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政治形势非常紧,别说是分田到户,就是发现谁种了几条丝瓜也算是‘资本主义’。农民们辛苦干一天只有0.24元收入,根本没办法过日子。上面又不让我们劳力外出,谁外出干活,就是不正派的人,就是流氓、盲流和坏分子、反革命;政策是把所有劳动力都捆在土地上。如果是田多人少,或人多地好,可能还过得去。可我们皂树村是人多地少,而且田地又都是非常差的山地,二三百号人捆在这么一块山窝窝里,不想点法子,真的肯定会饿死一半人哪!分田到户是逼出来的。”李方满说。
“可不,要不是怕饿死人,谁敢冒着掉脑袋去搞分田到户嘛!”李文君指着满屋的人,挨个问:“你们对作家说说,我讲的是不是事实?”
“是,是这个理。”众乡亲异口同声,像要向我发誓似的。
我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些憨厚老实的农民,自有皂树村的一百多年来,他们根本就没有见过哪个记者、作家来过村上,除了为生存而不得不多次向上面来的干部们隐瞒分田到户说过假话外,他们从来没有说过第二句假话,这一点我完全可以相信。
“如果就从1967年算起或者以耕牛数量分田的1973、1974年算,到中央决定可以分田的1980年,这中间有六七年、十来年,是中国政局比较复杂的‘文革’时代和‘文革’刚结束的‘两个凡是’阶段,你们的分田到户搞包干,有没有因此受过牵连?”我进而问。
“有。越到后来斗争越艰巨!”李方满指着李文君:“老队长最清楚了!”
李文君点点头,抽着闷烟。我突然发现,老汉的眼里闪着泪花……“老队长你能说说吗?”
“他可受大罪了。”有人在一旁说。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我猜想着一定是有很悲痛的事……果然,李文君猛抽了几口烟后,瓮声瓮气地说道:那应该是1976年五六月份的事,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村口有块半亩来大的坡地种了包心菜,全村每人15株,人人都有份。菜地长势好,又在村口边,刚巧被下乡检查工作的公社新上任的那个姓金的书记发现了。其实全村的其它一百多亩大田早就分了,他没发现。这个姓金的书记原来也是区委派到我们黄坦公社工作队的,后来他留在黄坦。这个“左”得很,他发现我们的那块半亩地分掉了,就把我揪到全公社干部大会上批斗。那是个现场会,放在黄坦乡最高的山顶上开,那儿有个茶场,叫安基山茶场。批斗会就在那里开的。他们在我的胸前挂了一块硬纸牌,上面写着“分田头子”。还让我手拿着一面小铜锣敲,一边走一边敲,从山底下的公社所在地一直往山上走,走到安基山顶的茶场,算是游山批斗吧……
李文君说了十几分钟,说得并不复杂,也并不太悲凉,但在他讲完后,整个屋里的人都不说话了,沉静了很久。我想,老乡们一定还沉浸在当年那个很可怕的事件之中。
“作家你想想:这仅仅是因为我们村口的半亩地被发现了,还要出现这么大动静的批斗,如果上面真要是知道我们把村的田地都分光了的话,那不知要落下什么大灾难啊!”是李方满打破了沉没的气氛。他的这一问话,让李文君重新开了口:“我敢说,全大队的干部都得下台,几个主要的干部得坐牢去。”
“老队长说的真有可能。”我点头道。
“可不,才半亩地他们批斗了几次,也停了我的职。假如他们知道全村的地都分了,他们知道那性质不一样了!”李文君告诉我,就为这半亩地,他除了受到批斗和撤职外,还被罚15元钱。”管具体分田的另一名队长李义洪也被罚了15元。他家情况好一点,交了现钱,我家穷,没有钱,只好把家里的一只木箱子拿出去抵了,那箱子是我老太婆当年的嫁妆……”老队长瓮声瓮气地补了这么一句。
他的话再一次让一屋子的人沉默了,而我听后差点落泪。心想:当年的生队长也是穷人,或者比一般社员还要穷苦,可就是因为能让自己的乡亲们活下去,把村头的一块半亩坡地分给了社员,结果落个又是批斗又是撤职,最后还要罚交15元的命运!穷苦的李文君可怜,没有钱,只好把自己老婆的嫁妆上交了才算顶了这事……这是中国社会曾经发生的一幕,离今天的日子并不远。
然而,因为苦难,因为要活命,因为想过得好一些,皂树村的干部和群众,并没有被一次次的这种批判和惩罚所吓倒,他们顶着坐牢、甚至可能被枪决的风险,早在“文革”最严重激烈的年代,以各种非常智慧的办法,瞒天过海地将土地分给各家各户种植,使得这个小山村的百姓得以继续传宗接代,繁衍生息至今。这难道不是一场看似无声却比万钧雷霆更巨大的响声吗?难道不是一场伟大的革命吗?难道我们的党史和社会主义国家史该遗漏皂树村和黄坦乡、双港乡他们的分田到户搞包干的事件吗?
中国人多地大,尤其是广大农村。像台州皂树村的农民分田到户事件,我想也许还有不少,他们或许也同皂树村一样远比安徽小岗村分田到户要早、要彻底,我后来知道,仅台州地区,像皂树村这样的分田事件还有不少地方,他们的革命精神同样可贵,并值得我们记住。
在台州采访的第一天,市委就安排我见了一位人称“台州农村通”的老干部邢传欣。这位上世纪50年代初就到台州从事农村工作的老农工部主任,在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就被省里分配到台州当土改队长。
“台州的农民,是非常了不起的,可以说是一群最有革命性的农民,他们对土地的敏感和感情代表了中国大多数农民的心态。”78岁的邢传欣老人谈起台州的“三农”历史,滔滔不绝,一个上午基本上就他一人在说话:土改对农民来说,是天大的喜事,台州的农民们高兴得不得了,分田那会儿,大伙哎呀呀喊着唱着,说我们的土地总算回家了。当时的土改是与抗美援朝工作联在一起的,时间短。我们台州的第一个农业合作社在临海的洋渡六房村。农民们对初级社很赞成,因为这是按劳分配原则的制度。土改虽然解决了土地归属,但家庭条件差的贫下中农没有分到什么农具和耕地的水牛,这样农民们就特别期待建立合作社,以解决农具及其他生产资料。洋渡是1951年办的社,第二年他们就大丰收,农民们很高兴。丰收的原因除了土地归属权外,生产上采取了两条措施:一是改革了耕作方法,二是种了双季稻,每亩一下增加一二百斤。洋渡六村办社农民们得了实惠,其他的村子就跟着学,洋渡乡一下办了十个合作社,成为当时浙江省农业战线的第一个先进单位。台州在那时就出名了。但到了1953、1954年就出现了问题,因为家庭条件原先比较好的中农有意见了,说入了社、与贫下中农拼在一起种地,“种了稻没有多收谷、养了猪也没有多吃到肉”,于是中农们纷纷要求退社。一时间,台州的退社现象严重起来,甚至惊动了京城的毛泽东主席。土改以来对农民办社倾注异常热情的毛泽东很关注台州出现的倾向,对当时负责处理此事的邓子恢很不满意,认为照顾中农利益而进行的调整办社方针是“小脚女人”,并且随即提出了著名的“书记动手,全党办社”的八字方针。在毛泽东的这一号召下,全国农村一轰而起,批中农,全党办社风起云涌。1953年,全国实行统购统销,杨渡有个富裕中农产粮不少,可我让他上交1000斤粮食,他竟然哭了一天一夜,说什么也不想交。我一打听,他家里是交得起这个粮食的,就严厉地告诉他:你哭也没有用!后来这位富裕中农还是卖了1000斤粮食。从此农民向国家卖粮成为一种义务。这阶段,中国农民为国家工业建设、国防建设及城市建设贡献极大。但农民交粮的时间太长,农民们就有意见了。到1957年,一些农民们开始闹事,因为他们交了粮,自己却吃不饱。仙居县地处台州的深山区,这里的合作社经一些农民一闹,很快全部垮了。后来又波及临海,临海甚至有农民到县乡政府把政府的牌子全给砸了,震惊全国,这又一次捅到毛泽东那儿。毛泽东大怒,立即提出要严厉打击富裕农民的自发资本主义行为和新兴的农村破坏分子。台州是重灾区,一下抓了好几百人……这个事件,台州上一些年岁的人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邢传欣老人说到这儿,刹住话题,神情显得凝重。
“后来的情况就变了。1958年后,上面号召所有地方都要成立人民公社,紧接着又是大跃进。再过后,就是三年自然灾害,黄岩和温岭有了饿死人的情况,其他县也出现了死情……由于有了1957年那个一下抓了几百人的事件,一向敢作敢为、反抗性很强的台州农民从此不再正面起来表示对现实的不满,变得你上面喊什么口号,我下面该做什么照样做什么,用我们本地的话就是学乖了。”邢传欣老人介绍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情况:“从1957年到1961、1962年这些年里,台州像全国各地一样,出现过不少饿死人的事,但在‘文革’十年中,像安徽等地方的农民因为‘人民公社’大集体种地,死了许多人,可我们台州就没有饿死过一个人。你问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们台州人其实通过各种形式,偷偷把土地或直接分给了农民、或承包给了生产小组,总之形式上是一样在干人民公社,其实是在进行土地所有制的调整和生产生活的自救,也可以说是农民们自己搞的地下革命……”邢传欣这样总结道。
“有人现在把台州看作是中国民营经济的硅谷,不是没有一点历史原因的。因为台州人在过去计划经济的年代,特别是政治高压的年代,他们一直没有放弃最大限度地发展自由经济形式,一直在默默地发挥着人的最大创造性和积极性,他们是最讲实际、最求现实的人。‘文革’时间,我在下乡中经常听到农民们这样对我说,主任啊,我只要吃饱肚子,就是做死也愿意。台州人就是这个样。在种地吃不饱的年代,你只让他们吃饱肚子,他们甘愿像黄牛一样干死也情愿。后来政策松动了,允许干私营经济,允许赚钱发家致富了,他们又对我说:邢主任啊,只要能让我们发财,你就是再苦再累,再下等,再被人瞧不起,我们也不会有一句怨言。世界上,能有这样的人,你还不相信他们能创造人间奇迹?”邢传欣最后一句话发人深省,令我内心产生强烈震撼,也使我明白了为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台州人能够在今天成为中国民营经济的奠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