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交织,作恶后天良又未全然泯灭。这种千古的忏悔,是一支撕心裂胆的凄凉号角,提醒着后人:邪恶所毁灭的不只是受害者,还有害人者本身。
到格嘎了,这是此行的最后一站。格嘎是个靠南峰很近的小村庄。从这里到登山队大本营,要盘山穿林,沿着大峡谷攀走十多里路。骑马很艰难,只有步行了。
村里的人们好像早已知道了我们的到来,汽车刚一停稳,便出来了几十个乡民,争先为我们背物资和行李。这里的乡民是门巴族和珞巴族。村口,是一个气势很宏大的玛尼堆,密密的经幡旗飘荡在高高的经柱上。下车后,我们绕着玛尼堆转了一圈,然后把手中的那个小包打开,向着玛尼堆,把烟、糖、信件摆好……这是为山上的藏族队员祈福。
我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南迦巴瓦峰;再低下头去,望着峰下举世闻名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
雪山、峡谷、大江、森林,浩然惊天的一派巍然大气,充塞在天地之间。
南迦巴瓦,似一柄倚天的银剑,寒光凛凛,白灿灿的净雪披在剑身之上,是在等一位天神般的武士吗?
走出格嘎不远,翻过一座林坡,就听到前边传来了哗哗的水声。那是从山上的雪岭大峡谷里倾泻而下的雪水。清澈的雪水湍急而下,击在山石上似喷珠溅玉,又像一条急不可耐的白龙,一头扑进雅鲁藏布江。越过这条深涧,再拐过一道林弯,浩浩荡荡的雅鲁藏布江就在脚下了。这里的海拔最低,不到2000米,侧身仰起头,再次望着此时似乎已悬在天上的南迦巴瓦峰,不知为什么,我的泪水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是欣喜?是激动?是惊愕?是,又都不是,那是一种实在无法说清道明的感觉和冲动。只觉得,猛然找到了很久以来都在苦苦寻找的东西……这一刻,是我43年人生历程中从未有过的震撼。它为何一下子照亮了我的一生,我所走过的每一行脚步?一生有此,足矣!尽管,一下子我还解不开它施给我的点化,但它融进我的生命中了。我将永世与它相契相合。它注定是我一生的财富。
我将珍藏这一刻,还有这一刻里悟出的人、人生和生命的辉煌与悲怆。
从我的身边一直插上山的经幡,正哗啦啦地飘动着。
经幡每翻飘一次,便是风在默念一遍经文……关于南迦巴瓦,当地藏民中有两个截然相悖的传说,这两个传说我都很喜欢。一个传说是,她是神山,天上的众神常常来此聚会。虔诚的人到这儿来朝拜和祈祷时,能见到山顶的神宫仙阙。所以,南峰在米林地区乃至整个藏区人民的心目中,是无比神圣的,是一座雄鹰也要顶礼膜拜的守护神式的神山。另一个传说是,南迦巴瓦是一个无比邪恶的神。他和同胞弟弟加拉白垒一起长大,看到善良的弟弟才华出众,深受人们爱戴,他妒火中烧。一天,这妒火再次煎熬着南迦巴瓦的心,他忍无可忍,便亲手杀死了弟弟,把尸体扔进了雅鲁藏布江。可剑一落地,他后悔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这个唯一的亲人了。神惩罚了他,他甘愿接受这惩罚,就化作了南迦巴瓦峰,永远站在弟弟葬身的雅鲁藏布江边,终日悔雾蒙面,泪雨绵绵地做着千古忏悔。
我望着江对面的加拉白垒峰,果然就看出了它的默然之冤,冤中含着一种痛心和气度,头是仰着的;再回首南峰,南峰此时显出的却是撑天依地的悲苦,探出的头,是乞求和悔恨……这两个传说,呈现的才是一个立体的活生生的人类的悲剧。善恶交织,作恶后天良又未全然泯灭。这种千古的忏悔,是一支撕心裂胆的凄凉号角,提醒着后人:邪恶所毁灭的不只是受害者,还有害人者本身。
这片神奇的西部雪域,时时都在向我们暗示人生的真谛。有人说雪山是一片净土,那“净”,也正在这里。“净”的根基是“自然”,不虚伪,不粉饰,不装模作样,更不会泯灭了天良。
俯在自然之怀里,人类应该有这种辉煌的悲怆,更应该领悟这种辉煌的悲怆。
“南迦巴瓦”是藏语,意思是“天上掉下来的石头”。著名的藏族史诗《格萨尔王》的“门岭之战”中,就提到了南迦巴瓦的名字。后来归降格萨尔的姜国少主拉玉在他的《山颂》中,把南峰描绘成“一支闪闪的长矛直刺云天”。南峰位于藏东南部米林、墨脱、波密三县交界地,在喜马拉雅山脉的最东端与横断山脉的衔接处,地质构造十分特殊。它处在印度板块向欧亚板块碰撞、结合的东北端,形成异常险峻的复杂地形。南侧是海拔7043米的乃彭峰,西坡至乃彭峰西侧形成陡峭的断壁,布满大大小小的雪崩槽。南峰峰体被断层分割成的块状强烈隆起,西南坡坡度在50度以上,上下相对高差达1100米。东南坡是一个断崖三角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构成三条大的峡谷冰川。是频繁不断的雪崩养育着这三大冰川。举世闻名、幽深陡峭的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峡谷紧依南峰脚下,印度洋的暖湿水汽顺江而上,使得这里雨量大,气候多变,给雪崩的形成创造了极有利的条件。大的雪崩浪涛过后,带动大量的积雪从陡崖上跌落,又形成大雪瀑和流雪。而这“白色死神”恰恰是登山者的天敌。这里还是地震多发区,一年内仅有感地震就有数次之多。最值得一提的是,1950年8月15日,这里发生了8.5级的察隅大地震,南峰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峡谷周围的村庄全部被毁,有的村庄竟被直接抛入江中。地震引发的山崩、滑坡,曾造成河谷阻塞,江水断流。在墨脱、亚让等地,雅鲁藏布江下游的山地上,至今能看到山崩滑坡形成的断崖和数米高差的地裂缝。所以,无论从地质、冰川、气候、动植物等学科看,还是从登山方面看,南峰已成为世界科学界与登山界关注的热点。
南迦巴瓦峰的高度是海拔7782米,列世界第十五位。人类在相继登上14座8000米以上的高峰后,此峰就成为世界最高的处女峰了,也成为世界高山探险中的空白点。
世界上所有的登山者都瞩望着它。那是多么强烈的渴望!
世界第一处女峰的诱惑。
其实,在二十世纪初和1940年,英国人就曾两次非法越境算计过这座奇山了。他们失望地认定这是一座无法攀登的雪山,只好在南峰东南侧和西南侧拍了一些照片,采了一些动植物标本,依依不舍,匆匆而去。
1960年,我国登山队首次攀登珠峰成功之后,顺着那股热情,西藏登山队马上想到了南峰。然而,年底,侦察队在侦察了西山脊和乃彭峰路线后,在乃彭峰只登达海拔5000米处,因地形太险,雪崩不断,只好放弃了攀登计划。一直到1982年,国家体委和中国科学院联合报请国务院批准,计划在两到三年内攀登和考察南峰。当年,侦察队再次做了侦察。次年,仍是侦察,但这次取得了重大突破。4月21日,仁青平措、宋志义等七人登达了乃彭峰!于是,1984年3月,由33人组成的南迦巴瓦登山队进驻大本营,向南峰发起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正式攀登。
这支队伍集中了中国登协和西藏登山队最精干的力量,珠峰都不在话下,不信南峰就不可攀登!4月13日,突击队陈建军、次仁多吉、仁青平措等七人登上乃彭峰后,前方出现了300多米深的冰谷,那里一切都是未知数。雪厚冰陡,雪崩随时都会发生。队长王振华通过报话机让七个人开个小会,然后和每个人通话。所有的人都表示:“是很危险,但坚决执行前进的命令!”仁青平措说:“队长,我先下去。假如我回不来,就是‘光荣’了。别人,就不要再下去啦!”很明显,上次侦察时路线没有摸清,这样贸然闯下去,打的就是无准备之仗,损失难测。王振华握着报话机的手直抖,果断下令:“你们的任务仍是侦察攀登,你们已胜利完成了任务,即刻下撤!”说完“下撤”这两个字,他的泪水就流了下来。山上的队员,泪水也流了下来。
这是屡战屡胜的中国登山队第一次失败。
是的,珠峰,我们已成功过,自1953年人类第一次踏上这座地球之巅算起,至今攀上珠峰的已有600多人。但是,有谁知道几十倍于此数的登山者在它的身下饮恨而归呢?
1990年,日中友好协会会长宇都宫德马先生致函国家副主席王震,提议中日联合攀登南峰。11月,中日联合组成侦察队,对西山脊路线和乃彭峰路线再次进行了侦察。与此同时,中日双方又乘飞机在南迦巴瓦上空进行了空中摄影和路线侦察,仍确定乃彭峰路线为攀登路线。1991年4月30日,中日双方在东京签订联合攀登协议书。9月,联合登山队进山。
南迦巴瓦,世界第一处女峰的诱惑。
多少登山健儿魂牵梦绕的诱惑。
这诱惑,也诱惑着我兴奋欣喜地赶来了。
听说到海拔3520米的大本营只有十几里路,我没太在乎。群央要给我找匹马,我谢绝了。我是空着身走,只背着一架相机。我不相信自己还走不过背着三四十斤东西的藏族女孩子(给我背行李的小女孩才14岁)。不料,还没走出半里地,刚刚开始上山,我就领教了什么叫累得要死的滋味了:两条腿酸软得像灌了铅,心跳得几乎要蹦出来,气憋得喘不上来,像得了肺病似地大口大口地咳着吐气。走几步,就再也迈不动了,站在那儿喘半天的气,再挪几步。而那些民工们,轻松得竟还唱起了山歌。群央只好帮我背着相机,笑着让我“咬咬牙”。前面的一个小女孩看着我的狼狈相也笑了,朝我喊了一声。我听不懂,群央翻译说:“她是让你别在后面走,小心喂了熊。这山上熊可不少。”我说:“喂就喂吧,熊到我眼皮底下我也走不动了。”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原来他们也懂一点儿汉语。
扭回头看,脚下就是汹涌的雅鲁藏布江;而头顶,南峰已被陡峭的山林所遮。山林很静,顺着大峡谷冲下来的雪水激流哗哗作响,这更使我对面前的山道增添了一种莫名的恐怖感。我已被甩在了最后面,实在无法跟上队伍了。好容易穿出一片灌木丛,心里正在打鼓,后面突然窸窸窣窣作响。我很紧张,那窸窣声却停住了。我不敢走了,扒开树丛一看,这才松了口大气:下面,离我十几米外,一老一小两个民工背着东西站在那里等我。他们看着我,笑了笑,仍站着不动。男孩光着上身,老人右手紧握着长长的藏刀。我走,他们才走;我停,他们也停,总和我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我突然明白了,他们是专门在等我、保护我的,可他们背上,压着那么重的物资!
这次登山活动,运到格嘎的几十吨物资,就是由他们背上山的。
男孩脖子上吊着一个小书包,一边走,一边从中掏出核桃咬着吃。他追上几步,抓出一大把给我,指一指嘴。我实在没有这种闲情了,累得气都出不来,哪还顾得上吃核桃?他看我不要,瞪了我一眼,又停下,等我走出十几米再走。后面那位老人却不时地望着我笑笑,示意我不必着急,慢慢走。
最前面的民工开始休息了,我们才赶了上去。我请群央给我和那个男孩照了张相。我和他们语言不通,无法交谈,但我认识这个淳朴而善良的民族了。
这里的老乡,是门巴族人。
我眼前的人们,大都是老老少少。青壮年的民工正在山上,负责从大本营到1号和2号营地的物资运输。
运送物资上营地,更是靠肩扛人背。路太险,连牦牛和马匹都用不上。
穿过一片碧绿的竹林,前面阴湿的地上出现了一大片瓣儿很大的花,花朵也有点发绿,十分独特。我采了一朵,问他们:“这是一种雪莲吗?”
又是一阵笑声。一个会说汉语的藏民笑着朝我点头:“是,是雪莲。”所有的女孩子都笑弯了腰……于是我知道,这不是雪莲。在见到它后不久,大本营遥遥在望了。迎接我们的战友,正挥着手走下来,那一身红红如火的衣装,像绽开在这绿色山谷里的花……玉洁冰晶的南峰越来越近,恰似一朵硕大无朋的雪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