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敌之计很快就定了下来。
前方探马来报,道是从宋金边境凋回的八万兵马,由镇西节度使吴玠率领,已于太原城内集结完毕,几日来但见城中扬尘滚滚、兵来将往,眼见便要进发来攻。
义军头领们一商量,便有人提出一"围魏救赵"之计,言道不如佯攻壶关县城,则太原吴玠必要派兵来救,义军大部便可或于途中埋伏攻击或趁虚而入太原。众人议之,都觉可行:一是官兵八万,己军十万,数量上应可调配自如;二是己方仰仗了地势,万一吴玠未出全力救援壶关,义军也可顺势切断其首尾,而即使他反应过来想以两截断军反成合围,这在此崇山峻岭之中又谈何容易,凡是义军神出鬼没容易予以打击。详细商议了一阵,都觉万无一失,而徐欢和夏云枫正要借比试战功上位,便把攻打壶关的任务交与了二人。
这天夜晚,云低风急,两大寨主找了六寨主罗克强作裁判,各率部众下山,言定谁先拿下壶关城便尊谁为一寨之主。于是只见黝黝山道之上,两队人马一齐向山下迤逦而去,夜色茫茫,难分难辨。
山下足音纷杂,山上却是一片寂静,回首望,演武场、点卯堂、会客楼、箭楼......一片黑沉沉的房屋掩映在夜色之中,只有现正作着灵堂的聚义厅还亮着长明灯火,映得白幡白布泛着森森的冷光。"梆--"耳中传来的更声告诉已是丑时--到时候了吗?一直扶柱眺望的人将目光又移回了正前方,前方绵绵的山峦在他眼底起伏荡漾。
"师傅,你怎还不睡?"夏群偏头看那人,暗暗凝眉。
山崖边的草亭内,灰衣斜靠亭柱,一动未动。
夏群便又问:"你究竟在看什么呢?"
云倦初终于有了丝反应,回答:"看光。"
"光?"
云倦初伸出手来,指着山下西北方的远处:"看见了吗?那个有光的地方,就是壶关县城。"
少年哦了一声,随即又是不解:"看这个干吗?"
"看这些个灯光何时变成火光。"
少年看了说话人一眼,忽然觉得这夜比以前所有的都凉。深吸了口冷气,他转过脸来,从怀中掏出一物:"师傅,请问这是什么?"
话音刚落,就听见隆隆一声闷响和一阵剧烈的咳嗽同时爆发。
这响声在山上听来只是隐隐约约,而在山下却如闷雷一般。只听轰隆一声,就在走在前头的人即将走出山口的时候,满山坡的石块夹着雪沫滚了下来。
幸好峡谷里行走的义军都是长期转战山地的,大多知道躲避之法,都或找块大石或寻株大树在后头避了,虽然石流滚滚却也未真伤得几个,只走在最前的几人因在谷口,一来仓促躲闪不及,二来石头大半冲了他们前去,眼见着就被逼进了山沟里。石流滚了一阵,终于停息下来,惊魂甫定的众人急忙赶上前去,向山沟里寻找,纷纷唤着同伴的名字。
"小夏--""云枫--"罗克强也在山沟里寻觅,却又不敢扯着嗓子喊,怕乱了军心。只得一个个拨拉开地上受伤的弟兄,一一低问过去,正焦急时,一袭白衣映入眼帘,他疾步上前,抱起那人:"云枫?"扳过那人一看,却觉有异,一把扯下他面罩,不由大吃一惊:"你?!怎会是你?你家云少呢?"
原来那白衣人确是夏云枫手下假扮,那人无奈一笑,将面罩拉上,低声言道:"六哥,我家云少马上就来,他请你先带了弟兄往壶关赶,他在城门处与你汇合。"
"他人呢?"罗克强面上大急,心头却隐隐明白了什么。
白衣人没有回答,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只留下一句:"我带云少拜托六哥了。"说完便又往最前头走去。在他身后,队伍又渐渐整合起来。
罗克强看着,脑中似懂非懂,正沉吟时忽觉手上粘稠,一低头,看见掌心里还没凝结的鲜血,再一抬头,身体却比心思还快,一个箭步他飞到了那人身边,一把捂住那人摁在腰间的手:"你受伤了?"
那人点了点头,从袖中掏出一物:"就是这个,随着石块一起下来的。"
罗克强瞥了一眼,顿时脸色比那人手里的铁蒺藜还要青黑。
青黑色的还有少年手中的令牌,忍不住又瞥了眼其上铭文,然后他盯住了眼前人:"你究竟是什么人?"
云倦初没有回答,是不愿答也不能答,他弯腰想捡起不小心掉在地上的药瓶,却被人抢先一步--夏群一手拿着令牌,一手拿着药瓶,声音在抖:"你,你到底是哪边的?"
云倦初掩唇,轻咳中挑眉看他:"这,你是从哪里来的?"
"云少让我还你的,他说他不需要,让你留着自己用。"
竟会隔阂至此?!再不肯言听计从,是应该幸他人终于自有主张,还是该叹自己多此一举?一抹冷笑溢出唇角,云倦初靠坐亭柱之旁,又是一阵剧咳。
少年见了,不禁皱眉,咬咬牙走近一步:"说出你的真实身份,我就把东西还你。"
却听云倦初喘息着冷笑出声:"你还知道是'还'?"
"你?"夏群语塞,想想又道,"大丈夫成大事不拘小节,夏群虽然年纪小,却也有责任保卫义军!你说不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会有丞相府的令牌?你......你到底是不是朝廷的奸细?"
云倦初一手掩口,浓睫掩眸,淡淡一笑:"不错。"
"你?!"少年一惊更一恸。
却见云倦初闭上了眼睛:"但我更是义军的......"话没说完,身子就是一歪。
夏群见状忙抢上前去,将药往他嘴里塞,正在这时,却见远处火光升腾。手一抖,药丸便从那人唇边滑落下来。
而在火光乍起的壶关城下,一场激战正在展开。
壶关县城不大,平日里也只有县府千余步兵驻守,军民总和不过三万。此时,义军分作两股,已将县城包围了个严严实实。夜幕沉沉下,忽听得几声突火枪爆响,一时喊杀声大起,义军一部突出,向城门吊桥攻去。而城上守军,稍一错愕后立时回过神来,于是顷刻间便见箭石蝗虫般扑下。
隔挡开流矢,罗克强抬头眺望,只见阵前城下,徐欢部众以盾相挡,冒着箭雨奋力前行,一时倒也没有太大伤亡,但也毕竟被这铺天盖地的箭石阻住了前进速度,更别提接近吊桥。而他所在的这一部,夜色中也未点火把,看不清带头的白衣人的神色,只是按兵不动。
心下思潮却比这血火杀伐还要翻腾滚沸,他自然猜得到这边冷眼旁观目的,再想起方才石流、暗器,只觉浑身凉透。飕的一声,一支流矢又从耳边飞过,他不闪不避,只顾再看城楼下情形。只见就这片刻思量时分,义军已然杀至护城河边。县城的护城河不过宽丈余,这天气里已是结了一层薄冰,义军中不少人便直接踏了上去。罗克强一见,心中不由一紧,果然只见刚开头几个还好,再后来跟上的便只听"喀喇"一声响,冰面裂开,人就落到了水里。但太行义军当真勇猛,落水之后便泅水过河,虽则天寒地冻,竟也都不以为意。但这样一来,便少了防御箭石余力,不多时,水面上已浮起一层血红,然却没有人退缩:那边岸上,人甫登岸便抛绳索攀援,紧接着便有云梯跟上,同向城头登去,一面更还有力大者手持大刀板斧,劈向高悬的吊桥;而岸这边,一众汉子发一声喊,条条云梯横跨水面,再一声喊,水中忽就挺起座座山一般的脊梁,铁一般的臂膀将同袍们前进的步履抗在肩头。
眼见此情此景,饶是铁血男儿也不禁热泪盈眶,罗克强抹下眼角,眼中映出一片火光,原是城上官兵在以火箭射云梯,那些箭上都是浸了油的,入水也不熄灭,护城河中顿成一片火海。而城头上,义军中少数艺高人胆大的已攀上了城楼,正与官兵们搏杀,常常只见一支火箭刚刚飞出,射箭的人就也跟着从城头飞下,而再然后便是扔他出来的人......一一都坠在护城河里,激起一片不知火花水花。
地面和河面都已被鲜血染红,白雪早被水火融化,一道道猩红的血水遍地奔流,一直流到不远处人的脚下,罗克强按下刀上机簧,便要抽刀冲上,却被人一把拉住。
"奶奶的,等你们个头!"平日里总爱拽文的他此时也忍不住破口大骂。
火光映得拉他的人眼睛也是通红,声音嘶哑的说道:"云少说,等见了他时,才许动手。"
"见他奶奶!"罗克强连刀带鞘一齐摔在地上,却没有挪动脚步。
不远处,红光又长。
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这一日注定没有阳光。
隐约是更声唤醒了昏睡的人,云倦初睁开眼,看见少年一脸焦急又烦恼的神色,还有手中紧攥的药瓶和令牌,于是就将脸别到了另一边:亭外,山外,黄云漫卷处,火光、浓烟。
"几时了?"他问。
"卯时。"夏群迟疑了下,还是回答了他。
"两个时辰了。"他沉吟。
听到夏群道:"对不起。"然后,药瓶便还了回来。
他接过,摇头:"我不是算我昏过去的时间。"眸子看向浓云深处,"我是在算攻城的时间。"
"哦?"少年不自觉的询问,眼中依旧充满戒备。
"有点长了。"云倦初道。
"为何?"
"壶关守军不过一千疲兵,又是突袭,攻城何用如此之久?"云倦初直起身来,山风震得他衣袍烈烈作响,他的声音却无比清晰,"除非城中增了伏兵。"
话音未落,忽听远处一声响,一股浓烟窜入云端,火光映透了半边天空。
云倦初猛然站起,一声低呼:"云枫!"
从天而降的可不正是夏云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