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但我会记着还有你,还有山上的伙伴。没有别的话了,千万千万注意安全。替我,看一看顶峰的珠穆朗玛……
25日,大本营。上午小雪纷纷,气温骤降。
近中午时,雪花越来越大,转成中雪,风力已达6级。我知道,山上风雪会更大,气温会更低,所有队员只能困在帐篷里,无法行动了。按原定计划,牦牛队今日将上山运送食品和太阳能电池板等其他物资。雪这么深,风又大,牦牛和人无法行走,只好待命。
午后,我走出帐篷,在白茫茫的大雪中向珠峰望去。珠峰完全看不见了。大风卷扬着雪花,漫天飞舞。天地连成白色的一片。
帐外西侧,所有的牦牛都卧在地上,一动不动,如今全变成了白色的,似白色的石头塑在那里。而它们旁边唯一的一顶单布帐篷里,几个牦牛工正烧起干牛粪煮酥油茶。一缕细细的白色的烟,从帐篷顶飘了出来,很快就融进了空中的雪花中。一个牦牛工,放声唱起了一支歌。除了风声,这时很静,所以这歌声也似融进了漫天的雪中,又像是从漫天的雪中悠悠飘来。歌声苍凉而辽远,透出一种原始的不屈和顽强。
当晚6时,报话器的总机发出信号。我冲过去拿起话机,通了!3号营地传下话来!原来,精通无线电的台湾队员周德九,用唯一的一块摄像用电池做能源,终于和我们联系上了。阿九开玩笑说:“这块宝贝电池,夜里睡觉我都像搂着太太一样搂着,怕它冷了使你们有话传不出。”因为电池在温度太低的情况下,无法正常供电。
我高兴坏了,赶快去向老于报告。
小金报告说:“这两天山上一直下雪,全队无法行动。今日山上积雪达20厘米厚,风力6级。由于牦牛运送的第一批物资主要是装备,山上的食品和燃料现已紧张,明日请牦牛工务必送上食品、燃料。还有,一定带来太阳能电池板,现在用的这块电池顶不了多长时间。刚才我和张铭隆商量了一下,假如明天还下雪,为了节省食品,只能让台湾队员全部下撤回大本营。”26日晨,小雪仍未停。老于和牦牛工们商量,请他们装上食品燃料立即上山。但几个牦牛工很为难,做出脚下打滑的样子,一遍一遍地说:“牦牛辟差!牦牛辟差了……”“辟差”是藏语“摔死”的意思。
只能再等一等,盼天气好转。牦牛工同意雪一停就出发。
万万想不到的是,从上午10时起,天气反而骤然恶化!风力已达8级以上,转眼间就成了暴风雪。瞬间,连几米之外的帐篷都看不见了。
我经历过北大荒的暴风雪,冲进暴风雪中想望一望珠穆朗玛,我想到,山上的队员此刻将面临多么可怕的境遇!我冲出帐篷,在没膝的积雪中刚迈出几步,便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怖压上来。没了天没了地没了一切,世界一下子全裹在暴风雪之中。是天上的雪搅翻了地上的雪,还是地上的雪掀翻了天上的雪?分辨不出,汇成铺天盖地的流雪的洪流,在肆虐地冲决毁灭一切。北大荒的暴风雪再大也有“流”,能分辨出它的走向,但这里,是地覆天翻!
老于抓起一台小摄像机就对向我,但只拍了两分钟,机器就不转了。电池冻得不再供电。
我们立即向山上呼叫:“BC,BC,我是BC,3号营地金队长听到没有?听到没有?请回答!BC呼叫!BC呼叫……”终于联系上了。
“我是C3,我是C3!山上的暴风雪更大了!”老于紧握报话机,和金俊喜、张铭隆紧急联络之后,果断决定:“从过去的经验看,这场暴风雪的周期最少有四天左右,为防止意外,全队必须下撤。下撤时,要视情况分批成组成队,注意安全,防止冻伤。”为留存一些食物给体力差一些的台湾队员,山上决定藏族队员马上下撤,其他队员次日下撤。
这样大的暴风雪中,路都看不清,藏族队员能撤下来吗?千万不要出什么危险。
当晚9时多,加措、小齐米等八个藏族队员真的从暴风雪中闯了回来。台湾队员中实力最强的伍玉龙,也随着他们一起赶回了大本营。但是,几个藏族高山协作队员下撤后身体状况很不好。顿珠吃什么吐什么,高山反应强烈;小拉巴直叫头疼;次仁手腕冻伤,鼓起几个大水泡。
27日傍晚,罗申、王勇峰、金俊喜、李富民、马欣祥也返回了大本营。罗申举着戴着鸭绒手套的右手,头上的羽绒帽和嘴上全是冰和雪。他气喘吁吁地对我们说:“坏了,我的手疼!可能是冻了。”他从3号营地出发时,看到一个帐篷门没有拴好,怕风吹进去把它鼓裂吹飞,便从鸭绒手套里抽出手来拴了拴。前后的时间不到两分钟,手上还戴着毛线手套,谁能想到就冻伤了呢?—山上氧气少,身上的血液循环慢,手冻了知觉不明显,所以最易冻伤。十几年前登珠峰时,一个队员就因为在营地里三天没有脱鞋,当时还没有什么感觉,下撤后两只脚上的鞋就脱不下来了,最后他失去了这两只脚。
队医立刻给罗申检查。他右手的两根手指有点儿发白,颜色已和其他手指不一样了。医生给他用温水泡了泡,上了药,需观察一下再说。
只剩最后的一批台湾队员了。
到晚上9时,还没有得到山上下撤队员的消息。我们在报话机旁怎么呼叫也没有回答。司机薛云站在大本营的高坡上,打亮了电池灯,向珠峰方向摇晃,想给他们一个目标。
夜里近10时,突然从报话机里听到吴锦雄断断续续的声音:“BC,报告BC,我是吴锦雄……我们已过了1号营地……找不到路……邵定国两眼看不见了……快来急救我们!……”老于急呼一声:“马上召集人出发!快去接应!”说完,他提着大电池便冲进了风雪之中。我也摸起头灯,随他扑入帐外的雪夜。
跌跌撞撞走了许久,我们已摸进了东绒布的峡谷。雪夜漆黑。隐约能辨出西侧的珠峰山体,黑压压的,阴森可怖。在峡谷对面陡峭的土石林内,我的头灯猛然照出了几双绿莹莹的眼睛,吓了我一大跳。老于说这是岩羊。我们在峡谷里走,怕台湾队员在上面的侧脊上走而错过,便一边走,一边将灯光向上晃去。
又向前摸了一段路后,近午夜零点,才见前方抖抖地出现了一点儿光亮。
“找到人了!”老于说。我们加快了脚步,摸着岩石,边摸边攀向前。
只见周德九走在前面,借着头灯昏黄的弱光在摸索找路。后边是吴锦雄,他手中用一根绳索拉扯着邵定国。邵定国两眼已看不见,只能不时地用一只手在地上摸索着慢慢向前移动。
我们接过他们的背包,扶着他们向前走。邵定国听出是我,声音哆哆嗦嗦地对我说:“张老师,请给我一点儿水喝……”十几个小时在风雪途中,他已极度虚弱。
这时,接应的藏族队员赶来了,他们背起邵定国,向大本营走去。
回到帐篷里,已是夜里两点。大家忙着为邵定国洗脚、治伤、喂水喂饭。他的双脚被风沙磨坏,已近二度冻伤。本来,他是在2号营地照料炊事员李福民的,但下撤时眼睛被风雪蚀坏后迷了路,幸亏这时遇上了周德九和吴锦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周德九说:“今夜的半路上,我感到不是迷路就是被冻死,太可怕了。邵定国已两天多没有吃东西,他过了1号营地双眼就看不见了,不停地在雪地里要摸雪吃,我们只能劝他忍耐。我们是迷了路之后才遇到他的,三个人走,也感到希望不大,如果再迷了路呢?我脑子里闪过’这下完了‘的念头,一直到看见你们,这念头才消除。我算是认识珠穆朗玛了!”台湾的另一个队员黄德雄更危险,他下撤到5800米后,体力不支,便一个人做出了紧急露营的决定,当夜缩在牦牛工留下的一块破毛毡里过夜。幸亏他有多年的登山经验。第二天下午5时,回到大本营后,他的嗓子已说不出话来了。
张铭隆和吴俊是在28日晚上才撤回大本营的。张铭隆的脚冻伤了,致使他后来无法再上山指挥,第二次行军时中途下撤。
只在6500米的高度,一场暴风雪就使我们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
所有队员和伤员,便又被困在暴风雪中的大本营里。
没有书,没有报,伴着帐外呼啸的风雪,干什么好呢?我们最大的兴趣是侃足球。
我早就知道罗申和王勇峰是超级球迷,对世界足球的情况比我了解得多,更别说中国的足球了。他们在北京的基地训练时,我一去他们便问我要《足球报》,埋怨那里买不到《足球报》。一张报争抢着传来传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如今,又唯有心爱的足球,使我们依然热血沸腾地抗衡着这场暴风雪。
罗申侧着身,双腿还在睡袋里,闭着眼在不住地说球。他的眼睛因患雪盲症,泪水似两条小溪不住地流淌。他举着冻伤的右手,谈起足球,高洪波、谢育新、“老纳”……滔滔不绝。我明白,此时要是我们全走了,他还会这么讲下去,看那样子,真是一种陶醉和享受。
队医李舒平来了,来检查他的伤。他把右手伸给队医,还在和我们谈足球。
队医解开他手上的纱布,脸沉了下来。我们过去一看,吃了一惊。那食指和无名指,已经由白变黑。罗申一直认为是一般的轻度冻伤,治一下就可以上山,依旧可圆他的珠峰之梦。他的经验和实力,正是最成熟、最强的时候。他登过多次山,饱尝过失败的滋味。他这次来珠峰,我知道,拿他的话来说就是来“雪失败之耻”的。昨日在暴风雪中摘下鸭绒手套仅两分钟,手就冻成了这样?
队医不能不说了:“罗申,你这手很危险,弄不好……”我的心都提在了嗓子眼,可罗申还在说球,他根本就没听队医在说什么:“……看6月吧,只能等到6月的世界杯外围赛了,可能这次有戏。那时咱们的登山也该结束了,电视机前一坐,多美!我就死也不相信中国足球冲不进世界杯赛!失败的滋味我可是知道了,前年登南迦巴瓦峰,失败了后回来,任何人都不想见,从机场一到家,门都不愿出,谁能理解这些?……”队医只得打断他的话:“罗申,不能再耽误了,你的这两根手指可能要截去,我和大本营商量一下,你必须马上下山回北京!”“什么?”罗申一下子傻了。
外面,风雪拼命撕扯着帐篷……他几乎一夜没睡,叹着气,尽管叹得很轻。我知道他是一个硬汉子,但谁能经受得了这无情的打击?登珠峰之愿这次不可能实现不说,他是个攀岩教练,失去右手两指,再怎么攀岩?那一生的事业……我都不敢去替他想。第二天,他的眼睛好些了,第一件事就是要看看伤了的手指,然后便沉默不语。我安慰他,他说:“太严酷了!可这就是登山!多像一场关键的球赛,精心准备了那么长时间,付出了多少心血,可几分钟之内就全完了,一切付诸东流……”暴风雪终于过去,经过几天的休整后,队员们又要开始第二次进军了。
4月1日,罗申最要好的伙伴王勇峰要上山了。
王勇峰安慰他,他说:“勇峰,不要安慰我。该承受的,我们只能去承受,我知道怎么去做了。原来,我们商量好要一起登上珠穆朗玛的,可如今……起码这次不行了。我走了,但我会记着还有你,还有山上的伙伴。没有别的话了,千万千万注意安全。替我,看一看顶峰的珠穆朗玛……”王勇峰没有任何许诺,只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罗申目送着战友们出发了。
他临下山回京的前一天是清明,我们一起来到珠峰山脚下的墓地,祭奠那些为了登山事业长眠在这里的勇士们。罗申在墓前伫立了许久,用一只手猛地打开一瓶酒,缓缓浇洒在碑前……
4月6日,罗申和邵定国下山,被分别送回北京和台北治疗。
罗申走了。汽车开动时,他和邵先生一起探出身,含着泪水昂着头,望着令他们恋恋不舍的珠峰。
内地方面的队长曾曙生,在北京听到山上的情况后,立即从医院再次“出逃”。4日,他和台北养病归来的李淳容一起到达珠峰大本营。
第二次进军开始了,我们将向上建4、5、6号营地,突破天险“大风口”,准备5月初向珠穆朗玛顶峰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