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阵,生活总算是上了道,交往了一个比自己大六岁的可靠的人,事业也小有所成,会送花和高档时装给七海,开车和七海去法国餐厅吃饭。七海在贫苦的单亲家庭中长大,妈妈也觉得这次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托付的人。日子简直能用幸福来形容了。
可是在某天深夜,接到了阿虚的电话。
喝醉了,也许还在娱乐场所,听起来那头闹哄哄的。七海努力从无数噪音中分辨出自己熟悉的那个声音。
“你现在有男友了?”
“嗯。”
“和他分手吧。”
“欸?什么?”
“你又不幸福。”
“谁说……”
“和不喜欢的人交往不会幸福的。”
不知道为什么,早在心里肯定了成百上千遍的信念,就因为这么一句话,产生了动摇。七海惊慌失措答不上话,手机电波间悬着沉默。
听了很久很久的噪音,最后那边传来一句:“我很想你。”
那么,究竟谁才是谁的克星?
明明看似这么幸福,但是他说不幸福就真的不幸福了,想要复合,那么轻松的一个电话就把人拽了回去。
和不喜欢的人交往不会幸福。
和喜欢的人交往更不幸福。
仗着对你的喜欢任性妄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把人折磨个透,从十五岁到二十一岁,所有的青春都受尽委屈。而你却那么吝啬不肯付出真情。
平安夜,大街小巷都镶着红的绿的金的边,红色的圣诞老人红色歌声,绿色的圣诞树绿色彩灯,那些金色的铃铛点缀在每一家临街店铺里,门口许许多多奇装异服的吉祥物在派发促销传单。没有人会注意一个古怪地戴着口罩的女生穿过了这些大街小巷。
七海从学校回到家,把抽屉里所有的感冒药丸倒出来数了数,有306颗那么多,堆在面前成了小山。她撑着头望着它们发呆。
如果七年的时光都换算成药丸,该是多么令人恐惧的景象。
终于到了最后分别的期限,这次分手,七海很清楚和以往每一次都不同。大四要面临的现实太多,由不得人嬉皮笑脸。七海要工作,阿虚要出国,已经早就不是一冲动就会为了谁填报志愿的浮花泊草的少年时代。那么优秀的人不可能为谁停下脚步,不配的终究不配。
即使在一起还能得过且过,也终归会变成彼此的拖累,两人分别和别人牵手走剩下的路,会比相守成困兽幸福得多。
凭什么去相守?
凭什么去相信一路相互欺骗的爱情还能够继续?
七海看见躺在客厅黑暗中的那个快递纸箱,时间像流逝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最后心里涌出了一股特殊的感觉。无论那里面放着的是什么,艰难跋涉了那么远才来到此地,最后却变成累赘,成为了碍眼碍手又碍脚的存在。
七海把一堆药丸全部拨进垃圾桶,戴上口罩,在纸箱边坐下,觉得好像有了依靠。
这依靠最后化成跨越平安夜的那个梦境里唯一的微笑。
纸箱从此不再是负担,而是同伴。
七海每天去隔壁敲一次门,看看邻居有没有回家。
在之后单调乏味的日子里,唯一的波折就是史上最漫长的感冒让妈妈觉出了端倪,七海被拖去医院检查,并没有获得比网上看到的更多的信息。因为家境不好没闲钱治病,再加上医生确实也说只是暂时性的,于是妈妈也坦然接受,把这件事搁置了下来。
妈妈、纸箱和七海,一起跨过了新年,过了元宵,直到来年春天,三月份。
三月的一天,七海清扫着房间,为即将来临的新学期做准备,出门倒垃圾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长发的清秀女生站在隔壁302门前。
七海愣住。
女生居然掏出钥匙去开门,转了半圈后毫无障碍地打开进了屋。七海扔下垃圾袋冲到门前,和转身准备关门的女生面面相觑地对上了。
“有事么?”
答不上话,第一次感到焦急。“以前的屋主哪儿去了?”“你是谁?”“能找到她吗?”……无数问题在脑际穿梭,却一个也滑不向嘴边。
最后无奈之下,只好像入室绑架犯一样把对方强行拖进自己家,正想找纸笔写便条跟她对话,却听见大喇喇毫不拘束在屋里晃的女生在身后说道:“啊咧,这不是我的快递吗?”
七海回转身,见她正指着纸箱上的快递单。
是本人?完全不像啊。
“哦,你把我拖过来是为了这个?”
点点头。
“谢谢你帮我签收啊,我以为还要半年才能寄来呢。上学期我出国交流学习去了所以没回家。”边说着边想把箱子搬走,可是也大大低估了重量。七海立刻上前帮忙,两人把纸箱搬去隔壁。
邻居拍拍手喘口气,再道一次谢谢:“想不到几个娃娃这么重。”
“娃娃?”
“是啊,新买的BJD娃娃,要看吗?”果然是个行动派,立刻就拿了剪刀拆包装。
七海怔怔地站在一旁,已经发现自己重新能够开口发声了。
还以为会像小时候那样最先学会叫“妈妈”,没想到第一句就是这么随机的一个词。蹲下身看邻居女孩拆封,随口问:“和以前见到的你变化很大。”
“是么?”
“当时化着很浓的妆,穿得很……”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啊--那是半夜吧?肯定是才从酒吧唱歌回来,一塌糊涂的样子,真不好意思,给你留下过这么糟糕的印象。”
“唱歌?”这么说起来,对方的嗓音的确是很有特色的类型。
“就是驻唱啊,也算是一份兼职吧,毕竟要买这些东西,”指指箱子里露出来的娃娃们,“得花很多钱,我还在读书,有点负担不起。”
“很贵吗?”七海好奇,在对方报上价格后变得瞠目结舌。
娃娃被取出来,只有身体,新生儿一样。邻居姑娘给他们穿好服装,非常华丽。但怎么说呢,七海觉得很难界定是否值那个价钱。似乎看出了七海的心思,邻居姑娘淡然地笑笑。
“没办法,我就是喜欢它们。”
听见这句话的七海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在对方归还快递费之后几乎以逃离的方式离开了她家,一路跑下楼,穿过弄堂,直抵嘈杂的马路。在路边喘息了许久才渐渐平息。
拿着失而复得的钱,七海决定去超市买点零食。
走在路上回想过去的一切才觉得可笑。为什么在最开始就擅自把化了大浓妆的女孩随随便便定义成做夜间生意的人?
大三时,和阿虚租房住在一起,小区里的很多人见到这对情侣都神情复杂欲说还休。七海没有太多漂亮衣服,一直就那么两三套学生校服般的裙装,看起来还像高中生。而阿虚在大企业实习,为了付房租又做了兼职,每天西装革履。这样两个人出双入对,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在搞不伦之恋。这件事当做玩笑讲给好朋友听,后来又被当做玩笑传得很远。阿虚知道后有点无奈。
“我可不想被冠以‘LOLI控大叔’的绰号啊。”
“只要我不觉得你是大叔,你就不是。”女生当时非常果断地说。
经由这件小事,七海想起了一直不敢回忆的那些时光。
居住的小区是旧公房,非常吵闹,整日充斥着老年人练二胡的声音,小孩子吹口笛的声音,犬吠声,喊叫声,骂架声,到夏天劣质空调压缩器发出拖拉机一样的声音,房屋隔音效果极差,连隔壁邻居的说话声都含含糊糊地穿墙而过。
午饭和晚饭的时候,总是被楼下和隔壁窜过来的油烟整个儿包围,屋里弥漫着呛人的青椒味或者红烧肉味,后来七海也试着在厨房开起了锅灶烧点小菜,阿虚说虽然比不上饭店但是稍稍能强过外卖。
晚上空闲时,一起看租来的DVD,有时阿虚把工作带到家里来在电脑前忙碌,七海就安静地背靠着他看书,灯光总是很暗,看着伤视力,时不时得抬起眼四下张望,眼珠活动来活动去,阿虚总在视界中央。七海觉得,他把衬衫袖子挽到一半不停敲击键盘的样子,比小时候更帅。
那些被柴米油盐的琐事环绕的日子,每一天都在证实靠自己的力量立足于世非常艰难,即便如此,七海却觉得有些真实得很美好的存在藏在里面,只是用语言无法描绘。有快乐也有烦恼,所有的一切都带着浓烈的味道。不是悲伤,也不是解脱,而是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幸运。
遇见你,遇见这么优秀的你,少女情怀太强大,突然哪天一不小心就说出了‘喜欢你’,接着是情动以后懂事之前手忙脚乱的交往,吵架打架耍任性轻言分手,走散以后又三番五次循回原路,分分合合吵吵闹闹就慢慢长大了。你爱我没有我爱你那么深,也许不能明白。在我看来,能和你一起长大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好事。一起长大,一起学会了好好相爱,羁绊日渐深远,最后……
在最后面对无法抉择无法抗争的现实束手就擒之前,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这种美好,人的一生有没有机会再来一遍呢?
--为什么我要那么相信你,从一开始就将你视作情圣,相信你说什么都有目的,做什么都自私自利?
--为什么我不能相信“回学校看冬天的风景”是一句挽留?
--为什么我从来不相信过去?
七海的手吃不住力,塑料袋掉在地上,刚从超市里买的零食从里面滚出来一些,散落在马路边。她蹲下身捡,不断有更多的漏出去,手忙脚乱了半天,狼狈地重新收拾起来。但是心情被搅乱无法复原。
一边走,一边放声大哭。这是分手之后第一次流泪。
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和阿虚曾经居住过的小区。女生拎着两个塑料袋站在楼下仰望那扇熟悉的窗。以前一直弄不清窗外这棵大树是玉兰还是海棠,现在它长满了淡粉与白的花苞。女生看着这样充满生气的东西,又模糊了视线,没有料到的是窗户突然被推开,阿虚探出身朝下喊道:“就在那儿别动。”
七海脑袋里一切都空了,在他下楼之前只来得及抹去刚才瞬间涌出的眼泪。
男生从暗的楼道里跑出来。七海看住他的脸、眼睛、手、身形,抓不住重点,但无论哪里,都还和四个月前一样。以为他会变,相比之下才知道,记忆是那么单薄的东西。
“今天要搬回来么?”
“欸?不。”
“不搬就别搬了。”说话的语气很公事公办。
“什、什么意思?”
“我已经找到工作了,住在离我公司近的地方比较方便,这两天正在那边找房子,你要搬的话最好过几天搬那边去。”
“……”果然还是这么自说自话自私自利!但关键是,“不是出国么?”
“不出国,没申请。”
“为什么呀?”
“考虑了各方面的因素,不过总之,不是因为你,绝对不是。”男生低头瞥了眼女生手里的零食,“这是给我的吗?”伸手去接塑料袋。
七海把袋子递给他,安静地微笑起来:“不是,绝对不是。”
--羁绊日渐深远,最后又学会了珍惜。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的对话。你送了我一首艾略特的诗。
因为不知道铁线莲是什么,两人去网上查资料,无意中看见它代表的花语--欺骗和贫穷。我突然没来由地有点怅然若失。看出我的失落,你说了一句话。我总是非常自卑,觉得那只不过因为同情为了宽慰,不敢相信其中还有什么更深远的含义。但是从那天起,我不计后果地爱上了你。
关于铁线莲的过去,或许早就预示了结局,那个记忆中的少年对我说--
“可是我觉得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