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紫颜颦眉轻嗅,它的香气如姽婳指下妖娆,有似曾相识的诱惑。一寸,两寸,一层,两层,气味顺序迭荡而至。若披起这身皮囊,姿彩炫目,耀然流辉,且有永生的香气环身,如另一件绮罗华衣,纵然被裹的是平板乏味的身躯,也会免却世间俗气。
紫颜伸手把獍狖从箱子里捧出来,任它沉沉的身子宛如死婴,僵直地蜷在怀里。像是在呵护情人,他现出体贴温存的神态,喃喃地念了几句听不清的话。如泣如诉,紫颜唇角挽起令人心悸的怜意,獍狖丑陋的面容似乎有了感应,不知不觉间缓缓舒弛开了。
紫颜慢慢抚过獍狖的身子,一根根柔软兽毛如浮云飞絮,触手是舒适的暖意。只是心早已凉透了,香气郁结在尸身上,不散,不退,眼皮固执而生硬地张着,仿佛在最后凝望人间。
心眼不肯闭。不论紫颜如何想让它合眼,獍狖兀自用死时的恨意执著地撑起眼皮。众人同感凄然,侧侧甚至念经祈祷,却见紫颜凑近了它的耳,微动唇齿说了一句话。
獍狖的眼就在此时永远阖上。
千姿无视紫颜的举动,不动声色地道:“先生可有把握将猸貉易容成它的模样?”紫颜沉吟良久,方道:“獍狖是珍物,这已是一张上好毛皮,公子何必再开杀戒?”
千姿摇头,把獍狖丢回箱子,冷冷地以商人的口吻说道:“制上等裘衣须用活物,这和先生不从死人脸上剥皮是一样道理。皮毛新鲜,裘衣存有活气,遇惊恐可毛发倒竖,遇极寒会疙瘩尽起。要这件裘衣的主顾是个挑剔的人,本公子不想丢了骁马帮的脸面,拿一张死皮唬弄人。”
景范见紫颜木着脸,急忙圆场解释,笑道:“我家公子也知獍狖希奇,世上没剩了几只,对方开了千金下来,即便骁马帮不出手,也会有人来捕杀。与其如此,不如请先生以猸貉诱出獍狖,安生地抓到一只就好。先生见惯大场面,应能体谅我等苦心。”
獍狖在箱子里无声地躺着,长生颤颤地望着它冰冷的身躯,总怕它会突然活过来,狠狠地把这里的人咬死了再遁走。那双眼眸里藏着深深的怨,整间华美的屋子仿佛被它临死前的怨艾缠上,阴冷气息贴身侵来,沾衣不退。
紫颜沉思了片刻。他眼里的思绪飘忽,如同屋外喝啸的山风,让人抓不到行迹。就在长生以为他会拒绝时,紫颜对千姿微笑道:“太师阴阳是驯兽师吧?”
长生登即想到阴阳带来的那群恶狼,匍匐在太师的脚下犹如百姓。千姿道:“说驯兽委屈了他,这世上但凡活物,到他手里没有不听话的。”长生禁不住打了个喷嚏,紫颜瞥了一眼,想起他先前受了寒,转了话题对景范道:“这里若有姜汤,烦烧一碗来。”景范会意,招手着长生跟他去另一间屋。
千姿见长生去了,展颜对紫颜笑道:“小孩子走了正好。等抓住了猸貉,用醉颜酡麻了它再施术易容,可保它不受伤。至于诱出了獍狖,剥皮时用醉颜酡便是,届时若有些许损坏,还须先生妙手,把那张皮毛整理干净。”
紫颜道:“公子先取葵苏液,原来是这缘故。”
千姿一笑,悠悠地指了屋中竖立的一排兵器,皆是檀弓、双弩、飞叉、锥刀之物,道:“若是本公子以这些利刃捕猎,想必更添伤痛。总之,这块活皮非取不可,办成了这桩事,自当恭送先生。”
紫颜默然无语。獍狖的尸身已告诉他太多想要的讯息,将猸貉易容假扮并非难题,只是猸貉亦是生灵,而一个活物,总会超出人的意想之外。阴阳的驯兽之术,能将猸貉驯成獍狖吗?而獍狖的心,真会被猸貉打动吗?易容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也能同样改变一只兽吗?
当阴阳把猸貉带到众人面前时,紫颜知道,一切就会有个答案。
猸貉的嘴角犹自残留一痕血迹,众目睽睽之下,它一边机警地缩着爪子,一边伸长舌头舔去前腿上的鲜血。侧侧大为皱眉,这猸貉除了身形与獍狖略有肖似外,根本看不出两者会是同类。更糟糕的是,它周身散发强烈的腥膻气,与獍狖的香气绝异。
景范打了个响指,即刻有骁马帮众拎来一只巨大的铁笼,铁栅栏间堪堪够一臂出入。阴阳将猸貉放开,赶了进去,猸貉在笼内转了个圈,立即返身想夺路而出。阴阳手中多了一只牛皮鞭子,“啪”地击在笼门上,猸貉哀叫一声,慌不迭逃退两步。
阴阳嘿嘿一笑,丢下半只带血的羊羔腿,猸貉立即咕咕欢呼,不顾身在囹圄,马上大嚼起来。阴阳就势关上笼门,朝千姿拱手道:“猸貉但爱美食,以之相诱,定可乖乖听话。”
千姿只拿眼瞥向紫颜。紫颜会意,仔细端详了猸貉片刻,断然答道:“给太师半月时日,不知能不能将它驯好?”阴阳一挑眉,紫颜不去估算自己的时间,反倒来问他,当下喝道:“旬日即可,不用半月。只是我驯出一只獍狖,长得不像也是枉然。”
紫颜盈盈一笑:“为它易容只须半日,届时太师知会我一声就好。”说罢朝千姿一拜,竟穿过屋看长生去了。
阴阳望了他的背影,忿然作色。难得看到太师受窘,千姿微微露笑,返身盖上装獍狖的乌木箱子,对萤火说道:“给你家先生送去,如要香料,只管找景范。”萤火心下雪亮,紫颜为猸貉易容只须半日,但要想改变猸貉的体味,现下就要设法。可惜姽婳不在,否则以她之能,调制香料为猸貉熏香,易容已成功一半。
当此时,萤火不禁有些想念那个鬼灵精怪的蘼香铺老板了。
天黑后,长生站在猸貉的笼子前,逗它吃食。
景范为各人安置住处时,紫颜列了一张长长的单子,向他要了无数物事,之后守在自己屋子里摆弄。侧侧又是好奇又是担忧,陪了他在屋中打点。萤火心中有事,特意去寻先前驻扎在此地的骁马帮众,询问猸貉并獍狖各自的习性,事无巨细一率用笔记下。长生一时无事可做,便到了猸貉笼前。
猸貉曲成一团,一动不动地盯紧长生。长生把几枚新采的山果放在它面前,猸貉像是望见了亲人,登即起身凑过来,用鼻子稍嗅了嗅,兴高采烈地吞食山果,浑不顾长生将手伸进了笼子,抚摸它身上的皮毛。
暖暖的体温自指尖传上。长生顺着它的背,摸到了猸貉的头,又沿着隆起的鼻子,碰到了它的嘴。忽地一下,猸貉舔了舔他的手,湿湿凉凉的,它眼中飞出一抹善意的调皮。长生呵呵一笑,敲了敲它的头,道:“你乖,我再去给你找些吃的。”
刚转身,阴阳无声地现于他身后,如一道漆黑的墙。长生钉住了步子,听他硬邦邦的语声钻入耳中:“雌猸貉最会粘人,你沾了它的味,之后便永远记得你。”
长生道:“它是雌的?”扭头看去,猸貉一双褐瞳在光影下时现时灭,像两簇幽幽的磷火。他想了想又道:“公子千姿想要的是雄獍狖?莫非比箱子里那只更漂亮?”
阴阳无声地一笑,朝猸貉撮口一呼。猸貉竖耳聆听,犹疑不解地盯了他看。阴阳用手一指笼前,示意它坐定,猸貉略略迟疑了片刻,“嗖”地被一鞭辗转打中,惊得跳起。长生也吓得一跳,不知阴阳的长鞭几时绕过自己,窜入笼中。他闪开两步,怒道:“太师你……怎能如此欺负它!”
阴阳持鞭伫立,冷冷地撮口连呼,另一手又指了指笼门。猸貉不敢怠慢,试探地走上前,蹲在笼门口凝视着他。阴阳哈哈一笑,抛出一只野梨,猸貉惊喜地伸头咬住,两下就吞进肚里。
“猸貉贪吃,就要以美食诱之。禽兽不受拘束,要让它们听话,不用强怎行?”
长生道:“你亲它爱它,它自然会温顺听话。”
“时日无多,哪有辰光和它狎昵。”阴阳冷笑一声,“你以为是家养的小犬?世人育子,谁不是一巴掌一巴掌打大?就算是我家公子,寻常人不敢以一指加诸王子之身,但我作他先生,背不出文就是狠狠一鞭,如此才成得了大器。你想是安逸惯了,难怪得百无一用,白跟了紫先生。”
长生脸上一阵青白,心想紫颜不用皮鞭,只须一个眼神,他就愿照少爷的话做。只是,是否因此疏懒了,至今学不出个气候。
门悄然打开,猛然灌进一阵风,轻歌捧了满手的果子进屋。见到阴阳肃立,他悚然愣住,继而换上笑脸,道:“见过太师。我怕这小家伙饿着,过来看看,太师如有事,我马上就走。对了,公子领了景帮主勘察地势去了,说是獍狖狡诈多窟,我们的人踩了十数个点,不知哪个才是它的栖身处。我想有公子出马,这一趟定有分晓,太师若是有暇,不妨移驾去瞧瞧,以太师之能,更可助公子一臂之力。”
阴阳瞪了他一眼,道:“吃得多拉得多,体味也就越重,你们俩别把猸貉撑死了,到时候弄出一身骚。我陪公子爷去,好好守着它,要是出事就各挨我二十鞭子。”长生噘嘴不言,心想你分明刚丢下一只梨子,这会儿又怨别人。碍于阴阳的气势,只能偷偷扮个鬼脸了事。轻歌打着哈哈笑道:“太师说得是,小子知道,绝不再喂它吃食。公子的脚程快,太师再不走,可就寻不着了。”
阴阳冷哼一声,掉头就走,牛皮长鞭如镯子缠在腕上。待他不见,长生和轻歌皆松了一口气,相视一笑,竟觉亲近了两分。长生道:“你这果子可是在坡下采的?那里很多。”轻歌道:“咦,你也去过?还有个隐蔽的兔子窝你见着没,我瞧见三只灰兔子。”长生忙凑过来,急急地问:“在哪里?快带我去。”轻歌一努嘴,道:“你不和猸貉玩啦?我刚进来,没玩过呢。”长生笑道:“好,我们再和它玩一阵,你就带我赶兔子去。”
轻歌摇头道:“天黑了,明儿再去。你是骁马帮的贵宾,要是滑了脚跌在山沟里,公子要骂死我啦。”说罢将一颗果子递给长生,“猸貉不能吃,你我就吃了吧。”两人遂在笼前觅了地儿坐下,用衣襟擦净果子上的泥水,掀开果皮就吃起来。猸貉眼馋地躲在笼子里叹气,两人就逗它开心,末了,仍是忍不住塞果子进笼,看它贪婪地扫食干净。
长生玩了一会儿,怔怔地道:“不知道獍狖是不是也这般可人。”轻歌回想狖的面貌,打了个寒噤:“活着的时候,该是可人的吧,况且它又那么香。可惜……”他没有说下去,长生想到獍狖要被活剥皮毛,心头颤颤的不敢多想。
轻歌脸皮发麻,忙转了话题道:“其实我帮中驯兽的人才多了去,每年要交易麇、麅、罴、白獭、犏牛、玉狸、孔雀这等珍禽异兽,这太师嘛,嘿嘿。”
他语音刚毕,猸貉忽在笼子里焦急游走,时不时发出呜呜吠嗥。长生听到屋外瑟瑟风起,咆跃有声,不觉站到窗口,扯开帘子张望。这一望差点惊掉了魂魄,竟有一群虎、豹、熊、猊、狼、貂、獐、獾、狐、猿往营地纷沓而来,离木屋十步时又停下,群兽云集,对天长吼。一时间山石迸裂,林鸟惊飞,各屋里的人不知出了何事,连忙奔聚到长生和轻歌所在的第一间大屋里,见了外边的情形,全没了主意。
紫颜来得最晚,指尖拈了一块香料,悠哉地闻香而至。
长生迅捷地弹至他跟前,扯了紫颜的衣袖道:“少爷,外面……不得了了!”骁马帮众亦是神情肃然,一人走来拱手道:“先生容禀,营地外突然聚集了数十只野兽,来意不明,请先生带自己人返回后屋,我等竭尽全力,也会保诸位安全。”
紫颜笑了摇手:“不妨事,你们放宽心,我听见太师临走时长啸,想是派这些家伙来示好。若是不信,仔细瞧瞧,它们可有伤人之意?”众人闻言一怔,往外窥视片刻,果然群兽各自择地静坐,互不关碍,只把头颅对准木屋,仿佛朝拜。
见此奇景,骁马帮众不觉口口声声夸起太师的能耐。长生和轻歌大是心虚,不知是否臧否阴阳的话落到了他耳里,因此召集群兽威慑两人。转念一想,阴阳脚程甚快,哪里听得到,许是为了笼子里这只猸貉也不一定。想到这里,轻歌又活络起来,蹦回到笼子前,安抚受惊的猸貉:“乖,有我在……”
长生扭头看猸貉,灯火不明,人影幢幢,它有若云雾遮掩,藏在铁笼的暗影里。于是身躯越发显得小了,唯一双眼仍溜溜地流出几分不安定。紫颜在长生身后觅了一张交椅坐了,忽地飘过一声:“它与獍狖相去几何,你瞧仔细了么?”
长生目不转睛,回想獍狖的体貌,总有些记不清楚。紫颜作了个手势,萤火遂返屋将獍狖的尸身取出,摊在长生面前。长生顾不得颜面,当下对照了笼中的猸貉,跪在地上翻索一阵后回答道:“单以形体论,有七处大不同。”紫颜饶有兴趣地道:“哦?说来听听。”
长生手心发汗,道:“先说皮毛,獍狖皮毛稠密柔软,猸貉则粗硬黯淡。”紫颜点头,“显而易见,再说下去。”长生掰开獍狖的嘴,望了紫颜一眼,见到少爷盈满笑意,不知觉惧意全消,侃侃而谈道:“次说唇齿,獍狖食草,唇略外翻且齿多磨平;猸貉杂食,脸面及嘴略为狭长,开口这几齿甚是尖锐,想是吃肉时用的。”
紫颜拍手道:“不错不错,能想到这些,很是不易。”
长生信心大涨,拿起獍狖的爪子又道:“再者就是趾爪。虽然两者都是四趾,但獍狖中间一对较大。猸貉的爪能伸缩,獍狖却是不能。”紫颜呵呵笑道:“且慢,这只獍狖死去多时,爪能否伸缩,还须抓到活物方可定论。”长生赧颜一笑,道:“我忘了人死尚会尸僵……哎呀,少爷,这獍狖死后居然尸身不坏。”
紫颜道:“你没闻到么?箱子里有赤旃檀和熏陆香,加上獍狖自身的香气,什么污秽都去了。”见长生的脸腾地羞红,便道,“还有四样不同,你再说。”
长生之前说到七处不同,尚有些沾沾自喜,此刻敛了夸虚,正容答道:“气味是两者最大不同,尤其是獍狖,尾部极香,而猸貉之味腥且杂,这会儿隔了笼子,闻不出究竟出于何处。”
紫颜用足点地,像是点头赞许,笑道:“好,有一说一。还有呢?”
长生道:“獍狖尾长,猸貉尾短。獍狖略瘦,猸貉偏肥。最后一处不同嘛……”他停了停,心想明明数出七种,一时竟想不起,连忙把獍狖又捧在手里翻看了一回。立在紫颜身旁的侧侧瞥见他的窘样,忍不住绽出笑容,紫颜斜了身子倚向她,轻声道:“你说,他这回算是有长进了吧?”
侧侧道:“这是你教导有方。”紫颜轻笑摇头,见长生数着指头念叨的样子,不觉想起当初那不愿易容的执拗小子。
潜移默化,这悄然的变易就是难以察觉的易容,将长生心里的执念慢慢化去。数数过去的一年半载,不知学尽一身功夫,又须得几日?紫颜摊开手掌,流丽的目光忽然飞掠过一丝淡淡的忧愁。侧侧留意他的神色,刚想来看,他倏地收起了掌,望了长生微笑。
是的,掌中这一截断纹,他不要给任何人看见。
那是他自己破解不了的扑朔运数,掐算时日,他期冀在那之前长生已经学成。
拜在沉香子门下时,紫颜曾替自己卜过一卦。习坎,重险绞缠,险象环生。他这一生如急流千里,纵身跃向悬岩邃壑,粉身碎骨,却又能拾起一身琼玉,再赴绝险。天大困厄不过如春雨沥沥,他于是学会了笑看,把微湿的衣衫抖一抖,若无其事地当新衣穿。时日久了,炼就一颗不动的心,唯有泰山崩而心不惊,尚有机会看到烟消云散后的风景。
“少爷,我知道最后一样不同是什么啦!”
紫颜拉回了遐思,见长生兴奋地指了獍狖,眼睛里闪出清慧的光芒,猛地勾起了一些前尘往事。他轻侧了头,想到学艺时也这样对了师父说话。侧侧的目光就在此刻射来,紫颜没有回应,他的心却很是看了看过往。
灿若图绣的当时,一幕幕印在光阴的缝隙里,不曾风化。
“少爷,你看它们的眼眶,獍狖突起,眼睛小而溜圆。猸貉则眼眶凹陷,双眼大而有神。”长生说着,压下心中慌乱扒开獍狖的眼皮,语气更为坚定,“獍狖眼珠浅褐,猸貉则深了一分,想来獍狖若是活着,绝不会把猸貉当成一家人。”
说完,长生兀自呆住,怎会冒出末了的一句话。紫颜笑道:“不怕,这回的生意千难万难,才显得出易容的手段。你说完,该轮到萤火,听听他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