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霓虹闪亮。萨卡辨别了一下方向,发现他已经不知不觉从光明站走到了伯利站,大约有六七公里路程。看了一眼腕上的Swatch,10点3刻。
"前面可能有喝东西的地方。喝完东西,我送你回去。"萨卡终于对她说话了。
庄美娴的哭泣终因无人喝彩而草草落幕。她忘情地投入到悲伤中,却因无人赏识而偃旗息鼓,这是对空窗者最无情的嘲讽。
我总该干点什么,我总该干点什么......
她一遍遍地对自己重复,手里还握着那个精巧的小鱼缸。她已经厌倦了这种没有同事、没有老板、没有公司章程、没有季度年度工作指标的生活,虽然这曾经是她最迷恋的地方。可是,有谁知道一个所谓的"网站商城供货商"的苦恼呢?她太孤独。
她的确厌恶像集中营条令一样的打卡制度,她厌恶同事之间的排挤,她恨透了上司对她的性骚扰,她简直一刻也不能忍受这种无休止的重复,她讨厌死那种生活了!她选择"见异思迁"。当她因为失去了一个Colin就对所有的一切感到厌烦,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些、打破这些、毁灭这些,当她真正做到的时候,她才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她竟是如此孤独!她逃离的、打破的、毁灭的,其实是她自己。只有她自己。
这个夜晚,银子走了以后,除了想那些令她伤心的Colin,还有什么是留给她干的吗?咖啡店的生意萧条,连个能给她做伴解闷的客人都没有,她太清楚这是因为什么了。如果银子肯把这家店交给她打理,她敢保证不出三个月这里就会人满为患!但是,这需要心情,现在他们谁都没有这个心情。就让我的眼泪陪我过夜!不然,还能怎样?难道要这样颜面无存地回去吗?要不就去通宵Disco舞厅玩上一夜!喂,今天我可空窗了,难道我还没有让自己happy一下的权利吗?
庄美娴小心翼翼地把鱼缸收在柜台里,身后一个声音问:"老板在吗?"
"不在!"哪壶不开提哪壶,庄美娴怒气冲冲地回答,回过头来一看,呆住了。
找银子的陌生人有一个很好看的下巴,先进入庄美娴视线的就是这个泛着青楂儿的俊下巴,不停蠕动的下巴,左颊上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再往上看,庄美娴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像极了格利高利·派克的眼睛,宽和长的比例恰好是完美的0.618黄金分割。有了这个数字做论据,他的眼睛有多好看也就无须证明了。更重要的是,良久地注视着这双眼睛,你会发现里面装着一汪深情,深不见底。女人见了这样的眼睛注定是要沦陷的,明知那深情不是为己,还是要义无反顾。
"他有事出去了。"庄美娴忽然换了一副小鸟依人的嗓音,把他发展为下一个Colin也未尝不可。"你有事可以在这里等会儿他,他一会儿就回来。"这是拖延战术。她热切地等待他的回应。
陌生人环顾了一下咖啡店,庄美娴看到他嚼的是口香糖。唔,那嚼过口香糖的嘴巴是什么味道的呢? "也好,我等他一会儿。" 他中计了!
"你想喝点什么?"庄美娴兴高采烈地问,谁也想不到她几分钟前还痛哭过。
"啤酒,不要冰的,谢谢。可以抽烟吗?"
"当然!不用客气!"
就在回身拿啤酒的这十几秒,庄美娴已经想出一个非常完美的方案。她将充分利用他的耐性,在他给银子打电话之前套出他的姓名、电话号码。这不是什么难事,有了在港口摸爬滚打的经验,和陌生人迅速拉近距离对庄美娴来讲简直易如反掌!晶莹剔透的玻璃砖吧台会成为庄美娴妖冶的舞台,她将像涅槃的凤凰一般嵌在这玻璃砖的中心,成为一颗耀眼夺目的琥珀,永远挂在他的胸前,记在他的心间。
然而,这一次蹩脚的编剧再次和庄美娴找了别扭,等她准备好表情回身时,陌生人已经离开吧台向舞台走去。他没有选择庄美娴为他布置的,请他参与演出的舞台,而是选择了那个空荡荡的地方,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把吉他抱在怀里--音符流了出来。
光线照耀下的陌生人变得更加陌生,如果他戴上一顶礼帽再叼上一根烟,那么他和派克的区别又能有多大?女人为这样的男人迷醉是值得的。如果他有路易斯·阿姆斯壮的性感嗓音,有肯尼·G的萨克斯风伴奏,来上一段优雅忧郁的爵士乐,庄美娴肯定会醉死的!幸亏编剧又一次成功地背叛了庄美娴,挽救了她的小命,我们的陌生人试音之后唱起了崔健,"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浪漫没有了,只有一样萧索破败的嗓音。庄美娴无法把派克与崔健的形象重叠起来。庄美娴想哭,为这让她失望透顶的一切而哭。
"小姐,请给我拿......"萨卡扭头问呼呼,"你要什么?"
"可乐。"
"一杯可乐,一杯啤酒。你吃东西吗?"他又问,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偷偷松了口气。"再来一个火腿三明治。多少钱?"
庄美娴回过头看这两个不速之客。
"没有三明治。最后结账。"
可乐几乎是被庄美娴丢出来的。来了两个出气筒。
"那你们有什么?"萨卡提高声音问。
庄美娴这时才认真地打量了一下他们,一对落魄的小情人儿!她在心里笑了一下,他们从头到脚没有一样是名牌!
"鸡肉汉堡,一分钟就可以吃到嘴。"庄美娴回答。
"我要一个。"
"出门左转,隔壁就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那里面有卖的。你可以免费使用里面的微波炉加热,热汉堡更好吃。"
"你!"
呼呼拉住了萨卡那只指向庄美娴的手,悄声说:"这里有你的画呢!"
这话让萨卡平静下来,他回头看了看呼呼,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了自己的画,那一瞬间的感觉相当奇妙。这是萨卡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画被别人郑重地挂起来展示,得意扬扬的骄傲在心底蔓延,他的脸却像被孙悟空喊了"定",不好意思笑出来。他多么希望呼呼刚才说得大声一点啊,那么这个红脑袋就该知道有一个画家光顾这里,态度也就恭顺些了吧?
"我们去便利店吧,那里的东西肯定比这里全。"呼呼再次小声提议,萨卡感激她没有说出便利店里的东西比咖啡店便宜许多的事实。
他们的离开让庄美娴松了一口气,不幸的事情却发生了--那个陌生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倒霉的陶醉,也向门口走去。
"你不等他了?"庄美娴急急地喊住他。
"我去找他。"他吐出嘴里的口香糖又往里面塞了一块新的。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他在'明珠',刚才给我打电话了。"他回头冲她一笑,蛊惑魅人,却是终结。"谢谢你。"他说。
再也没有挽留的理由,庄美娴再次感到整个世界遗弃了她。她忽然有一种要冲到"明珠"去的冲动,冲到那个物欲横流极尽恶俗的地方,她想知道他、他、他,还有他,他们,为什么会为了这样一个地方抛弃她?为什么整个世界都抛弃了她!
Colin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在便利店遇到他梦寐以求的女孩。莫不是老天在有意成全他?在街上闲逛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他的面包干用完了--画图少不了这东西做辅助工具,这也是蹉跎光阴的好借口,不用那么早回家。免费的汽车吞噬着免费的汽油,Colin肆无忌惮浪费着他所能浪费的一切能源来寻找并不是非买不可的面包干。也许还应该再买一点阿司匹林,今天早上他莫名其妙地连打好几个喷嚏。就这样,Colin在先找便利店买面包干还是先找药店买阿司匹林之间左摇右摆,果断地错过了药店的最后营业时间,变得无可选择。
走进这间小小的便利店,Colin忽然想起《北非谍影》里的一句台词:"Of all the gin joints in all the towns in all the world,she walks into mine."这句经典对白被Colin篡改后就成了--世界上有那么多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便利店,她却走进了我待的这一家。
很明显,这是世界各个地区、各种种族、各种社会制度、各种宗教信仰、各种文化背景下的人们都喜欢的一种巧合,没有创新精神的巧合,不需要逻辑推理能力的巧合,小制作低成本的巧合,丝毫不考虑现实可操作性、一心只想欺骗观众的巧合。
Colin在收银台跟前听见女孩身旁的男孩对她说:"吃完东西我送你回学校。"Colin仔细盯住他们买的东西,面包、饮料、几只苹果,仅此而已,没有什么不堪的东西,他放心了。
"学校早就关门了。"她竟有些高兴地说。
"谁让你一直跟着我的?"他在责备她。
"反正我回不去了。"她在耍赖。
"那怎么办?我又没有住的地方。"他想推卸责任。
"去地铁站啊!我喜欢那里,比火车站强多了。"
"你不能去!"
"为什么你可以我就不可以?前几天我不是也去了?你无权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前几天是前几天,现在不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行!"
"到底为什么?"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要是不听话,我就再也不让你看到我。我说到做到。"
女孩不再说话,隔了一会儿,她才带着哭腔说:"其实你早就打定主意不再让我找到你了是不是?你要把我送回去,还请我吃东西,就是要向我告别了是不是?要甩开我你可以直说,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我自己会走!"
她跑了。
"呼呼,呼呼!你给我站住!"
他追了出去。
Colin这才知道这个在山荔学院自习室里令他春心大动的女孩叫"呼呼",那么那个男孩又是谁?Colin已经把面包干忘得一干二净,也跟着追了出去。
刚出门,Colin就不可遏制地连打了好多喷嚏。该死,又闻到那股味儿了!他猛地想起来早上似乎闻到的也是这种味道,只是因为好久没有闻到,让他忘了那是该死的"鸦片"香水,浓郁得令他发疯的檀香味。他不是感冒了!在英国的时候他就被这种古怪的味道折磨得苦不堪言,恨不得一年四季都被鼻窦炎困扰才好。好容易回到国内,本以为可以好好呼吸,没想到庄美娴第一次见面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披着一身华贵的"鸦片"香水迎接他。他马上接连打了数十个喷嚏以示感谢,差点把舌头咬断。幸好庄美娴够体贴也够细心,知道他过敏就把那瓶香水束之高阁。现在怎么又闻到了?
Colin拿出手帕,一边对抗,一边祈祷,比芥末吃多了还难受。这一轮的喷嚏终于过去了,他抬起泪水蒙眬的眼睛想要搜索呼呼,却看见庄美娴站在眼前。
"小娴?你怎么在这儿?正好,一起回家吧!"Colin又打了几个喷嚏才把话说完。
"我不回去了。"
"今天有船要来吗?"他还在打喷嚏。
"我永远都不回去了。"
"你说什么?"打喷嚏时,他咬到了舌头,很疼,可这疼痛还不足以抵御庄美娴给他的冲击。
"我们分手了。"
"什么?"
"我们分手了!Game over!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