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内心的自悔,在传统和现代观念的对抗下,在物欲世界的扭曲下,终于撕裂他的心灵。于是,他注定要远行。因为,他是雪山之子。
生命,是一个自由、躁动、高擎着美丽梦幻的男孩,他总想攀越家门前太美太险的雪山,去看看那边的风景。于是,他的心永不安宁。有人慢慢长大了,丢弃了这梦幻,他的心,归于安宁;有人长大之后也固守着这梦幻,且真的上山去了……山上,我的死亡线上的兄弟们,你们为何而来?你们来追寻什么?还有,我要问我身边的这片墓地里,中外攀登珠峰遇难的英魂们--是,这一堆堆石块,并不是你们真正的坟茔,你们至今仍安息在山上的冰雪岩石之中。永远倒在这座雪山上的中外登山健儿已有近200人,自海拔6000米向上,平均不到20米就埋着一个人,一直排向顶峰--你们,究竟为何而来?你们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暴风雪无言。珠峰无言。我明白,山上的登山者,包括活着正向上挺进、死去也面向着珠峰之顶的所有登山者,面对这个问题,都会选择沉默。
这里,我要记下一位普通的登山者,对他,我至今不知其名。
他是一个高山协作队长(就是背夫头儿)。1990年,受一支日本登山队所雇,去攀登世界第二峰--乔戈里峰。乔戈里峰在我国的新疆境内,海拔8611米。这是一座攀登难度极大的山峰,我国的登山者,尚未攀上顶峰。它地处荒僻,进山时,要赶着驼队跋山涉水步行八天才能到山下的大本营。
这位队长领着十几个兄弟,进山时给日本队员当驼工、牦牛工,到了山上马上开始当背夫,一趟一趟往山上的营地运送物资。日本队员登山,东西太多。氧气、食品、登山装备……在牦牛的背上和他们的背上往山上送,一个营地又一个营地。终于到了海拔8000米的营地。距即将突击的顶峰,已不远了。
可天灾来了。
入夜,日本队员和高山协作队员正在各自的帐篷里昏昏沉沉地睡觉。午夜之后,这个警觉的协作队长突然从睡袋里支起耳朵,他隐隐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声音不大,但沉闷。这是雪崩前发出的声音。他们头顶成百吨的积雪渐渐承受不住,就要塌裂而下,那么,营地上所有的人,都将葬身雪中。
他拼命地嘶吼一声,摸过身边的刀子划破了睡袋,又扑上去划破帐篷,见同伴都冲出睡袋了,便立即扑向日本队员的帐篷,挥刀边划边喊叫!他一个人,救了全队,但他光顾着救人,不小心脚下一滑,滚落入悬崖之下……全队得救了!人们飞快地避开了雪崩区。雪崩很快下来了,将他们宿营的地方吞没,然后夷为平地。
人们这时才想到他,连日本人也发誓要找到他。
终于找到了。他从悬崖上跌下500米,昏死在一块冰雪坡上。经过奋力抢救,竟抢救出了一丝气息。所有的协作队员抬起他,拼死把他抬下了山。
那丝气,越发微弱了。
日本的随队医生一查,外伤不说,最危险的是严重脑震荡,医生说,人就是活了也是个废人了。目前是:生命垂危,必须马上送出去抢救。
日本队员动了感情,山可以不登了,但他,一定要救活!日本队员马上组织了担架,要把他抬出山去,送医院抢救。
所有的协作队员,都很感谢这个决定。
中方的联络官于良璞来了。老于不同意。老于说:“这不是救,这等于让他死。出山,人走就得八天,抬着他得几天?”日本人和协作队员说:“那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就地抢救!只有这一条路。”很多人哭了。因为他们知道,只能看着他死了。
他救了全队,如今全队眼巴巴地看着,却救不了他!
送出山是死,留在山上也是死,难道他真的只有一死吗?
两天后,他睁开了眼。
三天后,他认人了。
五天后,他的脑袋“发”了,肿得有两个头那么大,肿得看不见眼睛。
但是,顶着个吓人的大头,他站起来了!
十天,仅仅十天之后,他带着他全队的兄弟,又跃上了乔戈里的那个8000米的营地,一直把日本队员送上了顶峰……
一个普通的背夫,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英雄。
这世界并不公平。
世界上第一个登上珠峰的人是谁?这问题似乎是重要的,似乎代表和意味着什么。登山史上记载的是:英国人希拉里和夏尔巴人丹增。丹增的位置,永远被放在希拉里之后,这对吗?--1953年5月,屡次失败又急欲第一个登上珠峰的英国登山队再次来到珠峰脚下,准备从尼泊尔一侧的南坡攀登。他们从百余名队员中最后挑出八名攀登者,队长约翰?汉特仍感到心中无底。这位军事登山家在二战前曾多次率队到喜马拉雅山探险攀登,珠穆朗玛是他一生的梦,但他又深知其攀登之难。这一次,一到山脚下望着珠峰,他就明白这一次也将是无望的。
日不落帝国的征服欲,又使他热血喷涌,他渴望亲自翻开世界登山史上这最辉煌的一页。
他的目光盯住了一个人,那是雇来的正在搬运物资的尼泊尔高山向导丹增。丹增在前一年曾带瑞士队攀达海拔8540米的高度。汉特马上作出一个决定:吸收丹增为本队正式攀登队员。这就意味着,假如只有丹增一人登顶,也等于英国队此次登顶成功。丹增答应了,他没有想那么多,因为登顶也是他的梦想。
果然,突击组汉特等六人登达8350米,建起9号营地之后,只有丹增和希拉里两人还可以向上前进。5月29日,他们向顶峰发起了冲击。但距顶峰越近,希拉里感到越吃力,体力严重透支,每迈出一步都极为艰难。丹增走在前面,在雪中开路……待前面出现缓坡时,希拉里才攀上前来,在前边开路。最后,丹增又在前开路……上午11时30分,两人再也无法向前走了,下面已是中国西藏。于是,两人在顶峰含泪拥抱。丹增举起悬挂着联合国、英国、印度、尼泊尔四面小旗的冰镐,由希拉里用照相机拍了下来。他们代表人类,第一次登上地球之巅!
英国队欣喜若狂。汉特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英国队这次的胜利,虽然是英国队全体队员奋斗的结果,但与我们合作的夏尔巴伙伴也给了我们很好的帮助……”丹增已是英国队队员,谈何合作?一句话将丹增排出了英国队,于是登顶者永远是“希拉里、丹增”。
很多记者找到丹增,问:“你们两人究竟是谁最先登上顶峰的?”丹增感到不解,这个问题难道还重要吗?这算个什么问题呢?他只回答道:“在世界最高的峰顶,我向南看到尼泊尔一侧的丹勃齐寺,向北看到中国西藏一侧的绒布寺。我为自己是世界上能同时看到这两大寺庙的人感到自豪,我太幸福了……”我国登山健儿1960年第一次登上珠穆朗玛峰,有记者采访登上顶峰的王富洲,问他在顶峰想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他太实在,说:“哪有工夫去想!下山时一扭头,四周怎么都坐着佛啊?……”每座雪山都成了大慈大悲的佛!别人笑着替他解释:“在那个高度缺氧,缺氧常常会让人出现幻觉……”一位藏族的登山队员更实在。他登顶后,记者也是这样问他的。他怎么回答的?他说:“我想的是,下山太危险,该怎么下去才不被摔死……”更让人读不懂的,是20年后又一个雪域之乡的登山家,他也是尼泊尔的夏尔巴人,叫松?达瑞。
如果说,丹增代表着雪山之族豁达的胸怀,站到了世界最高之处去看风景,那么松?达瑞则代表着这个雪山之族天然的无拘无束的自由之魂。这魂是一株奇葩,奇异地绽放在冰峰雪谷!那是心灵顽强抵御外部世界的一股力量。
很多人,包括很多登山者也读不懂松?达瑞,感到他太狂傲,太不成体统,太桀骜不驯。其实,这“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外壳,恰恰是他飞扬的灵魂之气。他是雪中的、自身并没有多少文化,但却给世界留下了不屈文化的“李白”。
多少次恨自己不是画家,画不出这样一幅画:在珠峰漫天卷来的暴风雪中,他仰天举着一个冰做的大酒罐,边笑边喝边向山上攀行而去。
松?达瑞称自己是“低山反应”,海拔7000米之下没有醒的时候,嗜酒如命,喝就非喝醉不可。一说上山,第一件事就是往背包里放酒。从南坡登珠峰,最危险的一段是孔布冰川。这里海拔不算高,但冰一融化或冰积太重就会发生冰崩。雪崩可怕,但死有葬身之地;冰崩更可怕,人被砸得粉碎,死无可葬之身。
所以,一说孔布冰川,那就是已经把头放在虎口边了。登山时,都是先有人守在孔布冰川远处,专门察看冰川的动静。同时还规定,过也得上午,赶在冰川没化冻前,急行快速通过。
松?达瑞怎么过?--他眼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孔布冰川!过冰川前还在喝酒,喝得昏昏沉沉站都站不稳,跌跌撞撞就迈向冰川,眼睛连睁都懒得睁。队伍中一有他,同伴就发愁,如果没人理他的话,他醉得不知撞到哪个冰洞里一歪,就算不遇上冰崩,歪在那里也得被冻死。可又实在不能没有他,怎么办,同伴们只好架起他来,把他拖过冰川。
可是,一上到海拔7000米以上,别人开始高山反应,昏昏沉沉,他却开始清醒了。到海拔8000米以上的”生命禁区”,他仍敢喝酒,一扬脖子来几口,就登上去一大截,谁也比不了。他曾六次登上珠峰之顶。他对登顶已没有兴趣,像回个家似的那么简单。
1988年,中日尼三国横跨珠峰成功之后,联合登山队怕出危险,便不再扩大战果,宣布登山结束。尼泊尔陆军方面参与了这次行动,一个陆军官员一听宣布结束很不高兴。
“怎么,到底谁想登?”松?达瑞问他。
“我。”“真的?”“真的。”“那还不容易?你让别人备好酒吧。我带你上去!”松?达瑞给他背着氧气和食物,真的把他送上了顶峰。
为祝贺中、日、尼三国横跨珠峰成功,将分别在三国举行庆功活动。在尼泊尔的首都加德满都,尼泊尔国王见到松?达瑞,乐坏了,连夸他是民族英雄,高兴得亲自为他授勋,将闪着金光的勋带斜披在他的肩上。松?达瑞扭脸看了看勋带,当着国王的面呼地一把就扯下来了,脸色非常难看。他讨厌这东西,带着它不方便喝酒!熟悉他的同伴望着国王吓坏了,赶快递给他一瓶酒,他的脸色才缓过来。
缓过来后,他一个人喝着酒,才开始和国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