻很可怜。
雷同的场景变了个平行蒙太奇戏法,把思绪带回了高二外出学农的时候。
有一天全班徒步从学农基地走去附近的生态村摘菜,中午学校的巴士运来盒饭,女生们受到照顾,挤在车里吃。男生们露天端着饭盒要么站着吃,要么席地而坐,可不巧是大风天,尽管努力背向风,还是免不了吃到‘沙尘拌饭’。
那时的夕夜不经意抬头,隔着车窗玻璃在人群中看见季霄。
其余人都不时转圈以应对难以捉摸的风向,笑着闹着大声嚷着,对脚边的瓜果蔬菜表现出好奇,个别不安分者端着饭盒便追打起来。例外的只有季霄。
新凉出国交流,颜泽失忆,夕夜又和他为了颜泽翻了脸互不理睬,于是原本算得上班级核心小集体中核心人物的男生,少见地变得形单影只。
一个人站在距离大多数男生五六米的远处,无论风向怎么变化都岿然不动,眉间拧个疙瘩,露出倔强又苦恼的神色,埋头往嘴里数干净饭粒。
不知怎的,夕夜有点心酸,忘了他曾经怎么冤枉自己,此刻只想叫他进车里来吃,又想起自己没有这种立场,喊出声只会惹人笑话,然而怀着无能为力的心情继续看他,似乎又更加心酸。
再仔细一点观察,身型怎么能那么瘦,肤色怎么能那么苍白,孤零零的姿态让人不知从哪儿开始关心才释怀。
两个女生很快吃完,起身把空饭盒放在指定地点,结伴去水池边洗手。
夕夜低头时用眼角余光一扫身旁的两个空位,又动了叫季霄进来的念头。这念头独自与许许多多顾虑相抗衡,成了反复的拉锯战。
男主角大概想都没想过,哪个角落的哪个女生脑回路拉帮结派各自为阵,由自己在哪儿吃饭引发了激烈的思想斗争。
几天以后偶尔回想,女生也觉得是不足为道的小事一桩,小得几个月后甚至彻底想不起。
但几年后同一个人同样的张望将她拽回曾经,一切都历历在目,一切都让人难过。
没有做错什么,却总想说对不起。
不明白是为什么。
身影移动到何处,目光焦点便跟随去向何处,风间不是没觉察,他不知道该怎样挽留,就像不知道怎样挽留过去所有离开自己的人,父亲,以及夏树。蓦然抬头,秋日的天空一碧万里,绵延无际的苍绿树叶间漏下跳跃的阳光,桂花被夹在风中,落在夕夜纤薄的后肩。明明是和暖温馨的画面,却让人想起感伤的断点。
和夏树是坐在大学校园风景区的长椅上分手的。同样是落英缤纷阳光明媚的日子,当时并没有觉得痛苦和依恋,内心平静如镜。夏树说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风间也没有提出反对。
初中时在补课班一见钟情,却因为夏树父亲工作调动两人天各一方,无法得以成全的悸动过度夸大了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本不是完美的人,却因相思漫长幻化成完美,结果爱慕的也不是对方,而成了自己的想象。
如果高中重逢时没有决定交往,最初那惊鸿一瞥很可能成为贯穿一生的美好回忆。
可现实却残酷地让一对情侣各自意识到对方和自己心目中那个人有多大差异,不是粗心与大度所能掩盖。
“乐观地说,总算成全了一个梦想,哪怕这梦想和自己预期的不一样,总好过陷在遗憾里不能自拔。”
犹记得夏树说这话时漫不经心的口吻,也记得自己当时感觉到彼此的心理距离渐渐拉开,却压根没体会出痛彻心扉的忧闷,就像看见与己无关的电影片段中令人怀念的风景渐渐远去。
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风间被大雨困在便利店门口,积水的地面反射的车灯光有节律地刺激着眼眸,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明晃晃的店内,夏树穿着松叶色的裙子、红色睡裤和白色羽绒服,一身滑稽行头,不协调地出现在货架间。眨眨眼睛,她便消失了。
再眨一次眼睛,眼前陡然一片空白,耳畔响起自己曾经在这家店对夏树说过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店里请来的迎春吉祥物。”
再次转向店外街道时,瞳孔前已蒙上一层雾气。
原来悲伤浓缩成左胸腔里一个滚烫的球体,彻底取代了心脏,所以才感觉不到心痛。
“季霄,你跟我去那边走走。我有话跟你说。”亚弥鼓着脸,把手插在卫衣口袋里,又把手肘横向撑起来,看起来像叉着腰。
男生注意到她的虚张声势,以最快速度配合她把零食归拢收拾好,帮她多拿了件外套,赶上来。
“怎么了?”
“我跟你说啊,你以后别像蝴蝶似的在夕夜周围绕啊绕了!”
“噗--”男生不管她发火的原因,先笑起来,“我哪里像蝴蝶?”
“说像苍蝇你乐意吗?人家有男友的好吧,什么时候轮到你献殷勤了?”
“你干吗饥不择食啊,什么样的醋都乱吃。”依然笑着。
“……我没有吃醋!哎--我懒得跟你说。反正你和夕夜就是太不像话了!把我和风间当作空气啊!”
女生越是生气,男生越把她的反应当有趣。
“夕夜和我从高中就是好朋友,她又没有家人,我就像她的家人,我能对她不理不睬吗?你乖一点啊。”
“别把我当小孩了!乔绮说男女生之间没有好朋友没有好兄妹,只有男友女友和暧昧对象!总之我不许你再搭理顾夕夜了!”
“又是乔绮。”这才敛起笑容,“你也有点主见好么?老听她挑拨干吗?”
“乔绮才没有挑拨!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我给你带的咪咪虾条都被你拿去讨好夕夜了!”
“……就为了个虾条……你要这么较真我就没办法了,哪有这样无理取闹的。”
“光是我较真?生气了你不可以哄一下吗?就知道狡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