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她话中意有所指,顾泊年背脊一凉,却仍装着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抿了口茶,一旁的王伯尴尬地走到钟海宁的身边,挡住她的视线,微躬着身子说,“小姐,泊年少爷是来找老爷的。”
“少爷?你觉得他配叫少爷么?”钟海宁冷冷地瞥了王伯一眼,绕过他走到顾泊年这边,坐在了他对面的沙发上。“他以为他是谁?不过是不被承认的野种罢了。”
听到“野种”一词,顾泊年拿着杯子的手渐渐泛白,下一秒神色如常,慢慢放下手中的杯子,端坐在了沙发上,视线望向别处。
王伯见气氛有些尴尬,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双眼却不断在两人间徘徊,替顾泊年捏了一把冷汗,他正寻思着要不要现在就打个电话叫老爷回来。
顾泊年始终未曾抬眼看过钟海宁一眼,脸上的表情未起波澜,仿佛钟海宁根本就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为了等钟远良回来,再难堪的话语他也得默默接受,更何况,钟海宁所言,不也是事实么?
他本是见不得光的,少爷这一称谓,他根本就配不上,也从未奢求。
野种,下人的儿子,这个从一出生便伴随着他的称呼,他早就习惯。
钟海宁将眼前的碎发撩到耳后,抬头问道,“王伯,我爸呢?怎么这么久了也不见他人影。”
“回小姐,老爷去了外面还没回来,不过他出门前吩咐过,可能会回来吃晚饭。”王伯瞅着钟海宁的脸色,生怕回答得慢了会惹她生气。
“王伯,你可要记住了,家里没有那么多白饭给陌生人吃,”说这话的时候,钟海宁的眼神有意无意地朝顾泊年的方向望了一眼,脸上虽带着笑,却尽是嘲讽。
王伯怯怯地看了顾泊年一眼,生怕他听着这些话心里会憋得难受,可是他只不过是钟家的下人,根本就没有插嘴的余地,只得眼睁睁地站在一旁听着钟海宁的吩咐办事。看着顾泊年的脸,他总会想起曾经年轻的嘉禾,那么美好,却还是香消玉殒,笑颜只停留在了他的梦里。
“我先回房了,爸爸回来的时候记得到楼上通知我一声。”钟海宁见顾泊年坐在沙发上跟个活死人似的,也觉得没劲,便起身回了楼上的卧房。
听到楼上关门声响起,王伯走到顾泊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刻意压低声音说,“泊年,这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顾泊年摇摇头,淡淡地说,“王伯,我没事。”钟海宁的脾气,他早就习惯,对于她的嘲讽,他只有默默接受,等到她觉得索然无味了,也就消停了。
“再等等,说不定老爷就回来了。”见顾泊年反应冷淡,王伯轻声叹了口气,“泊年你先坐着,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去厨房准备晚饭了。”
“知道了。”顾泊年点点头,随手拿起茶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后才发现茶早已凉透。抬头看了眼墙角的大钟,发现已经过了六点。
视线环顾了一圈客厅,昂贵高级的家具,宽敞的空间,和家里的小屋相比,简直天差地别,可是在这个地方,他感觉不到一丝温暖。比起这个地方,他更喜欢和姆妈一起生活的小屋,母子相依为命,即使冬天再寒冷,至少也活得自在。
听到屋外有车子停下的声音,王伯急忙跑出去开了门,看到钟远良从车上下来,他笑着说,“老爷,泊年回来看你了,在客厅沙发上等了你很久。”
“哦?倒是稀奇得很。”将帽子递给王伯后,钟远良迈着大步进入了大宅。
听到皮鞋声,顾泊年搁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成拳头,见钟远良站在面前,他缓缓起身,开门见山地说,“我需要钱。”
“王伯,怎么回事?难道你没有按时给他生活费么?”钟远良见顾泊年比以往见到的时候又瘦了很多,以为王伯克扣了他给顾泊年的生活费,脸上顿时浮现怒意。
被钟远良的眼神吓得一哆嗦,王伯弯着腰连连赔罪,“老爷冤枉,我每月都听您的,将钱交到泊年少爷手上。”
“我需要钱,希望现在就可以拿到。”顾泊年不想和他过多解释,既然等到他回来,顾泊年只想快些拿到钱替江苒摆脱大上海舞厅。
“你跟我进书房。”钟远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顾泊年,再丢下这句话后,便转身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顾泊年没有选择,只得蹙着眉跟在钟远良身后一起进了书房,留下王伯一人忧心忡忡地站在客厅。
书房里,钟远良坐在书桌前,看了眼穿着单薄衣裳的顾泊年,“借多少?”
“两百银元。”顾泊年很不喜欢钟远良说话的语调,仿佛将这些当做是一场交易,一件买卖。
他甚至怀疑,钟远良和姆妈的感情,是不是也是一场交易?而他,是不是这场交易的失败品?
“给我个理由,虽然两百银元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只不过我有权知道这笔钱的用途。”屈指扣动着桌面,一下一下,打乱了整个书房宁静的氛围。
拳紧紧握着,书房的气氛压抑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可是他不得不留在这里,低声下气地和他说话,“我朋友遇上些问题,需要这笔钱来解决。
“朋友?”钟远良冷笑了一声,“作为我的儿子,我该说你天真么?这年头连自己吃口饭都难,你居然还想着花这么一大笔钱去帮朋友,呵。”
“她是我在乎的人。”顾泊年不想跟他过多解释,在他眼里是不是除了钱和算计,容不下其他?
“钱不是问题,待会儿我让王伯拿给你,只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钟远良从不愿做亏本买卖,更何况现在洋行生意做大,他信不过店里的人,只得培养顾泊年替他管理好洋行的账目。否则,他何必花钱供顾泊年上这么些年的学?没有回报的买卖,他是万万不会轻易下本钱的。
在顾泊年眼中看到几分不屑,钟远良并不觉得意外,他冷笑了声,从椅子上起身,覆手走到顾泊年身边,“我要你,去我的洋行工作。”
顾泊年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墨色的眸中看到了自己倒影。钟远良开口让他去洋行工作,早已不是第一次,只不过他没想到,这一次,他居然会用钱的事情来威胁。顾泊年不免心寒了几分,他的父亲,果真凉薄。
“好,我答应,不过什么时候去,希望由我自己来决定。”顾泊年颓然地点点头,声音略带疲惫。
钟远良并未错过顾泊年眼中的挣扎和犹豫,他挑了挑眉,心中不免有些好奇到底是谁居然能改变顾泊年一贯淡漠的性子,居然甘愿舍了自由也要借这两百银元。
“可以,只希望你不要忘了今天答应我的一切,否则,你知道后果的。”钟远良盛气凌人地站在顾泊年面前,视线紧紧盯着他,明明两人是父子,心思却像是隔了条鸿沟,难以逾越。
看着顾泊年现在的脸越来越像他,钟远良仿佛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倔强,可是现在的自己,早已不复当年的模样。在大上海打拼多时,他的倔强早已被磨砺得消失殆尽,唯有忍气吞声,才能得到翻身的机会。
“王伯,进来。”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后,钟远良将王伯叫了进来。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王伯便匆匆敲了书房的门,走进书房后,他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等待着钟远良的指示,“老爷,请问有什么吩咐。”
钟远良指了指墙上那幅画后面的保险箱,对王伯说,“从保险箱里拿两百银元出来,顺便送泊年出去。”
“好的,老爷。”王伯小心翼翼地转动保险箱取出里面的钱后,重新阖上保险箱,将画归于原处。“老爷,那我现在送泊年少爷出去。”
谁知刚准备转身离开,门外忽然有人闯了进来。
“爸,你为什么要给他这么多钱。”在门外偷听的钟海宁有些气急,直接开门冲了进来,指着顾泊年说,“他分明就是白眼狼,爸爸你为什么要在他身上浪费钱。”
“小姐,别说了,小心惹老爷生气。”王伯担忧地扭头看了眼钟远良的脸色,生怕钟海宁的一时冲动会牵连到顾泊年。
顾泊年脸色一白,拿着钱的手有些发抖,明明是血亲,一脉相连,为何偏偏咄咄逼人?
“出去。”钟远良压抑着怒气,冷冷地看了钟海宁一眼。
“爸爸,我…...”钟海宁不甘心地瞪着顾泊年,可终究还是不敢惹怒钟远良,只好跺了跺脚,悻悻地离开了。
“你们也出去吧。”钟远良有些不耐地甩了甩手,示意他们快些出去。
“好的,老爷。”王伯微躬着身子点了点头,带着顾泊年快速离开,临走前还不忘轻轻带上书房的门。
送顾泊年到门口的时候,王伯幽幽地叹了口气,他从小看着顾泊年长大,眼看着他受尽家人的白眼,可是他却无能无力,只能暗中偷偷接济他们母子。“泊年,如果下次等钱用的话,可以找王伯,虽然钱少,可总归也能帮衬些。”
“谢谢王伯,我先走了。”顾泊年抿着薄唇微微颔首,王伯话中的无奈他不是听不出来,只是他没想到,亲情当真凉薄如斯。
离开钟宅的时候,夜幕早已降临,顾泊年将钱放进布袋子里,抱在胸前加速行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月色,现在这个时候江苒应该已经站在舞台上献唱了,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她,心里会不会感到无助。
不过,现在有了这些钱,他一定能带她离开舞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