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眼模糊中,睫前雪色袍角一动,他抬眼,一只酒杯递到他面前,他双手接过,杯中映出那人清远一笑:"李丞相,云倦初谨以杯中酒,祈天下从此太平盛世。"
他含泪而笑:"李纲同愿。"说着,二人酒杯相碰,都是一饮而尽。
相视一笑,双双掷杯于地,屋内屋外同是一地霜雪。
云倦初轻咳了两声,说道:"那么就此说定,刑部那头,就有劳丞相了。"
"好说好说。"李纲回答,忽又想起一事,忙问道,"只是,王彦那边,李某如何跟他去说,教他如何能忍看义军覆灭,他独自苟活?"
云倦初略一沉吟:"我给他写封信吧。"
"如此甚好。"他不由展颜,赶紧出去叫店家拿来纸笔,看着那人宁定下笔,恍惚回到当年御案之后,一盏孤灯照得一片清明山河......想着,不由一笑,笑人到中年的自己在这二十出头的人面前却总像个孩子似的--依赖、仰望......想到这里,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李纲感到猛然冒出的一个念头让全身都战栗了起来:
是不是--是不是天下人在他面前也都像是孩子?!
这,这怎么可以呢?!怎么可以当真有个活生生的神灵存在!
身为国之重臣,战栗之后随即便带来清醒的恐惧:难怪啊,难怪皇上要......莫怪天家无情,这样一个人,的确是,不该存于世上的--他该以何种身份生存,又能以何种身份生存?有他在朝,臣子总会忘了该如何自己思考;而有他在野,百姓总会将这个圣人与当今相较--这可也是种怀璧其罪?太亮的光芒会将天下的眼睛灼烧,而一个盲目的天下如何能实现国泰民安?!所以......
他,是必须牺牲的。
是必须的。
是的。
从头到脚,忽然都像被冰水浸透。
--雪,似乎是更大了。
但到春天,便必得化了。
不是吗?
李纲想着想着,恐惧已逐渐燃成了痛恨:他恨人恨事,恨自己是大宋重臣忠贞不二;他恨天恨地,恨这钟灵毓秀造此旷古奇葩;他,甚至,恨这天下!
国泰民安啊,究竟是谁的梦?为什么代天下许下这愿的人,却偏偏没把自己包含在内?
这,究竟......是......为什么?!
仰首向天。
--皇天后土啊,可容我李纲代天下,为他自己,求个幸福呢?
没有人回答,只有笔走在纸上的声音和雪落在地上的清音,一般沙沙、沙沙......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今年的雪似乎特别多,落了一场又一场,冷了一回又一回。
苏挽卿坐在窗前,梅花疏影映在白得透亮的窗纸上。
对面的人悄悄抬眼看着她,看她空出来的那只手轻抚过鬓边,青丝和银线交映在指尖,仿佛九张机里织出的旖旎清歌。
看着窗外的苏挽卿似未察觉,放下手来,转头对对面的人一笑,问道:"可诊出什么来了?"
松开原在诊脉的手,那人目光盈然:"云枫恭喜姐姐:是喜脉。"
苏挽卿收回右手,双手放在还很平坦的小腹之上,眉眼弯弯,唇角弯弯,仿佛一眨眼都能放出光来,一抿唇都能漾出笑来。她看着他,媚如春水的眼睛看着他:"有三个多月了,是不是?"
"姐姐早已知道了?"夏云枫微露诧异,后也笑了。停顿了下,轻轻问:"那......姐夫呢?"
"他不知道。"水眸莹莹,不闪不避。
"......"
苏挽卿低眉,笑笑:"你姐姐我运气好,不像别的女人似的爱呕爱吐,浑身上下舒坦得很呢。而他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心思也不在我身上。"
夏云枫自知她话里有话,淡淡道:"虽是这么说,姐姐还是要好生注意保养,孩子最是金贵,半点疏忽不得。"
"弟弟这话我记下了,待将来孩子出世了,我一定告诉他,他舅舅是怎生说他金贵的。"苏挽卿抬起眼来,眼波一闪,笑得天真,"对了,倒真要问问你这大夫呢,可知是男是女?"
夏云枫脸上一红:"云枫哪里算什么大夫,不过是因开药铺才学了些皮毛,姐姐莫要难为于我。"
"这样啊。"苏挽卿挑了挑秀眉,忽然眼睛又是一亮,"那我听说'酸男辣女',你说准不准呢?"
"......"夏云枫的脸就更红了,"姐姐,我还是改日请堂里的大夫来给你再看看吧。"
"也好。"苏挽卿并无半分窘迫,自顾自的托腮冥想,仿佛是真能猜出腹中那小生命的形貌似的。
夏云枫坐在对面,是不好走,又不好留,踌躇着看她兀自巧笑,心头却涌上种不知什么滋味。
忽听苏挽卿又开了口:"云枫。"
"嗯?"
"也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似的。"苏挽卿仍是笑语晏晏,"好像多了这么个小东西,虽然还看不见摸不着,却真有了个家的感觉:父亲、母亲,还有个舅舅呢,呵呵,生活在一个屋檐底下,平安喜乐......"
那宁定的幸福像是一股汩汩涌出的清泉,从她的眼底一直流到人心底,甘甜的却又带着丝凉意,"平安喜乐",四个字像是那还看不见的新生命般,勃勃心跳震荡着他的胸膛,他的思绪:不能说没有恨的,恨那个人掌尽万物却又淡漠万物的平静,恨那个人不为人知的胸中丘壑,更恨那个人似乎永远把"幸福"这两个字放在谁也看不见的角落--自己的,他人的--他懂不懂:并不是每样东西,都愿意承受那样的疼痛,也不是每个人都如他愿般能轻易割舍。
甚至,他怀疑过:那个人,究竟懂得真正的幸福吗?
可是现在,望着他的姐姐,那人的妻子,望着那一抬眉一舒睫的柔美安祥,谁还能怀疑那个人的心?那个人也懂得珍惜--他若真太上忘情,那眼前这静好容色又是如何塑得?那这么说,那人心中其实也是和所有人一样会痛会涩的?
苏挽卿望着神色变了数遭的他,也同望着一个孩子:"云枫,答应姐姐,照顾好他。"
夏云枫意识到了什么,一蹙眉峰。
苏挽卿盯着他:"他要陪你上山。"见夏云枫动唇,她摇了摇头:"没人能阻止他的,他定下来的事,若不让他做了,憋在他心里会更难过。云枫,我知道你......"她停顿了下,最终还是没有直接说出,"阿群想必都已跟你说了吧--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你也是--你可以误会你姐夫,但,不能不信任他--他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义军的事情。"
夏云枫勾了唇角,淡淡一笑:"我相信公子所有的决定。"
相信的仅仅是"决定",是吗?苏挽卿有种无力的感觉,从夏云枫派夏群来监视的那天起,她便肯定了那两人之间的隔阂,却没料那原已是条鸿沟。叹息中,眼前白衣青年清寂的笑容渐渐模糊,流光飞转,仿佛那年初见,少年也是笑得这般寂寞,却在看向那人的时候,眼神迷朦,似蕴火光。回忆,就像个梦。不变的唯有那个人,那人永远永远的微笑,永远永远的不为人懂......心尖上像被只手掐痛,肩头却觉更沉。
想着,将成为母亲的女子抬起长睫,青羽下仿佛还是当年惊艳了西湖的眼波,她轻轻的笑了起来:"云枫,我不求你,你也不要觉得你相求于他。我们谁也没有求过谁,这世上本来也没有谁求谁的关系:我们来,我们去,不过是为了却恩怨,终了自己曾布下的残局。于他行动,我不拦不阻,却非如你般是相信他的决定,他的决定,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的决定只对他自己的布局负责,我敬他爱他,所以才放任于他。但,这不代表我就放心了他。我说不求,是因我信人间有情,关怀照顾之事乃是出于本心,而非苦苦相逼。云枫,若你还念我与你的姐弟之谊,还念世上一幼小生命尚需父亲养育,你,义薄云天的展春堂云少,便当知晓该如何去做。"语调平和,似说寻常家务,却又如珠落玉盘,字字铿锵。
夏云枫一阵凛然,石火光中,浮生轮回,那年那日情形竟也浮上眼前:云楼之中,一场邂逅,那人含笑身前,姐姐玩笑在侧,还有......还有他最珍惜的......大哥爽朗而笑,就站在一个转身的距离。年少的心,曾以为这世上是有"不变"二字的。可如今,却无事人非,唯剩记忆、情感残酷折磨......思绪如潮,泛滥而上,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应承,却听苏挽卿又道:"好了云枫,我不让你为难。到了山上,你记得帮我带个信就行。"
"嘎?"他不解。
"我把这个消息托给你了。"苏挽卿站起身来,此时的身材还不拥有让她骄傲的突兀,但她的神采中已满是傲然之色,飞扬间盛大的喜悦胜过当年红衣飘然如颂如歌。她微笑着看着他,像团燃烧的火,在火光中一字字道:"你在你觉得合适的时候告诉他:他,要作父亲了。"
"姐姐?"呼吸一窒,聪明如他,怎会不解她意?
苏挽卿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然后狡黠的眨眼:"好弟弟啊,这是我最后的杀手锏,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