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后,是个极其彪悍的女人。
她的一生,就是一本网络言情小说,充满了狗血、美男、权谋和宫斗。
她做了两朝皇后,最后干掉了自己的丈夫和丈夫的儿子们,自己做了皇帝。
而我,是她的独女,齐夏王朝的如意帝姬,齐成碧。
说起齐夏王朝,真是历史上好大一朵的奇葩。
皇帝不是昏君就是暴君,有修仙炼丹的,有喜欢打仗的,有爱做木工的,有后宫美女三万的,有立男人为皇后的,还有我妈这个女皇帝和即将成为女皇帝的我。
齐夏王朝立国至今两百余年,四海清平,五风十雨,不得不说,真是一个奇迹。
那些昏君和暴君身边总是不缺猛将、贤臣和能吏,仿佛齐夏王朝真如玉玺上雕刻的那样“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我母后之所以只有我一个孩子,据说是因为生孩子太痛了,她老是趾高气扬的对我说:“朕为了生你,去了半条性命,所以你一定要结草衔环报答朕。”
这就是我每次听到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可是,以后我就再也听不到这句话了,因为我的母后她快要死了。
“姽婳,朕要死了。”一只枯瘦的手从明黄的帷幕后伸了出来,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淡定的说:“我知道。”
帷幕后传来母后的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她才续道:“朕…不甘心啊……”
涛山阻绝秦帝船,汉宫彻夜捧金盘。古今的帝王谁不想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有哪个甘心如世间贩夫走卒一般逃不脱生老病死,五行轮回。
此时我并不知道,我母后所不甘心的,并不是这件事。
我握住了母后的手,看着她映在明黄帷幕上的影子。自她病了以后,我就没有见过她了,她说:“朕要你只记得朕风华绝代的样子。”
屋子里的草药味混合着铜炉里的熏香形成了一股奇异的味道,宫女太监端着各色器物安静的穿梭,母后最喜欢的那只波斯猫恹恹的趴在地毯上,她第二喜欢的那只虎皮鹦鹉正用尖喙梳理着羽毛。
我的母后曾是一个那么丰腴的女人,她用她的万种风情征服了两个皇帝,最后窃取了天下。可现在,她的手腕上只剩下了一层皮肤包裹着腕骨,看上去既可怜又可怖。
母后絮絮叨叨的说:“司马丞相是看着你长大的,清正廉洁;石大将军对你忠心耿耿,你日后不要猜忌他;管御史是个直臣,不会说话,你要多包容……”帷幕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过了一会儿,母后缓过劲来,说:“还有我那些妃嫔……”
我打断她,“难看的就给你陪葬,好看的我就笑纳了。所以母后,请你放心的去死吧。”
“孽子!”母后笑骂道,抄起她的玉枕向我扔了过来。
我撇了撇嘴,躲过了这件大型暗器。
我们两人很久都没说话。
半晌,我听到了母后低低的吟诵,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还听到了她的哽咽声。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怎么可能呢?我坐拥天下、富有四海的母后,齐夏王朝的女帝,怎么可能会哭?
很久很久,我母后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尚宫朝槿揭开帷幕的一角,小声地说了一句:“陛下殡天了。”然后跪了下来。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垂下了头。只有我还站着,我无法相信我的母后真的死了,即使她之前病得再怎么厉害我也无法相信。这个无所不能、权柄风光的女人,在我的生命里同时扮演了严父与慈母,给予了她所能给与我的一切。我以为她一直会站在我前面,为我挡去那些可能到来的风雨。
然而现在,她死了,年仅三十六岁。
我很想知道,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到的,她为之哭泣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如果那个人死了,我想让那个人与她合葬;如果那个人活着,我想杀了那个人为她陪葬。反正我是皇帝,而且根据齐夏王朝的定律,我将会是一个遗臭万年的昏君。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
我母亲留给我的丞相司马明经则忙得像一条狗,他要主持先帝的葬礼事宜,还要准备新帝的登基仪式,而且,该死的韩王还在这个节骨眼上叛乱了。
正在回帝都的路上的刚讨伐完回纥的能者多劳的石磊大将军不得不转道去了韩国,满腹怨气的带领着他所向披靡的军队杀得叛贼片甲不留。
在石磊冲锋陷阵的同时,穿着层层叠叠的衣服僵得像个木偶的我被两个宫女按在了那张金碧辉煌的位子上,透过十二旒看着群臣向我叩首并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司马丞相匍匐在地,老泪众横。
那张位子既冷又硬,我在上面不时扭动,像是一只被钉在案板上的泥鳅——这个比喻简直糟透了,可我一时也只想到了这个一个比喻。
我清了清清嗓子,说:“诸位爱卿平身。”说完这句话后,我开始一边发呆一边玩弄耳旁的充耳。
这张位子坐起来真不舒服,我可不可以吩咐人加个坐垫?
我母后后宫有三千美男,我要从哪一个睡起呢?
诸位爱卿家的那位公子长相比较俊美,比较适合被封为皇后呢?
“陛下,陛下,陛下!”朝槿一声比一声高的唤道。
我回过神来,以袖掩口,小声问:“完事了?”
朝槿额上青筋直冒,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是的,陛下。”
我干脆地站了起来,走出了这座让我感到十分压抑的大殿。明明已是暮春时节,宫中却依旧姹紫嫣红,那些凋零的、枯萎的植物,会在被我看到前悄悄消失,仿佛这座隐藏着无数肮脏、吞噬了无数人青春的宫殿是被青帝所眷顾的。
“死者已逝,请陛下节哀。”朝槿在我身后跪下。
我转身看着朝槿,终于深切感受到了我已经成为了一个皇帝。如果是以前,朝槿一定会抱着我柔声安慰,尽管我是这个王朝唯一的继承人。
一个皇帝,和一个帝姬是不一样的。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我居然现在才懂。
我以前被我母后当做男孩子来养育,身旁的人也称我为“太子殿下”。那时我喜欢自称为“寡人”,但其实有很多人环绕着我、宠爱着我。
现在,我终于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觊觎着这个冷硬的位子,是不是因为那些人都没有真正做上去过呢?“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他们也不知道坐上那个位子会让人感到多么的孤独。所以韩王,我的叔父,这个小时候抱过我的温和男人,才会写下慷慨的檄书,举起反叛的旗帜。
我并不是不能原谅我的叔父韩王,起码在我看到那封文采飞扬的檄书之前我是打算大事化小的。“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原来在我叔父的眼中,他的侄女我不过是个妖孽,但我记得我小时候他曾喜爱的亲吻我的脸颊,为什么我一坐上这个位子,我就从他的珍宝变成了妖孽了呢?
他这样说我,我还是没办法取他性命。但他不该那么说我母后,“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他说谁都可以,可不能说我的母后。我母后是个多么杰出的奇女子,她虽然有过错,但也有足以彪炳青史的功绩。在齐夏王朝的历史上,除了开国皇帝齐晏阳,我的母后是最为耀人眼目的一任君王,她把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从濒临破碎的边缘挽救了回来,将一个富强的国家交到了继任者的手中,谁也不能说她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