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不过是窝在屋子里看书罢了,每每有事,她总以身上不舒服为借口推脱了。宝琴也离京去了,名义上是同哥哥一起护送父亲的‘尸体’回金陵,实际上是和父亲一起演了一出金蝉脱壳的好戏而已。
黛玉实在闷了,便写了书信给水溶,交给雪雁,雪雁负责送出去,再带着书信回来。但是不久之后,水溶亦受师傅之命,去终南山接受师傅传授心经,要等到明年春天才回。
无聊之时,黛玉便开始做些阵线,或者扇袋,或者荷包之类的,无非是打发时间罢了。
这日黛玉正在同紫鹃和奶娘王嬷嬷一起讨论些刺绣的技法,便听见外边鸳鸯的声音:“林姑娘做什么呢?”
紫鹃听了,忙迎出去,笑道:“姐姐来了,姑娘在屋里呢。”
鸳鸯手里拿着一封书信,进屋后交给黛玉道:“姑娘,这是扬州来的信,老太太叫我给姑娘送来。”
黛玉听说是父亲来的信,忙起身下了炕,双手接过。
紫鹃倒了茶来,鸳鸯因要听了书信的内容后去给贾母回话,所以便在一边椅子上坐了。
黛玉展开信,尚未看完,眼中的泪水便掉下来。
原来林如海信中说自己已经病重,要黛玉接到信后即刻回扬州来。
鸳鸯听说姑老爷病了,要接林姑娘回去,忙起身回贾母房中回话。这里黛玉尚且捧着书信伤心,贾母便颤颤巍巍的扶着丫头的手走了进来。因见黛玉哭泣,便拉着黛玉流泪劝道:“好孩子,你来了这几年,受了委屈了,只是你这一去,不知咱们祖孙两个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原先我想着,你母亲没了,你父亲正值官运亨通的时候,取个续弦也是应该的,我与你舅舅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只是怕那人进了门,对你不好,所以才硬硬的把你接了来。谁知你父亲竟是个性情中人,这几年他竟是受了苦了。你这次回去,要好好的在你父亲跟前尽孝,你母亲虽然走得早,然而能得到你父亲一世的情谊,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没什么话说了。”
黛玉听了贾母的话,更是心如刀割一般,呜呜咽咽的哭个不停。
贾母又叫了凤姐儿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早年你妹妹来时,姑老爷原是叫琏儿带着五千两银子来的,说是你妹妹在这里的费用,后来接连两年,每年林家都有人送钱来,你是知道的,况且这钱都放在公中,但你妹妹在这里,三天两头的都是住在北静王府上,到底也没用了几个钱,我冷眼瞧着,竟是有十之八九都还存着吧?”
凤姐儿原是帮着王夫人理家的,这件事情又是贾琏经的手,所以她知道的清清楚楚,于是便上前回道:“回老太太的话,林妹妹来这里,所有的吃穿用度加在一起,算上用药,这三年来也只用了两三千银子,还有一万多存在公中。”
“既是这样,你就说我的话,把这银子支了来给你妹妹带在身上,她回南边去,身上没几两银子也不是个事,我若叫你们当家人拿这份钱出来,只怕难为了你们,如今正巧姑老爷送来的银子绰绰有余,倒是省了你们的事。论理说一家人,原本不应该在这上头计较,只是我知道你们平日事多,咱们家的费用也大,你林妹妹回南边去,我的意思还是叫琏儿好生护送着去,姑老爷的病好了,再给我带回方好呢。回头我叫鸳鸯给你送过一千两银子去,权当是你林妹妹的路上的费用罢了。你把那一万两银子支了来交给你妹妹,余下的还记在账上,你林妹妹横竖还是要回来的。”
贾母说一句,凤姐儿答应一句。直到贾母说完,凤姐儿便答应着,转身出去照贾母的意思去回王夫人办事去了。
这里黛玉便拭着泪说道:“让老祖宗费心了,还要老祖宗破费,父亲原来另有银两给我带在身边,老祖宗的银子就不用了吧,晚上我叫雪雁把银子给风姐姐送去罢了。”
“林丫头,按说,你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咱们这个家啊,就是一潭浑水,里面的横竖道道多着呢,凡事你只管放心吧,有我在,绝不会教你委屈了去,此时我便拿出点银子来也没什么,这也原本不是他们的银子,横竖不与他们相干。”贾母一边拍拍黛玉的手,安慰着她。
于是黛玉的奶娘便带着丫头们收拾黛玉的行礼衣裳,又有北静王府上的枫溪嬷嬷送了大毛衣裳和蚕丝薄棉家居衣裙长襦和日常用具等东西并一些银两来,说是王妃给黛玉准备的。叫别嫌简慢留着路上用才好。黛玉见枫溪嬷嬷拿来的东西,样样都是上好的,别说大毛衣裳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面料,只觉得又轻又暖,就是家居中衣裙衫之类的,无论是选料还是绣工,都是淡雅别致,精妙绝伦的。黛玉样样都觉得很合心意。
行礼收拾了两天,第三天便是黄道吉日,贾母叫厨房置办了上等的席面给黛玉和贾琏送行,又千叮咛万嘱咐的瞧着黛玉带着紫鹃雪雁上了车,随行的婆子们也都跟着出了二门,各自上了各自的车,贾琏带着七八名会武功的家人,骑着马跟在车辆左右,一路出了城门往南走去。
此时已经是入冬时分,寒风萧索,已经是衰草连天的景象,唯有耐寒的树木,枝头尚且带着一抹绿色,却也没有了夏日的浓烈,不过是一点点绿意而已。
因运河的水已经有了冰凌,坐船走只怕是不行了,贾琏便确定一路走官道,前面派两个家人先走半日安排打尖住宿的事情,自己则护佑着黛玉等人在后面赶路。
黛玉心急如焚,归心似箭,便叫婆子嘱咐贾琏赶路要紧,一应食宿全部从简。等到了扬州,再好好的犒劳大家。
贾琏原也想着早办完这件差事好早些回来,平儿着丫头如今刚上手,便这样分别了,心中实在是挂念的紧。因此一行人便急匆匆的赶路,把辛苦二字都撇在一边。
不到月余,黛玉等人便到了扬州城外。掀起帘子,看看西边西下的落日,冷风吹在脸上,有一种刺骨的疼。
父亲,女儿回来了。黛玉在心里默默地念道。
贾琏见扬州城门便在眼前,心中也高兴地很,一声令下,——进城!众人忙赶着马车,牵着马镫,一路浩浩荡荡的进了扬州城。
黛玉进的盐政府衙,老管家林忠带着家人迎了进去,见礼毕,黛玉便叫管家拿五百两银子给莲二哥哥,带着家人们到扬州最好的酒楼去吃酒,算是林家给大家接风洗尘,家父有病在身,恕不能奉陪了。
贾琏听黛玉小小年纪说话做事干脆利索,丝毫不给被人置喙的余地,于是心中暗暗吃惊,怪自己平日里小看了这个妹妹,原来总没跟她打过照面,总以为她不过是个小孩子,身体又弱,是个美人灯,风儿一吹就灭了,今儿见她跟管家说话的样子,才算是见识到了大家闺秀当家作主的风范,自己屋里的那个凤姐儿竟是连边也沾不上呢。不过是仗着自己依附母老虎的架子吓人罢了。林姑娘说起话来,平静如水却叫人感到分外的重,重的甚至让人失去了抗拒的力量。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贾琏在扬州的醉仙楼里大醉而归,思来想去,最终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黛玉的话让他吃惊,不过是因为她一开口便是赏五百两银子的缘故吧,果真是财大气粗,怪不得临行前太太一再嘱咐,要见机行事呢。看来姑老爷这些年确实是发了。
且说黛玉把贾家的人打发到了外边的酒楼里,便吩咐林忠紧闭府门,看好门户,自己便往后面瞧父亲去了。
林如海一头白发似雪,用一根玉簪在头顶绾了个髻儿,一身青灰色雪缎银鼠长袍,腰中系着藏青色丝绦,丝绦下垂至腰下,系着一块洁白的美玉,美玉雕刻成镂空并蒂莲的样子,黛玉知道,这原是母亲送给父亲的定情之物,父亲出了公差以外,这块玉从来是不离身的。“父亲!……”黛玉在林如海的身后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短短三年的时间,父亲好比老了三十年,这似雪的双鬓怎能不叫人心酸?
“玉儿回来了。”林如海转身看见已经长高了一头的女儿,宛然袅袅婷婷大有夫人生前的仙姿,心中的思念之苦减轻了不少。
“父亲,玉儿这几年不再父亲身边,父亲真是受苦了。”黛玉在父亲的搀扶下起了身,抬头看着父亲苍白的头发,心中一阵阵酸楚涌上来,眼泪便如珍珠断线般扑簌簌的滑落。
“玉儿是大孩子了,不要哭,父亲不过是劳累些,为了早些完成皇上给父亲的任务,父亲不得不一天当三天用啊。办完了这些事,父亲也该去陪你的母亲去了,你母亲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天上等了三年,时间够长了。”林如海把黛玉拉在怀里,一边流着泪,一边说道。
虽说他是一个文人,某些时候也有些迂腐,又有书生的耿直,但每次想起夫人贾敏,他便会忘了一个书生,一个朝廷官员应该的镇静与仪表,每次都会泣不成声。
父母之间情深意重,黛玉从小儿是知道的。别人家里她不知道,后来住在外祖母家,才知道原来女人在家里真的是要以夫为纲的,她从小便以为那不过是书上的话,生活中自然是妻子说了算的,因为在黛玉的记忆力,父亲不曾违背过母亲的任何一个意愿,自然,母亲也是时时刻刻为这父亲着想的。
“父亲,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根靖玉怎么办?”
“傻孩子,你也应该长大了,这个世界上,父母不能跟着你一辈子,将来你会有你自己的幸福生活,只要你努力,只要你付出,你就会收获幸福。”
“父亲,你说的我不懂,也不想懂。只是,我求你,不要再让我离开了,我不想去京城了。
“玉儿,不要说这样的话,我林家的女儿,是不会输给男子的。你与靖玉一样,都是我林家的后人,你们二人只有长幼之分,绝无男女之别,你们二人,都是我与你母亲生命的延续,要坚强的挺立在这个世界上用藐视一切的目光看世俗那些丑恶的嘴脸,不要屈服,更不要害怕。相信自己,要幸福的活着。好不好?”林如海坚定的看着女儿娇媚的容颜,一字一句的说着,似乎要把心中所有的坚强信念全部灌输进女儿的心田里。
“父亲!……”黛玉听了这些话,感到父亲似乎是在暗示着什么,于是心如刀割般疼痛,只在父亲的怀里抽抽搭搭的哭泣。
“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这几年你在京城过的怎么样啊?不是父亲心狠,把你一个人丢到那样一个染缸搬得地方去,而是你将来要面对很多很多事情,单纯率真是你的天性,善良执着是你的性情,玉儿太真了,将来面对那些事情,是不能应付自如的,所以父亲也想利用这个机会,让你好好的锻炼一下。不过看来我女儿比我想象的要好嘛!一进家门,便把他们用五百两银子给赶到外边酒楼去了,真是好样的!”林如海一边微笑着,一边夸奖着黛玉。
“父亲笑话我。”黛玉也破涕为笑,一边离了父亲的怀抱,自往另一张椅子上坐好,一边拿着帕子拭干了腮边的泪滴。
“这才是我的好女儿呢。父亲的身体这几天没事,咱们父女二人有的是时间聊天,这会儿嘛,父亲真是饿了,咱们到厨房看看,他们准备了什么好吃的,好不好?”
“好啊,走,爹爹,我搀着您。”黛玉高兴地站起来,也不洗脸,便要跟父亲一起出去。
“等等,怎么说你也要洗洗脸嘛,瞧这张小脸儿哭的,都花成什么样了?怎么见下人啊?”林如海伸出手指,在女儿俏丽的小鼻子上勾了一下,黛玉便含羞笑着,出去叫小丫头打水洗脸。
接下来的几天,是黛玉失去母亲之后最快乐的日子,每日早起,她陪父亲在后花园里散步,或者她坐在边上看书,父亲在空地上打打太极拳,舒展舒展身子骨儿,用了早饭,二人不是在内书房里论诗比句,便是相对而弈;午饭后黛玉和林如海都要小睡一会儿,然后在午后的阳光里到花园里看看花草,修剪修剪花枝,评说评说当今实事,或者林如海听黛玉说说在京城的生活。
一连七天,贾琏等人都被管家挡在外客房里,每日酒席伺候,或者下馆子,或者逛画舫,无论做什么都无所谓,反正黛玉给了足够的银子,花多少都叫林忠到帐房里给他支取罢了。
不过如此以来,贾琏倒是被黛玉给搞的发了毛,千思百想也想不透黛玉到底打得什么主意。林如海也没见到。是一句病重便把所有贾家来的人给挡在了门外。
直到第八天,林府上来了两个客人,自称是林如海的故友,进门便声称要面见林如海。
管家林忠早就得到了主子的吩咐,不用多说一句话,便把二人悄悄地带到了内书房。
林如海经过几天和女儿的谈心和修养,精神好了很多,虽然满头白发,但目光却是炯炯有神,一副鹤发童颜的模样。
来人进了书房,林忠便把房门紧闭,外边已经是严冬之时,天气虽然晴朗,但寒风凛冽,扬州城透着不同往日的干冷。
“微臣林如海,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林如海等二人进了屋,倒头便拜。
为首的人轻声一笑,抬手撕下脸上贴的一层人皮面具,露出了本来的面目,正是当今皇上金天玄泽,而站在他身边的人,正是北静郡王水渁。
“如海,真是难为你了。看你三年的时间,老成了这样,朕心里真是愧疚的很,将来见了敏儿,朕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向她交代。”
“皇上此言差矣,微臣做这些事情,不但是为了皇上,更是为了天下苍生,敏儿在天之灵也是安慰的,皇上有皇上的职责,微臣又要尽微臣的本分,仅此而已。”
“三年未见,你还是老样子。”玄泽笑笑,看看边上的水渁。
水渁则一脸敬重的模样,对着林如海一抱拳,说道:“林大人真是好样的,皇上一路微服而来,一路上尽是百姓们夸赞林大人的声音,林大人清正廉明,真是我天朝百官的榜样。”
“王爷严重了。”
玄泽轻轻的摆摆手,说道:“文官若都像林如海,我天朝的又怎能不会长治久安。”
“皇上,请问何时去兵器库验看?”林如海似乎是听不惯这样的夸赞,便直接切入了正题。
“自然是客随主便,如海兄安排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吧。”
“那就明天吧,兵器库微臣秘密修建在城外的一座荒山中,微臣用一年的时间人工挖了一个山洞,后来又把这些工人移民到了姑苏,因此这个山洞并没有人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如今在那里把守的是皇上派来的暗卫。一切按照皇上的安排做的,只等皇上过来察看,微臣也好交旨。
“恩,好吧。玉儿回来了吧?既然今儿不去军械库,那不如叫玉儿来,咱们先下几盘棋也好啊,咱们就来个车轮赛,谁败了谁下去给大家斟茶,如何?”玄泽突然来了兴致,殷切的看着林如海。
“跟皇上下棋,谁还敢赢?”林如海轻笑着摇头。
“从这会儿起,这里没有皇上,只有几个故友和一个姑娘,我玄泽也不再称朕,咱们就按年龄排,如海为长,水渁居二,我玄泽排第三,玉儿来了,便是我的外甥女,如何?”
“这?……”林如海真是佩服玄泽死缠烂打的功夫,本不愿跟他下棋,从小他就是臭棋篓子,这会儿又来缠磨,哎!好歹他也是皇上,总不能一直叫他斟茶吧?
真是累人!林如海在心里叹了口气,回头出门,叫管家着人把小姐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