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山路难行,确是一点不错。
眼望着越来越狭窄的山道,赶车的少年皱起眉头,问身边人道:"云少,前面就是十八盘了,车可上不去啊。"
被问话的人抬睫,望向前方不远处:折尺型的山道镶嵌在绝壁之上,从这里看去也不知是打了多少个弯曲,只见到密密层层的台阶形状模糊在积雪里,一直延伸到云际--马车,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上去的。想着,不由向后看去,听见车中压抑的几声低咳,他不由也皱了眉。
"云少?"
他转过头来,略一思量,说道:"停车。"
马车停了下来。一只白得透明的手掀开布帘,手主人的脸却不似那般苍白,反带了点蜡黄,八字眉,苦瓜相,下巴削尖,五官模糊,只有一双眼睛清光隐约。他一探出头来便明白了停车的原因,言道:"车上不去?"
"嗯。"答话的人回眸看着他,"十八盘全是人工凿出来的台阶,怕是上千也不止,再加上雪又没化,只怕是行走也难得很。"
车中人哦了一声,神色不变,"那你说怎么办?"
"弃车,抬棺。"
"嗯。"车中人轻应了一句,回眸看向身边的棺木,紫檀木泛着厚重的光,那般沉重的感觉,刚说句:"可要帮忙?"就听前头人道:"不用了,山道上难走,师傅还是照顾着自己吧。阿群,你也留心点。"说完了便跳下车去,打个手势,原跟随在马车两侧的四名男子便都下马,将棺木扛在肩头,向山上行去。
眼看着棺木移出了车厢,车里人才走下车来,默默的随了上去。
先头发号施令的那个则看着他的背影,停了片刻,忽然几步纵出,跃到了队伍最先。
依旧的一身白衣,山风来时,鹤氅随风烈烈飘动,挺身一纵的英姿不知羡煞人间多少英雄!安顿完马车的少年是最后一个跟上队伍的,眼见了那白衣飞扬,不禁又如常思慕,但在今日,不知怎的,他却没立刻跟上前去,反走到了队尾那身影旁。
那影只形薄,掩在一件灰色的夹棉披风之下,衣厚,便更显人单,风来时,只见他低头将大氅裹住全身,只余了攀登的双足在外。踏起的雪沫沾湿了原先干松的鞋面,少年见了,不由问道:"姑爷,你冷不冷?"
那人眼里流出一笑,摇头:"我还好。阿群,你怎还叫我'姑爷'?"
夏群看看四周:"没人听见的。"
"那也别叫顺了。"
"好,师傅。"郑重的叫了一声,少年随即轻笑起来。
原来那人正是云倦初,这张苦瓜脸自是易了容的缘故。手抚着面上贴和紧密的面具,思絮不禁绵上心头:离别那夜,她笑容璀璨依旧,嬉闹良久,忽从枕下掏出一物。捉了半天迷藏,终拿一深吻交换到手,他接过一看,竟是张制作精巧的人皮面具。"其实早想给你弄一张了--瞧瞧你那皮相,真真惹人侧目,叫我这作老婆的如何放心?"纤纤玉指细细勾勒过他脸庞,嬉笑里掩不住的流连不舍,"幸好还是阿群这孩子有门路,这才终于给你找来这张,你可爱惜着点,咱可没闲钱再买了!我都想好了,你就假扮理丧的执事师傅跟着上山去--哎,你笑什么呀?嫌这面皮丑,还是行当不合适?"他记得,那时自己只是笑,没回答,其实心里再明白不过:没什么比这身份更合适了--一场大丧就真要在他的手中主持铺展了吧?可为何从没人想过,他,其实才是那个最沉痛的丧家。知道是没有人给他回应的,只有温柔的丁香小舌将他眼角的什么轻轻舔下......
正胡思乱想,却听前头一声惊呼,他抬眼,想也没想,就伸出手去。
"怎么回事?!"--待走在最前的夏云枫疾步而至,帮忙捞住差点滑下山崖的棺木时,第一眼瞧见的便是扶在棺尾处的两只手:淡青的血管似乎就要从纸样的皮肤下挣脱。见状,他眉心一耸,向手下喝道:"你们还不快扛稳了!"
余人忙借他力重将棺木扛在肩上,夏云枫撒了手便往棺尾处走去,映在眼中的:那两手已又恢复了拢裹披风的姿势,只是微微的在颤,如同有些脱力的人。
夏群扶着云倦初,看见夏云枫走过来,看见他的目光由云倦初的手移向他身后不足两步的悬崖,然后冷光一闪,"干吗出手?"
云倦初没有回答。
要不是姑爷伸手挡了一下,棺木就滑下山崖了!倒是夏群在心中答道。
夏云枫也不知是明白还是不明白,依然冷着个脸,又道:"不是让你保重自己吗?万一刚才你没扶得住......"
云倦初垂眸一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夏云枫面上腾的一红,目光一跳,"你......以你的身份,再怎样,也不用你来扶棺!"
云倦初抬起睫来,淡淡看他:"你别忘了:今日是我来执丧。"
夏云枫语塞,转身便走,却听身后轻轻一句:"你也别忘了:棺里躺的也是我的兄弟啊。"
脚步一顿,他努力将一切都抛在脑后。咬了咬唇,夏云枫的脚步重又快了起来,边走边向抬棺的吩咐着:"我知道脚底下滑溜,可你们的好功夫呢?都丢了?!这次可扶稳了,再像刚才那样软脚虾似的,你们自己想想对不对得起得杨三哥!"
夏群望着又走回了最前的夏云枫,又望眼自己正扶着的人,白雾随着喘息氤氲在那看不出表情的脸上,他看了忽然想说什么,出口却成了:"我扶你吧......师傅,底下道可滑呢。"
云倦初点头。两人便一起向山上走。果如少年所言,越往上走山道越窄,积雪也越发厚实,而积雪之下,台阶之上已结了一层冰垫,走在上面人直打滑。一阵咳嗽让他不得不停步片刻,云倦初调整着呼吸,放眼望向两侧:此处已近山顶,一侧是万仞绝壁,另一侧则是树木掩映的山石,白雪皑皑披盖了枝梢石上,茫茫然一片宁静。他不由凝神,眉心一紧:为何会这般悄无声息?官兵明明已进攻在即,却为何一路之上看不见布防,两边山间也未见布置?即使内里再闹成怎样,也不该忽略了防御啊......正想着,忽听夏群道:"咦?是因为冬天了吗?怎么这里树少了许多啊?"
他恍然再看向两侧:原来是这样!原来太行山寨是打算这样防守的,砍掉树木,防止官兵在树林中埋伏,这样,义军只需牢牢守卫山顶,且也方便袭击--从上往下顺势而出,一可借地力,二可灭敌势。这是不错。然而这样的阵势,若要俯冲也需得是骑兵才能得力吧?还有,他们又将自己下山的退路安排在了哪里呢?幽思沉沉,压得人胸中窒闷,他不禁又咳嗽了两声,在这空荡荡的山路上,犹更刺耳。
夏群听了,忙转头问他:"很累吗?要不要歇会儿?"
云倦初摇头:"还行。爬山不都是如此吗?"见了少年关切的目光,笑了笑,"阿群,你知道曹孟德的《苦寒行》吗,就是讲在这太行山上行路难的。"
他摇头。
云倦初又笑了一下:"那我背给你听听: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低回的声音裹进朔风,一路向山顶盘旋,"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
念着念着,笑容就这样从眼中隐隐淡去--
思欲一东归。
"合棺。"
没有夸张拖沓的唱喏,只有淡淡的两个字,说话的那声音清,而韧。
棺盖滑动,死亡缓缓张开了双翼,将棺中人的脸彻彻底底的掩在了永久的黑暗里。
这一刻,灵堂里许多汉子都很想堕泪,虽然他们平日里都是铁骨铮铮的抗金英雄,但在此时,却有一种不止是失去弟兄的痛,更是仿佛绝望的疲惫,涨得他们眼眶生疼。
照理说,合棺的瞬间应该是大方悲声的时刻,然而灵堂中却还是那般压抑安静,人们都好像被什么魇住了似的--明明是那么痛啊,却为何怎也发不了声?
"请上香。"
沉寂中,还是那清淡的声音响起,像雨打芭蕉,点点痕。
悲伤忽然就着落在了实处,人群动了起来,一一上前献上香去。
最后一个上去的是夏云枫,当他点燃三柱清香的时候,忽然有人说:"小子也配!"似是自语,但在这安静的灵堂里,却谁都能听得到。
夏云枫神色未变,闭目,在棺木前立了会儿,然后将香插进了香炉。
就在他俯身插香的一瞬间,只听极轻的"啵"的一声,什么在香炉边上擦了个边,炉里香烟飘忽摇曳。
夏云枫捡起地上的铁蒺藜,转身:"这就配了?"
灵堂中的众人纷纷聚拢来,围住当中的一具棺木和一袭白衣。
忽听有人道:"小夏,有话好说。"
夏云枫一挑眉:"二哥,我哪里不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