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作为考察学习团成员的两年后,以留学生的身份正式来到美国后露出的开怀欢笑。
这时她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永远挥之不去的高大而执着的男孩子,他就是陈宝和。
但陈宝和从来不是那种捷足先登者。
多情而叉具有明星效应的李琬若在离开台湾赴美留学前,家里给她介绍了一个正在美国哈佛大学上学的王姓博士生。那王博士生出身豪门,在美国留学时就有一辆十分讲究的豪华车。琬若从台湾到达旧金山后,王博士生几乎每星期都要驾着豪华车来接琬若到当地的法国餐馆,或者去博物馆以及不断出席上流社会的各种聚会。尽管如此,琬若始终对那王博士不来电。自从认识天津老乡陈宝和后,琬若突然一下意识到再同王博士生整天乘着豪华车、吃着山珍海味特别乏味。
Lily,我带着你去一个跳舞的好地方。那儿很大很大。陈宝和则完全相反,明白人都知道在那些大地方跳是不要花多少钱的。而那些灯火阴暗的小地方才是要花大钱的高级舞场哩。
心里有数的琬若笑笑,不知咋的就跟陈宝和走了,并且两人跳得特别开心。
琬若爱看电影,尤其是爱看悲剧故事片。每逢这样的影片,她总是随着主人公的悲欢离合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一旁的陈宝和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那都是假的。弄得琬若不知是哭还是笑。
再这样我就不跟你来往了!琬若没好气地通牒道。
小伙子立马不敢吭声。最后还是琬若娇嗔地先开口说一声傻,他才真的连声嘿嘿傻笑起来。
琬若觉得这是一个透明而可以信赖的人。
那天,王博士又打电话约琬若到旧金山一家很著名的上海餐馆吃饭,而偏偏一个多小时前陈宝和也说要带琬若到一家上海餐馆吃饭。无奈撞车,琬若向那博士生推说她有事。
可当她挽着陈宝和的胳膊走进那个上海餐馆时,正迎面看到王博士也在里面与几个男同学就餐。琬若灵机一动,故意挽着宝和的胳膊,目不斜视地径直走进餐馆。
吃完饭后,陈宝和心血来潮,说要带着琬若到又便宜又能聊天的海滩去玩。谁知陈宝和的老爷车半路抛锚,正当琬若满头大汗帮着修车对,那博士生开着漂亮的豪华车从他们身边驶过。
哈佛博士生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狼狈不堪的琬若,什么话也没说,从此也再没有找过她。
来,吃这葡萄。陈宝和似乎什么都没有觉察一样,到了海边的沙滩后,他粗粗咧咧地捧来一大串葡萄,然后一个一个地剥给琬若吃,一边剥着一边说道:这绿的没籽,但不是最好吃;红的很香,可有籽,Lily你喜欢吃有籽的还是没籽的?
琬若瞧着实心眼的陈宝和,把头紧紧地依在他结实的胳膊上,亲呢地喃喃道:是你给的我都爱吃……
陈宝和昕后先是一愣,继而手忙脚乱地猛剥起来,然后又连连将一大申葡萄塞进琬若的嘴里。
哎哟哟,慢点慢点嘛!
哈哈哈…一看你吃得满嘴都是紫的,像只鸠鸠鸟。
好啊,你敢拿我开心。瑰若跳起来,紧握起两个拳头,使劲地捶在那个像铜墙铁壁般的宽阔后背上。
好舒服啊!再来几下再来几下!宝和痛快得仰头高喊,琬若则瘫坐在沙滩上使劲摇晃着累酸了的双臂。
一缕晚霞映托下的金色沙滩上,这对中国年轻人热烈地拥抱在一起,他们的身后,是拖挂在宁静如镜的海面上的一个长长的倒影……
琬若在清澈的海水中看到了自己那张幸福的笑脸。
不久她写信把陈宝和的事告诉了父亲,而这次父亲出乎意料地很快来信同意女儿与这位天津老乡交往。父亲说,他托熟人去问过女儿男朋友的中学和大学教师,他们都说陈宝和是个品学兼优且非常有正义感的好孩子。所以父亲很放心。
好啊,我说英雄同志,你竟然把最精彩的历史给我毖瞒了?交待吧!英雄同志!在瑰若的不依不饶下,小伙子讲述了他的家世与他独去台湾后蒙受不白之冤的一连串传奇--
陈宝和的家在天津是个有名的工商家族。
父亲陈洁清是纺织界的老大,任天津市纺织会长,信奉基督教,每年要把赚来的钱分出20%以上捐献给教会。宝和的父亲做善事不愿让别人知道,儿子长大后兢每次都让宝和拿着支票交到教会。
天津解放前,国民党政府以引诱手段鼓动有实力的工商界名人将企业迁到台湾。珠宝和的父亲也列入其中。怎么办?陈老先生俯视着成片亲手创造的家业,就是舍不得离开天津。但紧张的时局又让他不得不考虑儿子的后路与前程,于是在美信轮最后一班离开天津时,老人家才匆匆忙忙用了十几根金条换得一张船票,终于将儿子送上了挤得人满为患的轮船。
孤单一人的陈宝和到台湾后没多久,他父亲委托照顾他的那个人因为赌输了钱,卷起铺盖不辞而别。从此年少的陈宝和在举目无亲的台湾岛靠打工度日和上学。
那时国民党刚到台湾,整个小岛上充满了恐怖的清理队伍运动,如果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人尤其是年轻人,那么情报机构就会把你定为危险分子而列入另册。陈宝和像所有从大陆过去那些没有任何背景的人一样,每天小心谨慎地生活着,即使这样,仍有不少人因为一句牢骚话便被关押入狱。由于没有家里的经济支持,宝和只能长期住在一个旧仓库的工作间里。后来考上了台湾大学,但他仍然连一把学习用的计算尺都得向同学借,更没有钱支付住宿费。
大二时,著名学者傅斯年来到台大当了校长,傅校长看到大陆来的多数同学非常困苦,便向当局申请免费向穷学生发放公粮和助学金。第二年傅斯年又想法为学校盖了学生宿舍楼,像陈宝和这样没有家的大学生们都搬进了免费校舍。可就因为傅斯年做了这些事,在一次议会质询会上,一个大炮议员向傅斯年发难追问。剐直不阿的傅斯年受不得别人蓄意恶毒的指责,当场心脏病发作,昏倒在会场,第二天因抢救无效而死亡。当消息传到台大,全校师生震惊和愤怒了,他们因此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活动。深得傅斯年校长恩泽的陈宝和是此次示威游行的学生领袖之一。而后来事情闹大了,国民党台湾政府开始镇压,那些在示威游行中出头露面的人都被特务机关列入了黑名单中。陈宝和自然是其中的萤要分子之一。但生性耿直的他并不知道当局已经在他的档案里塞进了黑色记录。
大学毕业后,他同所有毕业生一样,被送进预训班进行为期一年的严酷军训。他努力刻苦,但到头来总是被评为戊等兵。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找到指导员,人家看了看他,然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没有被关进黑牢就算便宜了你,还梦想什么?陈宝和这才知道他在台湾已经彻底投有了前途,鄢特务机关档案里的记录永远像幽灵般盯着他日后的一举一动。他几乎绝望了,无数次独自站在惊涛拍岸的海边,遥望北方,一遍又一遍呼喊着在大陆的亲人,但天不应地不应,只有望不见边的苍茫大海……
后来,他找到在台湾建国中学的教务主任佟本仁先生,由于佟先生在天津中学任教时就是脓宝和的老师,对他非常了解,所以出面担保,才使陈宝和有了出国深造的机会。
这是青年时代的宝和心头的一个永远的痛。
当他原原本本讲给璃若昕后,瑰若的心头一下堵得发慌,心儿顿感阵痛……
琬若从一阵阵的心痛中醒来。
她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片白色:白的窗帘,白的墙壁,白的床单……晤,我住进了医院?!哪个医院?在什么地方的医院?她想知道,但没有一点力气,也没有人帮她。看不到熟悉的面孔,更没有亲人。
宝和呢?他在哪儿?他怎么样了?啊?我要知道呀!快告诉我……
她想说,但感到的只有疼痛,那种浑身透骨的剧烈疼痛。而这疼痛使她一下叉昏迷过去,并且将她带回到了那个疼痛的年代--
海河边的丑小鸭有段冤情
1936年5月,海河边的一栋破旧没落的官宅里,传来一个婴儿的啼哭。从此那条长流不息的海河边又多了位女儿。
以教书育人为生的父亲李曜林一看又是个女儿,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抹一抹嘴,对躺在床上的夫人只说句你先养几天吧,便毫无表情地出了家门。琬若从懂事后所见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尤其是在母亲面前,没有半点笑容,只有冷冰冰的几句实在不能不说的话漓出嘴边就算是交流了。
后来琬若还知道,父亲对自己的这门由祖父定下的亲事始终不满,出于孝敬,父亲没有拒绝家里为他娶了一个小脚女人,但打心眼里对家人安排的这桩婚事不满意。因此成婚没几天,他便甩手离开天津,到了保定继续学业,一去就足六年,等到父亲见到琬若的姐姐,也就是他第一个女儿时,孩子已经六岁了。母亲虽然裹着小脚,但却仍然保持着健康体魄和淳朴善良性格。她用自己全部的心思和力量侍候着李家上上下下好几口人,但这并没有获得应有的回报,可她无怨无悔。
母亲在李家除了能生儿育女外,几乎与保姆无异。在琬若出生后的第二年,又一个女儿降临到李家时,父亲在妻子面前更加无语,或者是更加的无端暴怒。
琬若始终不理解父亲为什么对母亲冷漠无情。是他祖上一直传到琬若她们这一辈就断了香火的缘故?不像!在琬若的眼里和感受中,父亲对她们三姐妹是很好的。她最爱父亲星期天带她到劝业场去看哈哈镜,在忽儿高大,忽儿矮小,忽儿瘦如柴,忽儿胖如牛的形态变化中那父女间无比开心的欢笑,不正是融融亲情的洋溢么?父亲爱看京戏,知道琬若唯一感兴趣的是能在这时吃上一块煎饼果子什么的,于是便买上几块后带她进了戏场,开始各尽其乐。但琬若无法原谅父亲在母亲面前的那种撕破教书匠斯文面孔的施暴行为。
父亲经常把无名火烧到母亲身上,也不顾幼小的琬若姐妹们万分脆弱的神经,那整桌整桌的饭菜和碗碟一旦在父亲愤怒时总是乒乒乓乓地碎裂满地。而父亲依然不依不饶,甚至变本加厉地揪住母亲头发,在母亲的脸上左右开弓……
这是琬若一生中最心痛的地方。
母亲因此在女儿的心灵世界里永远是最了不起的人,最值得爱和最值得亲近与保护的人。然而在琬若的记忆之中,母亲的伟大又不仅仅在以家为命,以夫为尊之上,丽是引她走上了一条创造自尊和独立人格的道路。
李家姐妹三人,排行居中的琬若,小时候特别的不被别人看好。年长她12岁的姐姐琬如是李家三姐妹中长得最出色的一个,她的那种古典美常常能引发父亲诗情画意般的吟咏。小妹琬看长得甜美可爱,谁见谁喜欢。唯独琬若常被李家众多客人们怀疑和可惜。你们听听,又是一个老伯母冲着父亲说话了:哎,曜林啊,真可惜啊,你家老大长得这么漂亮,老三也像天仙似的,就是老二差了许多……
年幼时,琬若不知什么是自卑,但听到这样的话时,她感觉自己很难为情。但每每在这时,母亲的手总会紧紧地握着她的小手,圆场似的对客人们说:你们别觉得我们家老二没她姐妹漂亮,她长得可是俏皮,衣服怎么穿就怎么好看,而且做事有主张,她可是我们家的儿子哩!
我是李家的儿子!母亲的这句话椿深地烙在琬若的心底。所以以后再碰上客人们到她家议论谁漂亮不漂亮时,那些大叔叔大伯伯们怎么言语她,她都不会在意,因为她心里想的是我是李家的儿子,跟姐和妹不一样。
儿子就该干儿子的活吧?于是有一天琬若跑到地下室那个烧烟煤的暖气锅炉给即将熄灭的锅炉加煤,谁知煤还未加上,突然火龙噗地蹿起,一下扑到她的脸上。一阵热疼后,琬若不敢吱声,自个儿跑到楼上的镜子里面一照,这下可真惨了:眉毛睫毛全都没了,整个儿是只丑小鸭!
若儿,快过来跟叔叔阿姨们见见面!这时母亲在另一个屋里唤她过去。
琬若这次怎么也不愿出来。最后还是母亲硬拉着她跟客人打了个照面。而母亲似乎仍不在意她家的丑小鸭没了眉毛睫毛,一个劲地仍在客人面前夸耀说:看看,这就是我们家的儿子。她可是我们家最了不起的一个。不但功课好,还代表全校学生向毕业班致辞呢!客人们自然跟着夸耀起来,于是璃若觉得她这个丑小鸭儿子其实也很自豪啊!
一天,她跟同学们在天津耀华小学的操场上玩游戏,老校长坐在窗前观看,正好此时一缕强烈的阳光照在老校长那颗光秃的脑袋上,十分抢眼。琬若不知哪来的胆子,一边过去伸手摸摸老校长的光头,一边嘴里还在嚷着你这个秃光光的头……不等她说完,老校长气得哭笑不得,而同学们则在一旁大笑不止。
当晚,父亲知道此事后,不但没有责怪,相反对她说:你性格外向,长大后适合做外交官。
爸爸.什么叫外交官?琬若有些得意地间。
父亲顿了顿,说:就是跟外边的人打交道的事。
琬若对父亲的话记得很深,她真的开始在等待做跟外边的人打交道的事,然而天津已经被日本侵略者占领了。洋鬼子的铁蹄残暴地践踏着海河边的每一寸土地。
从此琬若一家进入了白色恐怖下的不安宁岁月。父亲是政府的抗日地下工作者,白天以教书身份掩护,晚上便为政府搜集敌人情报,早上再想法把情报送走。
那时琬若最担心的是两件事:一是早上醒来不见了原来住的房子,周围都是陌生的环境,这是困父亲为了躲避日本鬼子的搜寻而时常搬家的结果。琬若在海河边生活的十多年间,印象最淡漠的就是她记不得到底自己的家在哪儿。后来父亲告诉她,在日本占领天津的几年中,他们李家至少搬过六七个地方。每到一处,父亲和母亲告诉她姐妹三人,不准与邻居多来往,也不能告诉他们父亲的真实名字。第二件事是琬若最害怕半夜有人哐哐哐地敲门和木楼梯上那咚咚咚的踩踏声。那是日本宪兵的搜捕,一次次的搜捕。琬若不明白为什么她家老搬家后仍然逃避不了日本鬼子的追寻。有多少次突然在半夜里她被人从被窝里揪起来,然后赶到母亲和姐姐身边。她和妹妹总是被吓得哇哇大哭,这时拿枪的日本鬼子就很怒恼地向同样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母亲或姐姐命令她们不准出声,但无论如何琬若和妹妹还是呜呜呜的哭声不断。
谁再哭,统统死了死了的!有一次由于琬若和妹妹的哭声惹怒了日本宪兵,一个当官的抽出长长的军刀对准她和妹妹的鼻尖大声威吓着,谁知这也不能阻止小琬若与她妹妹的哭声。搜捕无果的日本宪兵们气得直摇头,一声开路就走了。
这一招似乎给了母亲一个提示,于是后来有人一上门搜查或询问父亲时,母亲就使一下眼色,琬若和姐蛆、妹妹便大哭起来,尤其是有儿子之称的琬若,一边哭一边抱住前来搜捕的日本宪兵的腿,吵着嚷嚷还我爸爸、还我爸爸。这么一嚷,使得想抓她父亲的日本宪兵半信半疑地相信了琬若的父亲确实投有在家,干是不得不空手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