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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新来的婢子

“娘娘不是还有个李元吗?”韶光的眸光很淡,淡至冷漠,“弃车保帅、李代桃僵一向是宫里面擅用的手段。娘娘聪慧如斯,该知道怎么做的。”

既然硫磺是李元从医官那儿要来的,暗中动手脚的人也是李元派遣的,那就用李元来顶罪吧。反正一直以来,内侍监中的明争暗斗就始终没有休止过,晋升为大总管的赵福全对李元百般忍耐,也正是等着这么一个机会倒算反攻呢。倘若是浣春殿将消息透露给他,绝对会得到全盘的谅解和辅助,到时候一箭双雕,会有一个相当让人满意的结果。

韶光说罢,朝着软榻上面的女子敛身一礼,退出寝阁。

这时候,琉晶珠帘里面,响起了幽幽的嗓音,“沈芸瑛的孩子,是我一手谋害的。将心比心,一旦她知道了真相,怎么会让我腹中的孩子顺利降生呢……凭借着那样的家世、殿下的宠爱,还有嫡妃的头衔……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难以对抗的。东宫这么大,除了腹中的胎儿,我就只剩下一个红箩……”

殿外面的天有些阴沉,眼看似乎是要下雨的样子。撑起一扇菱花窗,凉风顺着窗缝灌进来,让人感到些许凉意,她不禁想起那时经常嘱咐她要多穿衣物以防着凉的婢子。

“娘娘,天气寒,您小心身子。”

“娘娘,奴婢是心甘情愿跟在您身边的。”

“娘娘已经是娘娘,奴婢却始终是奴婢。为了娘娘,奴婢愿意做任何事情……”

她是在自己进宫之后,唯一真心待自己的人。

而现在,她死了,也是为了自己。

韶光迈出门槛的脚步陡然一滞。随后,响起一声默然的叹息,“从今往后,宫里面没有人会记得,曾经有过一个红箩。”韶光保持着背对成海棠的姿势,声线靡靡,“娘娘若是真心念着她的好,就善待自己吧……这恐怕是她至死,都一直惦记的事情。”

四月二十四日,内侍监内常侍之一的李元,被尚宫局收押进私牢中。

二十五日,宫正司经过核查,查出李元在任职期间徇私舞弊、渎职枉法,并兼有谋逆之嫌,直接将其关押进大理寺,等待审问后再行处置。

在二十五日的隔天,李元被凌迟处死。

宫正司将李元的悉数罪名和罪证报给明光宫,太后当场震怒,同时也失望至极,即刻就给出懿旨,将李元以及下属十多名管事太监打入大理寺,凌迟。

宫闱为之震动。

而后的二十七日,内侍监总管大太监赵福全因姑息和疏忽之责,贬谪为内常侍,暂代大总管一职。

宫中再次哗然。

至此,自李元从明光宫直接入主内侍监以来,跟赵福全缠斗了多年的一出大戏,最终以一个人贬谪,一个人殒命而落幕。赵福全用一个总管的头衔,换取了李元的性命,同时也是对明光宫的一个交代。可谓是一击致死,斩草除根。

从此,内侍监之中除了他,再无旁人。

“公公失去了大总管的职位,又让明光宫骑虎难下,不得不亲自处理了一手扶植的红人,今后,恐怕都再难有升迁的机会了。”

就在李元被定罪的时候,赵福全曾去掖庭局里面探望韶光。

这是自从东宫宫婢来过之后,第二个极有分量的人物。管事的宫婢哪敢多言,连声告罪后就退下了,更不敢将此事宣扬出去。

赵福全摸着下巴,笑着道:“姑娘现如今不也屈居在了掖庭局?比起来,内侍监这边儿已经算是很庆幸了。”

赵福全深知自己的气候,上面忽然给他一个晋位的机会,岂是果真有心让他掌权的?不过是明光宫那边给李元制造的一个过程。而他,就是他起跳的台阶。

所以,在已经预料到自己在宫里面的前程并没有多少年的时候,还不趁着权势在手,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只可惜了年纪轻轻的李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葬送了前程和性命。

“老了老了,哪儿有那么多精力掌管内侍监呢?以后的宫闱,必然就是年轻人的天下,该由年轻人扑腾。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等着找个好地方,颐养天年了。”赵福全望着天边一抹落日的余晖,笑眯眯地道。

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韶光却知道,这其中的阴谋和布局,并不比宫闱局中的任何一处差。里面的任何一环,都需要最精密的计算,都是智慧和运气双重造就的;任何一处的疏漏,不仅会导致全局的失败,更会带来万劫不复的后果。

这得是在宫闱中沾染了多少血水才能浸泡出的心智和谋略?每一个想法、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明显的官场痕迹。若不是对宫闱和官场都谙熟于心的人,绝对做不出来。

韶光看着这个自皇后娘娘在时就一直纵横宫中的老人,不禁想到,倘若自己的对手是这样厉害的狠角色,谁胜谁负,可就未知了……

内侍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掖庭局中辛苦而枯燥的日子,仍在继续——晨曦,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兀自沉睡的宫人们就被管事宫女的大嗓门给吵醒了。

小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翻了身,四肢这样一动,顿时就疼得龇牙咧嘴。其余没睡醒的宫人则纷纷发出难受的呻吟,她们挣扎着坐起来,胡乱地拿起床边的衣衫就往身上套。

内局里面一向都是如此,早出晚归,跟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人极其相似,其中最苦的掖庭局和奚官局更是如此。老宫女们常常说,这些罪籍和犯妇不是来享受的,日子若是过得太舒服,也不怕折寿?

因此很多宫人都曾笑言,她们就是皇城里的一些农人,守着这一座巨大的田,终日埋头操持和劳作。苦熬过了最美好的年纪,寂寞地绽放,又寂寞地凋零,花开花落人不知。

昨日深夜里还是下了雨,雨很大,哗啦啦地敲打着窗扉,却没吵到通铺上沉睡的宫人们。她们累成那样,怕是连打雷都不会被惊醒。

晨曦的时候,天气凉了些许。雨后初霁的天空蔚蓝蔚蓝的,宛若一块莹润剔透的碧玉,干净得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阆苑里面很静,只有一阵“唰唰”的声音,在安静的阆苑里尤为明显。

一个身着白色绢裙的女子正挽着袖子,在围栏前洗着马匹。晨曦的阳光照耀着她的面庞,略显苍白的肌肤呈现出一抹剔透的红晕,显出几许清隽,几许柔弱,几许端庄,还有一抹出尘的仙气。

明媚的阳光在她的周身笼罩上一层清浅的光彩,她抬起脸来,用袖子擦了一下染着汗的脸颊。那一双眼眸,黑沉沉的,眼底若有幽意,连最纯粹的黑曜石都要为之失色。

这时,一个宫婢走了进来。她算是掖庭局里面的老人,虽然年岁不大,却已经在宫里面待了很多年,刚跨进苑门槛,就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你……是新、新来的……婢子,还是什么人?”她结结巴巴地问道。

掖庭局里面,何时有了这么一位神仙似的人物?

像刷马这样的活儿,不可谓不脏不累,她却做得很熟练。

韶光抬起头,脸上含着淡淡的疏离,“前几日过来的。”

“前几日……”那宫婢想了想,捂着唇咳嗽了一下,稳着心神道:“管事的让我过来找一个刚从司宝房过来的宫人,你、你就是?”

韶光颔首。

“随着我过去南苑一趟,管事妈妈有新的活计交给你办。”

此刻小妗正提着木桶走进来,盛着水的桶很沉,她身子单薄,提着这么重的桶着实吃力。一听见要将韶光带走,她急忙就扔下了那桶,也顾不上飞溅的水花,上前拦着,“奴婢也跟着去。”

管事的宫女瞪起眼睛,刚想出声呵斥,韶光却轻声道:“圈里还有几匹马没有洗刷,你且留下来。”

小妗咬着唇,一直摇头。

韶光攥了攥她的手,“听话。”

马圈的南侧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是专门开辟出来给主子们用来遛马的,往北还有一大片竹林,平素不允许宫人随意出入。留下小妗,传事的宫女和韶光两人经过了那道金漆红柱的牌楼,里面便是用栅栏围起来的放马场。

在放马场外则是竹林,那里一年四季都保持着郁郁葱葱的颜色。竹子挺拔秀丽,其中就有枝**秀细长的凤尾竹,金黄色枝干上镶有碧绿线条的琴丝竹,枝干上生有花斑的、清秀婀娜的湘妃竹,还有楠竹、墨竹、华箬竹、寒竹……都是珍稀品种,由雨润水土之地进贡而来。

这一处在宫城的最北侧,遥远且偏僻,除了昭阳宫、麟华宫、凤明宫等几座宫殿的宫人能够持腰佩出入,宫里面其余的人并不能来。因此甚少有宫婢在此,只有几个小太监拿着大扫把在清理地面上的落叶。

“你就在这儿等着,待会儿自会有管事的过来带你。”传事的宫女说罢,自己就先行离开了,临走时还不忘回头望着一眼——独自留在竹栅栏前面的女子,一袭纯白色的绢帛宫裙,亭亭静立,丝毫没有贬谪之后的怯懦和瑟缩,反而是端肃沉稳,举手投足之间,透着那种经由尚仪局精心调教出的大宫婢才有的得体大气、淡定从容。

雨眠望着望着,忽然就明白了,难怪殿下看到或端丽或美艳的女子,都不会有任何的动心。有这样的珠玉在前,再如何的乔张做致,怕是都入不了眼吧。

她收起脸上一贯的颐指气使的表情,不由得摇着头笑了,收回目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南苑。

面前那一片开阔的草场,在蔚蓝的天空下尤其显得壮阔,扑鼻而来的,都是浓浓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沁人心脾。春至,放马场上,草尖儿刚刚泛了青,融融的牧草一直绵延至北侧的竹林边缘。

像她们这些宫中的女子长居深闺,很多是贵富世家出身,都是望族的千金,素日里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识得弓马骑射。然而独孤皇后却是曾经辅佐君王打过江山的女子,手握闺阀,亦是个能够统兵打仗的将才,巾帼之身,却不逊须眉。

韶光跟在皇后身边多年,也曾有几次来过这里。可是这一回,心里却着实是有些没底。

领事的宫女走后,在空旷的草场上,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韶光深吸了口气,隐在绮花萝袖里面的手不禁暗自收紧。

该来的始终都要来,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又是何人。

马蹄声,由远及近。

就这样在不经意间忽地闯入了耳畔。

韶光闻声回眸,正是从东面圈养着上等马的南苑的方向传来的。只片刻的工夫,就瞧见了一人一马的影子。隔着的距离太远,她看不清楚马背上面的是谁,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不知怎的,她心里面隐隐约约地想起了一个人。

她抬眼地望着,须臾,那一匹通体雪白的烈马就飞驰了过来,速度很快,直直地朝她而来——

已经离得不远了,也丝毫没有减慢的意思。烈马一直到冲至跟前,眼看就要撞上了,那马背上的人陡然一勒缰绳,烈马一声长长的嘶鸣,前蹄高高地扬起,刹那之间,堪堪就在韶光的跟前停住。

“吁——”

明媚的阳光顺着雪白而飘逸的马鬃投射到她的脸上,投下一片缤纷迷离的光彩。若不是此刻她就站在烈马的蹄前、险些要被奔驰而来的速度给掀倒的话,或许还会为马背上之人的精彩骑术而喝彩。

然而只是一瞬间,马上的人长臂一揽,她整个人就被拦腰抱上了马背。他的动作很稳,十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刚坐稳当,身后那人一声长喝“驾”,烈马一声嘶鸣,就又撒欢似的飞驰了出去。

她几乎是来不及挣扎,就坐上了颠簸的马背,而那结实温暖的胸膛就紧贴在身后。他一只手抓着缰绳,另一只手则还在她的腰上。韶光仰起头,刚好瞧见男子的下颌生出了些胡茬,却反而增添了几分阳刚的气概,他的唇角略微上扬着,微笑的弧度仍旧绝美倾世。

“呵呵——”

果真就是他。

原本绷得很紧的心绪,忽然就松开了。

韶光下意识地抓紧了马鞍,在烈马疾驰中,风从耳畔嗖嗖地过去,吹起了额间的青丝如缕。两旁的竹林、牌楼、竹栅栏……从眼前一一倒退着过去,她不禁生出了万丈的豪情。

这样一直快到竹林前的栅栏,他才勒着缰绳将马停住。

茜素红的锦缎衣袂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等杨谅下马站定了,回身想将她抱下来。他刚朝着她伸出手去,韶光单手扶着马鞍,已经利落地下了马。他看得愣愣的,须臾才有些啧啧。

韶光不由得笑了。

“还笑呢,真是个没心没肺的。”杨谅将马拴好,即刻就折身回来寻她。

才几日而已,却仿佛过了几年。

杨谅的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面颊上,有些红,是刚才被风给吹的。在清隽的眉黛下,是一双黑沉沉的眼眸,仿佛是点了墨的深潭,眼底若有幽意,仿佛让人看上一眼就能陷进去。

他的眼眸有些深,直看得移不开视线,下一刻就想将她搂进怀里,再也不放开。

“殿下怎么过来了呢?事先也没打个招呼,奴婢还以为是……”韶光这时抿着唇,有些余悸地道。

“以为是谁?”杨谅不由得挑起眉问。

韶光不禁莞尔,没有接茬,随即顾左右而言他地道:“奴婢这一次可没有食言。”

她是在说之前他曾多次嘱咐过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让他知道她的消息的事。

——就在掖庭局前来带人的时候,她已经让小妗过去司籍房将消息告诉给绮罗。绮罗必然会明白,她的意思其实是让她转为告诉凤明宫的大宫婢董青钿。还一并嘱托了让他千万莫要意气用事,要等她的消息之类的言辞。

只是没料到,还没等她再次将消息往外送,他人就已经到了。

杨谅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却也知道她在岔开话茬。这一回,他并不打算这么轻易就放过她。

“你可知,自从你进了掖庭局,我整颗心都跟着你过来了……我知道你不是第一次进来,你又说你会自保、不会吃亏,可是这几天不是东宫,就是内侍监,不断地有人来将你带走,又带回来……我就更担心,担心得要死。”

他看着她的目光忽然更深了,灼灼的视线仿佛是能够燃烧一切的夜火,带着咄咄的侵略味道,仿佛要将连着这几日来的相思之苦都尽数讨来。

“我想你,发了疯地想你。恨不能即刻就到你的身边……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只知道一贯随性妄为的汉王,算是栽了……”

低沉喑哑的嗓音叩击着耳鼓,引起似有似无的轻颤。

韶光从未见过他这般神色,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唇瓣,不禁流露出些许柔弱。

然而这一咬唇,恰好就触动了他一直都绷着的某个心神,他的眼眸顿时转深,那满腔满怀充斥着的情绪急需找到一个突破口决堤而出——几乎是没有任何忍耐,也不想有任何忍耐的,他趋步欺身上前,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扣着她的后脑就吻了上去。

她的整个人都被他禁锢在怀里面,而他结实的胸膛压迫着她柔软的身体,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之时,灵巧的舌就推开了贝齿,开始在她的檀口中攻城略地。

唇齿间的纠缠勾起无尽缠绵而炽热的温存,被深吻的女子好不容易回过了神,却只能无助地承受着他的索求。从来都是恣意洒脱的逍遥王爷,世人岂知道他也有这么霸道而浓烈的一面,就如此刻,他紧紧地箍着她的腰,不让她挣扎分毫,唇舌在不断地索求、探寻……

直到将她吻得喘息不匀,他仍尚未餍足。额头抵着额头,他的唇瓣蹭着她的,嗓音低哑地呢喃,“跟我说,刚才你想到了谁……”

韶光绯红着脸,感觉自己吐出的气息都是热的。二人这般亲密地贴近,尽管她的双手按在他的胸前,却阻隔不开半分距离,周身萦绕着的满是他的味道。脸不由得更红了。

杨谅见此,心神不由得一荡,俯下唇,轻啄了一下她的唇瓣,然后又啄了一下她柔软的耳垂,伏在她的耳畔低声轻哄道:“告诉我,在你面前的人是谁?”

哪里还用想,还能有谁……

她咬着唇,眼睛里蒙着一层氤氲的水气,显得愈发楚楚动人。她这样红着脸、眼睫轻颤的模样,平素那些许凛寒的、端肃的、凌厉的气韵,全都不见了。许久,她有些羞赧和嗔怪地推了推他,手上也没使什么力气,脑袋越垂越低,脸颊染着红晕,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杨谅凝视着她,那一瞬间,清浅的瞳心忽然就变得很亮,恍若是阳春里明媚的桃花。

“是我,对吗?”

韶光的瞳心盈盈闪动,抬起眸,望着自己倒映在他眼底的那一抹影子。

原来,他一直都在这里。

无论她身处何处,经历着怎样的祸端和挣扎,只要她转过身,他始终都在。

“为什么,为什么对奴婢这么好?”她不答反问。

“因为是你啊。”很轻很轻的嗓音,在他的唇间悠然滑落。而他一贯恣意飞扬的言辞,此刻却是再简单不过,似乎这本就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

韶光抿唇,眼底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一直看着她的男子,唇角不禁弯起一道优美的弧度,也跟着微笑。他抓着她的手,凑到唇边吻了一下,然后就牵起了她的手,两个人肩并着肩,一起牵着马从草场上走过去。

和风,青草,柔暖的阳光。

跟在身后的雪白烈马甩着头,不时地打着响鼻,却很听话地跟随着他和她的脚步。耳畔只剩下达达的马蹄声。头顶上的天际是瓦蓝瓦蓝的,脚下是融融的青草地,那些青草被太阳晒得很暖,踩上去有种很舒服的感觉。

“这几天,受欺负了吧?”他侧眸看着她。

韶光低着头,看着自己的一双绣履轻踏着新嫩的青草。闻言,她轻轻地摇头。

“那就是做重活了?”

韶光抿唇,又是摇头。

杨谅轻轻地叹了叹,牵着她的手揉捏了两下,“还是出来吧。之前你说在宫闱局里面,还有很多未完的事、很多未料理的人。可现在你已经在掖庭局了,比起宫闱局,这里实在是太凶险了些。”

韶光在这时候抬眼,“刚刚领奴婢过来的那个宫婢……”

“她叫雨眠,曾经是凤明宫的人。好多年前因为渎职而被贬谪进来,后来就跟在掖庭局管事女官的身边,没有品阶,手里头却有着不小的实权。”他毫不隐瞒地道。

“奴婢瞧着她年岁不大。若是在很多年前,也该是还小吧……”

杨谅点点头,“我记得,以前她好像是负责柴薪蜡烛的。有一日她贪睡,忘记了时辰,结果险些将侧殿给烧了。”

尽管最后只烧着了殿内的挂缎,却仍被宫正司的人谪了很重的罪。那时他刚好不在宫里,等董青钿过去看她,她在奚官局里面已经被折磨得只剩下了半条命。等他回宫之后,得知此事,怜她年纪小,索性吩咐换了个地方——一样是获罪之人的去处,掖庭局却是相对好些。

他说得轻描淡写,韶光却明白那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究竟有过怎样艰难的过往。她不由得喟然长叹。

掖庭局在内侍省宫局六部之中,算是最复杂的一处。因为里面的宫婢大多是罪籍,其余的就是些犯了错,或是谪罪的女官和宫人。无论是哪一处,想把手伸进掖庭局里面来,都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这样各种身份、背景、目的的人杂处在一起,里面的关系就更是盘根错节。

一个掖庭局,毫不夸张地说,几乎是占据了整个宫掖的势力划分。

想要在这样的地方熬出头来,又历经多年而保持留存,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当初她也是因为那样的身份,完全处于一种任人宰割的状态,其间几多辛酸苦楚,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到的。

这样的叹息,不禁让他停住了脚步。他牵着马缰,整个人侧过来看她。那烈马也跟着一并停了下来,俯下雪白的大脑袋,啃着地面上的青草。

“我多少也知道些掖庭局的情况,这并不是个简单之处。”杨谅拉着她的手,“出来吧,嗯?”

韶光仰着脸看他,须臾,轻声道:“可奴婢也是第二次进来了。既然第一次都能够全身而退,这一回,也必定会安然过关的。”

略显苍白的容颜上一双黑沉沉的眸子,迎着明媚的阳光,流露出一贯少有的笃定、自信、明朗的坚定。那样的神采,是连朝露都要为之逊色的灿烂。

他静静地看着她,半晌,轻声道:“万事小心,莫要逞强。”

轻暖的阳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在草地上,风吹起草尖儿轻轻拂动,仿佛是一波一波碧色的涟漪,在心间柔柔地荡漾。

已经记不清是多少次了,多少次,他用这般哄孩子的口气哄着她。而一向淡漠惯了的女子,每每遇上他这落拓不羁的人,居然对他的这些话没有感觉到一丝的突兀和戏谑。

——他也是与她打过交道的人。以前的很多见识过她手段的人,无不是避她如蛇蝎。唯有他,始终认为她柔弱可欺,担心她被人欺侮。

韶光感到有些失笑,却忽然又有一种暖暖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实在,也很温暖,就像是在冬日里晒着太阳的温暖。

她低头望着自己脚尖,抿着唇,唇角边绽开轻暖的笑靥。

尚宫局的搜查仍在进行。

尽管内侍监的一个内常侍已经折损了,却仍没有挡住尹红萸的脚步,已经从宫局六部逐渐牵连了几个主子的宫殿,似乎她已经将明光宫曾经的嘱托忘记得一干二净。宫里面的流言一时间甚嚣尘上,很多人因此都说,自从太后执掌中宫以来,这一年好像过得格外艰难,比起当初宫闱的大清洗更甚。

四月二十三日,东宫急召了一大批医官和医女。

成海棠忽然呕吐,几日不止,且食不下咽。太子几乎将医署里面所有当值的人都召进了浣春殿。医官们一通忙乱地号脉、会诊、开方子……足足忙活了两个时辰,出了一身的汗,最后才得出了结论——害喜。

掐算着日子,成妃腹中的孩子已经将近五个月,害喜的时候是最初的两个月内,日子早过去了。现如今又害喜,倒很是少见。

东宫上下无不是虚惊一场,成海棠也被折腾狠了,还没等医官们退出去,她就躺在床榻上沉沉地睡了过去。太子起初还跟在一侧守着,太子妃沈芸瑛也在,后来殿里面来了人,就将太子给请走了。沈芸瑛又待了一会儿,朝浣春殿内随侍的宫婢交代了几句,也施施然地离开了。

成海棠再次醒过来时,都已经接近晌午时分了。医官们开的药早已经熬好了,黑漆漆的一大碗,放在托盘上,热了一次又一次,等着她醒来后服用。

宫婢伺候她坐起来,等喝了药,她却又吐了一次,喝了等于没喝。

宫婢们又急忙忙地去再煎了一副药喂给成海棠喝,成海棠的嘴里苦得已经没有了知觉。

“娘娘,传午膳吗?”这时,有宫婢低声询问。

成海棠靠着软垫缓了许久,闻言摆了摆手,道了句“不急”,又道:“待会儿吩咐小厨房多做几道爽口的小菜吧,本宫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另外,去司宝房请余掌事过来。”

婢子闻言点点头,挽着手退了下去。

余西子这几日却是烦透了。

自从尚宫局的邬岚烟带着大队宫婢在绣堂里面摆阵似的等她以来,一切似乎就开始不顺。

只不过眼下被这么一闹,绣堂里面除了平素修补器具的一些活计,她反而闲了下来。离换季之期还远,没了堆叠的事务要操持,她现在终日只剩下陪着成妃用膳、游园……近几日成妃虽身体不适,心情反而比之从前开怀了很多,索性就让她陪着在殿后面的苑子里,一起晒晒太阳、赏赏花,日子倒也过得十分慵懒。

此时此刻,眼瞧着快到了晌午时分,她起身掸了掸裙裾,也没等浣春殿的宫婢来请,自己就先往东宫的方向走去。

——这已经成了她每日雷打不动的习惯。

两处相隔不近,徒步也需一段时间。等到了殿前,也不用任何宫婢通报,一应伺候的宫人都认得她,她是现在成妃跟前的红人儿,众人均不敢怠慢,无不是点头哈腰的,尽量做到礼数周全。

跨进寝阁,殿内仍是熏香如雾,暖意过甚。

几个伺候的婢子围拢在成海棠的床榻前,说话的声音很清晰地传了出来——

“奴婢倒是觉得,宫里面的这些个医官,真是有等于没有。”

“这些话,怎是你一个奴婢能信口胡言的?还不赶紧伺候娘娘梳洗。”

“奴婢说得难道有错吗?那些医官,一个个都是听着主子的口气说话,主子说什么,她们就添些唬人的词儿再说一遍。倒是殷勤得很,一日三四个人轮流着四五遍地来看脉,几个医官商量着立个方子,熬了一大碗一大碗的苦药,喝了却总也不见效果。弄得娘娘一日换四五遍衣裳,坐起来瞧病,实在是于身子无益啊。”

“说你胡言,越发上脸了。若不是娘娘瞧着你麻利爽快,怎会将你招进殿里面伺候?还不小心自己的嘴。否则早晚把你撵出去省事儿。”

余西子听到此,不由得探头往里面望了一眼。只两日未过来的光景,竟不知道在成海棠的殿里面,何时多了这么一个人物。

余西子听着那声音有些耳熟,撩开帷幔跨进殿里。内里寝阁处,隔着一道琉晶垂帘,成海棠恹恹地侧卧在美人榻上,一侧的宫婢正拿着巾绢给她擦汗,还有宫婢伺候她穿衣。

有一道身影背对着立在帘子里面,等转过身来,那眉眼果真是见过的。

尚宫局,蒹葭……

她,不是在福应禅院里面被杖责死了吗?怎么还会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余西子擦了擦眼睛,以为自己是看错了。这时候,成海棠也瞧见了她,有气无力地抬起手,道:“余司宝来了,快进来坐。”

余西子应声进去,目光在那蒹葭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看着成海棠道:“娘娘感觉怎么样?今日身子可有好些了?”

成海棠摇头,“都是害喜闹得。一日看了好几遍,总是不见好。”

余西子因听见了刚才那两个宫婢的对话,知道了些许,用锦帕给她擦了擦汗,道:“娘娘倒也是个死心眼儿,何必将那衣裳脱脱换换的,着了凉,反而病上加病。”

“真是让余司宝见笑了。”

成海棠很瘦,怀了孕,胳膊和双腿都不见胖,只有脸颊稍显圆润了一些,已经五个月的肚子隆起来了,形状尖尖的,像是个男孩儿。

余西子的目光再次落在蒹葭的脸上,不禁又是一阵狐疑。

自己日日都陪着成海棠一处,怎么不知道忽然就多了这么个人……

余西子想到此,忽然就有些烦闷。连着将近两个月了,司宝房被尚宫局弄得终日人心惶惶,本来就缺少管事的,现在连韶光都被麟华宫贬谪了,自己身边更是连个出谋划策的人都没有,却还要每日过来给成海棠分忧解难。不过,这成妃也跟着去福应禅院祈福过,怎么会不知道这曾经在尚宫局供职的蒹葭,一度在蔡荣华夫人的身边伺候,后来又在扶雪苑私通偷情的丑事中,作为幕后指使的牵线人,被宫正司当场抓了个现形?

现在的浣春殿里面正孕育着皇室最纯正的血脉,很有可能是帝国未来的储君,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让一个曾经罪犯不赦的宫婢,进殿里面伺候呢?

她又是何时来的?

就在她百般思虑的时候,殿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不好了!不好了!”

声音很急促,紧接着就是殿内的宫婢走进来朝着成海棠禀告,跟着一起来的,正是司宝房里面的一个宫人。那人显然是来找自己的,刚才那连声的呼喊也是她发出来的。

余西子赶紧对着成海棠告罪,而后转过身,不由得嗔怪地责问道:“有什么事不能回去说,偏要进殿里面来打扰成妃娘娘。”

居然找到了这儿来,简直是太没规矩了。

余西子面上显出几分愠怒,然而成海棠却以为这是余西子故意想让她知道什么事,索性就摆了摆手,让那宫婢将话讲出来。

“娘娘恕罪,实在是司宝房里面大事不好了,奴婢一时着急,才、才……”

余西子不耐烦地蹙眉,“到底怎么了?”

“掌事……”那宫婢即刻就俯身过来,刚想悄声禀告些什么,就被余西子有些嗔怒地一挥手挡开,“在娘娘面前,有什么是不能明言的,难道还有什么藏着掖着不成?照直说。”

“是,是。”那宫婢唯唯诺诺地点头,弯着腰,急急地道:“掌首,大事不好了!刚刚尚宫局将房里面的人全都带走了,还有局里面的其他几房。据说她们好像是查出了什么,眼瞧着就要大开杀戒了。”

成海棠握着茶盏的手一颤,没拿住,茶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四溅。

伺候的宫婢忙眼尖地过来将茶盏收拾起来。

余西子当时就站了起来,都带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崔尚服知道吗?”

“奴婢刚刚从储物库那边回来,还没等回到绣堂的回廊里,远远就瞧见了尚宫局的人。该是没有人来得及去禀告崔尚服。”

余西子的脸色阴沉得厉害,刚想再说些什么,一转念想到成海棠正怀着孕,也不敢太过惊扰,于是便匆匆地敛身告了个罪,就跟着那侍婢出了浣春殿。

“娘娘……”

余西子离开后,成海棠坐在锦缎被褥里面,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面色煞白。身侧伺候的宫婢们面面相觑,纷纷露出担忧之色。

这时候,静立在一侧的蒹葭上前,“娘娘,要不要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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