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宝玉身边从此便得晴雯随身服侍,王夫人虽然心里不痛快,无奈老太太的话,她也不敢怎样。无论如何,老太太在家里总是老祖宗,说了话连贾赦贾政都不敢驳回,
宝玉原来同袭人随便惯了,晴雯进来,也不免动手动脚的,无奈晴雯性子烈,不愿意的事情一点也不含糊,说一声“宝二爷。”两只秀目一瞪,凭什么事情,宝玉都会依着她,弄得麝月总是奚落宝玉一天不受晴雯几句抢白,总也过不去。
这日天热,宝玉去学里回来,便要洗澡,晴雯等人给他弄好了水,收拾好了衣裳,便叫碧痕进来服侍着宝玉洗澡。晴雯因要去黛玉房里有事,一时离了屋里,麝月便自去忙自己的。
宝玉见左右没人,心里便要生事,坐在浴桶里,闭着眼睛,享受着温水的浸泡,浴桶里金盏菊花瓣散发着淡淡的有一点苦涩的香味。
碧痕在外间等的久了,听不见里面的动静,便掀起了一点帘子缝儿往里面瞧,却见宝玉一动不动靠在浴桶里,似乎是睡着了。
碧痕便进来,欲叫醒他。刚一靠近,宝玉突然挥手打起了一层水珠,溅了碧痕一身。
“哎呀,宝二爷,您干什么呀。吓了我一跳!”碧痕年纪还小,一边往后躲,一边惊叫道。
“哈哈,碧痕,过来。帮我搓搓背。”宝玉一边笑着,又把毛巾丢到了碧痕的怀里。
碧痕的衣裳被湿毛巾浸透,玲珑的曲线若隐若现,宝玉见了,一下子想起袭人来。于是叹道:“袭人说走就走了,这般狠心,竟然连招呼也不打一声。这几年我竟把她当作了长长久久的人来待,可见人心真是隔着肚皮的。”
“二爷何必伤心,这个走了,那个又来了,袭人不走,晴雯姐姐也不会进来。”
“这话很是,袭人不走,你也进不来,原来袭人在时,你们平日都躲着我,个个都不跟我亲近,如今她走了,咱们可放开了玩了。”
“二爷!你这话若是被晴雯姐姐知道了,又把我们一顿好骂!”碧痕一边挣扎着从宝玉手里逃脱,一边说道。
“怕什么,如今她不在屋里,去林姑娘房里帮我借书去了。”宝玉又拉过碧痕,欲行非礼。
“不行,二爷若是洗好了,奴婢叫麝月姐姐来给二爷穿衣。”碧痕说着便夺手跑出去。
一时麝月进来,又劝了会子,放给宝玉穿好了衣裳。不一会儿晴雯回来,问怎么洗的澡,弄了一屋子的水。碧痕不敢说话,宝玉只暗中冲她挤眉弄眼的,偷着笑。
“都是碧痕小蹄子,带着头的瞎闹,看我不回了老太太去,狠狠的打你一顿。”晴雯指着碧痕的鼻子说道。
“哼,我说不愿进来,姐姐说我图受用,不肯进来服侍二爷,二爷的脾气姐姐还不知道?哪里还用得找我胡闹?”碧痕虽然等级低些,但年龄却与晴雯相仿,正是天真烂漫不服输的时候,听了晴雯的话,少不了辩白两句。
“哎呀,好了好了,饭还没得吗?我都饿死了。”宝玉见晴雯又要骂碧痕,忙在一边嚷嚷着饿,叫人传饭去。
“什么点儿?二爷又饿了,正经还要半个时辰,老太太屋里才传饭呢。”晴雯一边收拾了宝玉换下的衣服,一边说道。
“哎,算了吧,我还是去老太太跟前先找点东西垫垫。”宝玉好不容易找了个理由给自己下了台阶,转身出了门往贾母房里去。
“总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天长日久,可如何是好。”晴雯无奈的摇头,毕竟宝玉是主子,自己是奴才有些话却是说不得的。
这里刚收拾好了,却又黛玉房里的小丫头过来说林姑娘有事找晴雯姐姐呢,请晴雯姐姐这就过去一趟。
晴雯听了,便道:“这就来。”
黛玉今日正在修一只小荷包,因听王嬷嬷说晴雯的界线界的最好,于是便要找她来问问。
晴雯刚从这里拿了书回去,不多时的功夫,便又回来了,因笑道“姑娘什么事?巴巴的又把奴婢叫了来?”
“正是要是烦你呢。”黛玉见晴雯很快又回来,便把绣荷包的事情说了。
晴雯笑道:“若是原来,这点子活也用不了几个时辰,只是袭人这蹄子走了,老太太却把那个天魔星交给我服侍,真真的,一会儿不见便要生事。”
“他又怎么了?”黛玉因见晴雯说起宝玉来,更像是说自家人一样,心中便替宝玉欢喜,不管怎样,他也是舅舅如今唯一的血脉,晴雯虽然性子爆了些,但心性善良,直爽大方,从不背地里算计人,比起袭人来又强了多少倍,况且这丫头非常的忠心,便是责备宝玉,也是基于期盼的基础上,希望他好学长进,并不想着自己能怎样。
“刚才洗澡,又把屋子里弄了个乱七八糟。哎!”晴雯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绣花绷子。
“他这样你还服侍他,不如我去求了老太太,叫你到我的房里来算了。”黛玉在一边看着晴雯的脸色,笑着说道。
“能服侍姑娘,自然是上辈子积了德,这辈子的造化,只是姑娘这里,紫鹃姐姐和雪雁春纤都很好,心也细,又忠心,从来对谁都没有坏心眼儿。倒是宝二爷,生来一根筋,性子又软,心又直,经不住小丫头两三句好话,就无论天大的事情,一概都准了。又顽皮不爱读书,老爷整日价恨铁不成钢,老太太操了多少心!”晴雯一边做着针线,一边说着。
黛玉听在心里,不由得佩服晴雯的勇气,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自然在心里没把宝玉当外人。宝玉若是有造化的,能得这个丫头长长久久的服侍一辈子,才好呢。
“原来宝玉身边的人,整日价算计这,算计那,宝玉便成了她们求取荣华富贵的筹码,要知道,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她们也太聪明了些,倒有些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意思了,你只好好的,将来必有好的结果。”黛玉微笑着,劝着晴雯。
其实黛玉早就看清楚了宝玉的身份,他从小在胭脂堆里长大,他的通灵宝玉被声色犬马富贵温柔所迷惑,成了一块蒙尘的宝玉,失去了原有的灵性。其实黛玉也知道,自己是为了还他眼泪而来,只是现在黛玉的灵力还不够,不能够让通灵宝玉恢复灵性,但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不过是等个一年半载罢了。
其实宝玉也发现了这次妹妹回来跟原来不同,原来她动不动就会哭,总是那样伤感,说是因为姑妈没了,也不全是,尽管自己处处陪着小心,可还是很难看见她的笑脸。如今不同了,妹妹这次回来,总是静静的,不再哭,也很少笑,似乎心里有很多很多事情,可是全都藏在了心里,凭宝玉怎么问,也只问不出来。
却说不多时老太太房里传饭,便又丫头来请黛玉过去用饭,黛玉只说什么不舒服,不想吃饭,便混过去了。
宝玉听说林妹妹又不舒服,便忙忙的端过饭,用汤泡着吃了几口,便要茶。
惜春虽小,却最看事,因笑道:“二哥哥,你整日价忙什么,连吃个饭也慌慌张张的。”
探春便笑道:“你叫他快去吧,林姐姐身上不舒服呢。”
宝玉斜着眼儿看了探春一眼,便往外走。贾母在后面喊道:“等着,叫跟你的人给林姑娘送点子粥过去。”
宝玉便站住,叫身边的小丫头叫小红的跟着婆子去盛粥。
一时小红提着一个食盒出来,宝玉便带着丫头们到黛玉房里去。
此时天气已经热了,黛玉的屋子已经搬至贾母的屋子后面的一个小院里,丫头婆子也都在那个院子里住着,平日关了院门,倒清静些。
宝玉平日经常来,倒也不用通报,带着丫头便接着进了屋里,正见黛玉和晴雯坐在一起,黛玉正看着晴雯绣一个荷包。于是笑道:“妹妹越发勤劳了,竟连饭也不吃,还忙着做活计。”
“宝哥哥来了。请坐。”黛玉在榻上并不下来,只抬起头笑笑。
“老太太叫给你送来的粥呢,还是趁着热,吃一点吧。”宝玉一边叫小红把粥放到一边小炕桌上,另外还有几样精致小菜,都是南边口味的。
“二爷打老太太那里吃了饭来的吗?鸳鸯姐姐这会儿可吃了饭没有。”晴雯则早早的下了炕,上前服侍宝玉坐到椅子上。春纤便端上茶来。
“这会儿可能她还没能吃饭呢,你要找她要等会儿才行。你帮林妹妹做什么呢?可曾吃了饭?”宝玉一边坐到椅子上,结果了茶,一边看着晴雯问道。
“还没呢,姑娘也没吃,我急个什么。”晴雯说完便转身到一边去。
却说自从袭人走了,王夫人在宝玉身边的耳报神便没有了,麝月虽然是袭人熏陶教育的,但总是不如袭人贴心,有什么话都能说得上,只是袭人这蹄子,怎么说走就走了,连自己这个当家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凭林之孝家的一句话,就说被她哥哥赎走了。然而问她的哥哥,又说没见着,真是活见鬼了。
王夫人想想如今宝玉跟前是晴雯伺候着,心里便不舒服,那个丫头太过牙尖嘴利了些,长的又妖精似的,太过出挑了。况且她跟林丫头走的那么近,还不带坏了宝玉。想想这些,王夫人便有些坐不住了,宫里的娘娘自然是要紧的,可宝玉却是自己后半生的指望,若宝玉都不听自己的话了,将来可怎么办呢。于是王夫人先放下了手中的事情,叫了个小丫头来,让她把晴雯找来。
此时晴雯正在黛玉房里,听说王夫人找,便说这就来。黛玉因明白王夫人必是要为难晴雯,但宝玉的事情自己又不好多过问,只待晴雯走了,自己变往老太太屋里来。
那边晴雯到了王夫人房里,规规矩矩的行了礼,站在地上等王夫人问话。
“你就是晴雯?”王夫人慢言慢语的说道。
“回太太话,奴婢晴雯。”
“宝玉这几日怎样?”
“宝二爷这几日挺好的。”
“什么叫挺好的?到底说清楚点,吃饭怎样?睡觉怎样?读书怎样?”
“吃饭跟原来一样,睡觉也很按时,读书嘛,奴婢不识字,只知道二爷每晚睡前总要看会子书,至于看什么书,奴婢就不知道了。”晴雯字字句句都紧紧的跟着,把王夫人肚子里的火便激了起来。
“混账东西,你这是跟我说话吗?听你这口气,到比老太太还硬气!”王夫人勃然大怒,扬手摔碎了手中的茶碗。
晴雯吓了一跳,立刻低下头。
“来人!”王夫人冲着门口叫了一声。
“是。”旺儿媳妇正在外边,听了王夫人的话便进屋来。
“给我打这个不要脸的小蹄子!”
“是。”旺儿媳妇得了令,不敢怠慢,转身到了晴雯的面前,抬起手来一正一反便是两个耳光。
晴雯立刻眼冒金星,晕头转向,一下子跌在地上。
“干什么?我说停了吗?给我继续打!”王夫人不知想起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一心朝着晴雯撒气。
“打谁呢这是?”贾母威严的声音不高,却把屋里的人都给震住了。
王夫人慌忙起身,迎出来,见贾母一手拄着寿星拐杖一手扶着鸳鸯,颤颤巍巍的走来,脸上带着十分的不高兴,于是忙上前请安,笑道:“老太太有事,只管唤了媳妇过去吩咐,大热天的跑来做什么。”
“哼,我还叫人去跟前吩咐,我如今是没用的婆子了,你们只多嫌着我,恨不能我早早的咽下这口气方罢。”贾母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屋子,径自在上位坐下,看见趴在地上的晴雯,也不多话,只叫旺儿家的,“去,把你们老爷叫来。”
旺儿家的看看王夫人,王夫人也不敢出声,只站在那里,旺儿家的没有办法,只得到外书房请贾政。
贾母便指着王夫人道:“我贾家一门,向来善待下人,从无苛待下人之事,便是下人犯了错,或者撵到粗重活计处,或者叫其家人来领出去,再或者几两银子卖出去,让其自谋生路,如今你对这个丫头下这样重的手,竟是没把我们贾家放在眼里?还是她原是我只给宝玉的丫头,你不好冲我来,只无缘无故的打她?”
王夫人听见贾母动了真怒,忙解释道:“不过问她几句话,她不好好回,反倒抢白媳妇,所以媳妇才一时生气,打她两巴掌。”
“你也不用跟我说这些,宝玉自然是你的,你爱怎么管就怎么管,这个丫头还回我房里,你自己挑好的给宝玉使吧。”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里想着袭人的事情,又找不出话来回贾母,情急之下便说道:“若说犯错,袭人也并没犯什么大错,怎么说撵出去便撵出去了?”
“哼,你还跟我提袭人?我顾及着你的脸面,把事情压下去,你还有脸来跟我提袭人?”贾母冷笑道,“你原是大家出来的小姐,是见过大世面的,这宝玉还未成年,便被房里的丫头勾引了去,你做娘的知道不知道?我想你是知道的吧?袭人那丫头也是个有心计的,你们背着我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你心里比我清楚。她出去前来咬扯出你来,说是勾引宝玉是你的主意,这话你当得起吗?”
王夫人一听此话,立刻吓得脸色苍白,她向来以守规矩为美名,如今贾母当着李纨凤姐儿两个媳妇儿的面说出这话来,叫她的脸往哪里搁呢,于是忙扑通跪倒在地,哭道:“老太太,您是老封君,家里的事情瞧得明明白白的,我一个做亲娘的,怎么会害自己的儿子,那真是天地不容。可怜我五十岁的人了,如今只有这一个孽障,他再不好,我只有管教的份儿,也不能去叫人害她,至于袭人那蹄子,媳妇不过是瞧着她老实,又在宝玉身上上心,才所幸把宝玉的事情都交给她,没想到她竟然丧良心到如此地步,真是天理不容!”
贾政正好进了门,听了王夫人这些话,正摸不到头脑,贾母抬头正好看见他,便道:“你既然来了,还不进来?等着我请你吗?”
贾政忙进门给贾母请安。
“罢了,没什么事了,你如今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家里的事情不要件件都指着你太太,她总共一个人,能有多少精力?你一味儿的读你的书,家里的日子过还不过?”
“是,老太太教训的是。”贾政不敢辩驳,只好答应着。
“行了,我上了年纪,不愿听见鬼哭狼嚎的声音,你们若不满意我给宝玉的丫头,我便收回去好了,你们自然在给宝玉挑好的使唤。”
“老太太这话儿子如何敢当?宝玉从小儿跟着老太太,老太太只把他当做心尖子,老太太挑的丫头,自然是好的,儿子能才见使唤过多少人,怎么比得了老太太,自然是老太太说留谁就留谁。”
“既然这样,那还是叫晴雯丫头伺候宝玉吧,这丫头既伶俐,心眼儿有好,不过是嘴巴厉害些,正好管管宝玉房里那些不听话的女孩子,也好辖制她们不敢对宝玉乱来。”贾母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走到晴雯跟前,弯腰扶起她,怜惜的说道,“晴雯,我知道你是个好丫头,不过是嘴巴上厉害点,但今儿这事你也有错,太太问你话,你应当好好回。知道吗?”
“是,奴婢谨记老太太教诲。”贾府上下祖祖辈辈的奴才,只怕也没得到过这样的待遇,这得有多大的面子啊。晴雯一时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只知道哭个不停。
“好了,都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我也乏了。晴雯丫头跟我来。”贾母一边拄着寿星拐杖,一边扶着鸳鸯,又颤颤巍巍的离了王夫人的房里。贾政等人全都恭送贾母回房,眼看着贾母喝了茶,歪在榻上,才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